小學畢業那年,我13歲。按照中國的傳統習俗,到了「圓鎖」的年齡,即舉辦由童年向青年過渡的儀式。每個人的13歲僅有一次,但凡當父母的自然都很重視。不過重視的不是孩子經歷十三年歲月洗禮的生命歷程,關鍵是……你們懂得,我們父母的精神觀念還遠沒達到這份高度。
在這之前,我參加過幾次同學的圓鎖慶典,給我留下的總體印象是︰禮物貴賤首要,感情好壞其次。
所以,輪到我的時候,我強烈要求爸媽不要把動靜搞大,咱們一家人過就行,我不是為了收禮物才過的。幸福是自己內心的感受,不是擺在桌上給人看的,有沒有親朋好友的祝福都不會攔著我走過13歲的門檻。
如今想想,年少時的虛榮心都是從過生日開始逐步培養起來的。
我爸答應到時候給我買個大蛋糕,我媽說蒸些油糕,再炒幾道菜,我樂了好半天。
誰知第二天放學,當我頂著碩大的雪花進門的時候,看到了滿屋一片狼藉的景象︰蛋糕、碎碗片、筷子、菜葉灑落一地,最令我難過的是我媽橫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小聲抽噎著。
我丟下書包跑過去,撫模著我媽滿是淚痕的臉頰,仔細看還發現她額頭殘留著半個髒腳印,我當時就哭了。
不用問,肯定又和我爸打架了。
我抽噎著已話不成句︰「媽……我……不不……過生日了,簡單……吃……吃點……。」
我沒有怪怨任何人。唯一改變的是從那以後,我幾乎把自己的生日徹底忘了,忘不掉的是那個大雪肆虐的寒冷冬天。
那年夏天,我順利地被三所中學錄取。我媽考慮到我小學時的自由散漫性格,最終替我選擇了一所不論是管理還是教學都一流的學校就讀。
初一下半學期的期中考試,我拿了全班第二全校第六的好成績回家道喜。
當天我和另外一個同學由于貪玩,把最後一趟從學校回礦的公車耽誤了。只能步行,幸好路程不算遠。走一半的時候,天空飄起了雪。
我看著遠處的山被籠罩在一片霧靄靄的空氣中,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我媽——這麼冷的天,不知她會不會趕著羊群出去……
到家門口時雪片兒已經洋洋灑灑鋪得滿世界都是,看見大門鎖著,便把書包丟在鄰居家寄存,飛快地向山上跑去。
開始我輾轉了幾個我媽經常去的地方,一無所獲。急得實在不行了,我站在一處較高的山頭上竭力向四周眺望︰終于找到了!
農家的羊群身上髒兮兮的,在潔白的雪地里格外顯眼,我隱約听到幾聲「咩咩」的叫聲。
「媽一會兒就回去了,你跑出來干啥呢?」我媽摘下捂在嘴上的口罩,對我說。我分明看到她兩只眼圈凍得通紅,和我一樣嘴里泛出白氣。
「沒事,我出來接您。下雪天路滑,我有點不放心」。
我把這次的考試成績告訴我媽,她高興了老半天。回家的時候,我故意放慢腳步,走在我媽和羊群的後面,我不想她看到我的悲傷。
田野小路上,一群可愛的羊兒,一對母子,還有漫天飛舞的雪花,你會想到什麼?——天公作美?大自然的恩賜?血濃于水的母子情?還是別的什麼?我想遠不止這些吧。
57.回憶到此為止,言歸正傳。
接觸多了,所以體會深了;體會深了,所以感悟也多了;感悟多了,所以思想跟著進步了。
做任何事情都是為自己,沒必要向誰炫耀或證明自己曾有過怎樣輝煌的戰績。最終得益的還是自己,別人不會撈著一點好。
也許,我留戀的不是工地或人民幣,而是那段難忘的青春歲月,還有我自己。
雖然區區37天不能稱之為歲月,但我感覺這期間比寒窗苦讀十年還要漫長難熬。
在學校的時候,學習時間不夠用,恨不得把尿尿的時間也加進去;出來了,反而覺得時間好像用不完,我不知道這是否意味著我在做無用功。
我們活在一個自相矛盾的社會中︰為什麼同時起步,別人就比你先一步到達終點;為什麼同樣是人,他就可以在你面前擺出一副頤指氣使的架勢;為什麼有人筆桿一揮,百萬鈔票輕易到手而有人卻活大半輩子也沒有過十萬的積蓄;為什麼無德無能的人坐在自己的崗位上而從未盡到應盡的職責,還能每月按時領到工資;為什麼街頭上穿著靚麗的無業青年抽著10元甚至20元的香煙,而灰頭土臉的民工抽著兩塊半又辣又苦的北戴河……
可能在你們看來,追溯這些問題有些不合時宜。是的,我也這麼想。我像很多人一樣,從走出學校到進入工地,從學生變成社會人的過程中,依然在對未來毫無把握地生活著。
58.入冬的夜晚來得很早,黎明的降臨相應稍晚些。
早上的開工時間比以往推遲了半小時。當工友們陸陸續續來到工地時,太陽在地平線端已開始嶄露頭角。
老韓對此事顯得很無奈,他的意願想讓人們6點半準時集合待命。可集合起來也沒用,因為天還沒亮,周圍也沒路燈。除了可以燎原的煙頭上的火星之外,眼前站著男人女人都分不清。
老韓看工程做得差不多了,于是不再像以前那樣苛刻要求,怕激起民憤。
冬天在室外干活最難受,冷不說,還不能穿太多,否則更累人。手套不能太厚,不厚會凍手——沒辦法,你想抓牢工具方便干活兒就得少戴,或者不戴。
老韓覺著我機靈好使,連著幾天吩咐我清早來了什麼也別干,先下井抽水,當然是用水泵。其實也沒什麼,把幾根二十米長的塑料水管依次相接,一頭連著水井下的閥門,一頭塞進30立方的大水罐,類似「南水北調」。
我開始戴著那種半絕緣手套操作,每次免不了被水淋,有時上半身全是水。那麼冷的天,0℃以下的水,沒過多久,我的手背就裂開一道道細縫,好像地震之後的余震造成地表輕微的裂痕,煞是痛苦。
老韓在我心里不知被殺了幾回,我搞不清這到底是「照顧」還是「整蠱」。
那天,我明明看見有一處水管沒接牢,水成股成股往外溢,勝似噴泉。本來準備過去修理,但轉念想起老韓給我安排這屁差事我就來氣,回頭便把閥門又逆時針擰了幾圈,然後繞道去了北面的大水罐上坐等。不用看,大水罐的水位肯定上升得很慢。
過程不便多說,最後老韓把我調到別處幫忙搬磚,還說以後類似抽水的活兒決不敢輕易再用我了。我偷樂了好半天,心想你活該。
59.這時傳來令我極度振奮的好消息,老韓告知我們工資不用等到完工的時候一並發,後天就可以拿到了。
我不知道大掌櫃或是老韓為何會突然變卦,可能是連續不斷地走人緣故,也可能是很多生活快揭不開鍋的人頻繁地催促。當事人擔心照此下去人會走個精光,剩下的工程沒人做,延誤工期。
如果真是這樣,我們眾人應該潛意識里早點集結起來,工資也不必一拖再拖,更不必被那老王八蛋用錢牽制住,任其擺布。我發現這年頭好像欠錢的都是大爺,要錢的成了孫子。
不得不承認,在自己最沮喪低落的時刻,還是人民幣對你好。不僅能讓你眉開眼笑,更重要的是能填補你心里那份找不到歸宿的落寞感。
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必須相信一個真理︰物質會彌補精神上很大的空缺,尤其是金錢。
雖然工資的事情已落實到位,觸手可及,之前跌落低谷的心情開始慢慢回升。但仍然感覺不踏實,渾身不踏實,歸根結底的問題,我談了無數次。老生常談的必定是大問題,我不滿足于現狀。
不是我想放棄。生活中很多事情不在于你想不想,而在于你能不能。我問自己,渴望什麼?腰纏萬貫?自由?平等?抑或是愛情?不,我目前需要的不是這些。
我欠缺的只是一個時機,一個能讓我不再心浮氣躁、不再變化無常、不再有被社會遺棄的感覺的時機。
十年磨一劍。自古以來,不是所有的有才之人都會被舉賢納士。許多不得志的佳人才子皆因仕途失意郁郁寡歡、悶悶不樂而死。他們在歷史的舞台上只露了一小臉兒便轉瞬即逝。當然,不否認天妒英才的說法。
展現能力靠的是好的平台,對的方向,前提是你得趕上時機。想要機會需要一再地等,但我確定不是眼下,也不是在這樣的平台上,方向感絲毫沒有。
與大部分人相比,我算是最踏實可靠的。這點不用我說,周圍都長著眼楮。不是我不懂得投機取巧,我認為自己沒能成為一個好學生,已經夠抬不起頭了,但我起碼有做一個好受苦人的能力。
當和尚就得敲鐘,當乞丐就得提棍。我不想使自己看起來在做人方面太失敗。
60.老韓在工作中運籌帷幄,日理萬機,這點作風還是蠻值得我為他稱贊。當他站在工地某個不易被發現的角落監工的同時,還善于挖掘「人才」。
這里的「人才」顯然指的是力大無窮者。換言之,人們常說的「愣頭青」。但如果細分的話,又包含兩類︰一類就像我曾經提到過的「大力」「三炭頭」。此類人有勇無謀,十足的大塊頭。在集體勞作的場合下,著重凸顯個人能力,一味地蠻干;
另一類就像陳叔這樣的人,屬于有勇有謀型的。力大不假,但力大並不代表蠻干。往往在關鍵時刻,能替眾人解圍,提出別人意想不到又快捷實用的舉措。
這兩種人我都喜歡。可惜的是在工地上,這樣的身影變得越來越稀少了。
61.天氣的逐漸轉冷使得工程進度已經走到尾聲,我無心去關注還剩下多少時日,有多少事沒做及多少人沒走這等閑事。我唯一關心的是能有多少錢到手,並鐵了心地決定拿到錢就徹底結束這段生活。
期待如春草渴望甘霖般迫切,按捺不住心底的狂熱。發工資的日期會持續半個月,我爸勸我先繼續干著,公家單位不可能看得起你那點錢,等完工後再開也不晚。
我是個急性子,做任何事情總想搶在別人前頭,生怕因此耽誤了什麼。特別是領薪水這等所有人認為是一生中難得高興幾回醉的喜事,都想迫切見到自己的勞動成果的心情。听到今天開資的喜訊,我立馬從工地調頭回家,借了輛自行車,準備即刻起身。
發工資的地方不在工地,而是生產公司的財務部。
我覺得此事很荒唐,這分明是在擺弄人,挑戰人的耐性。我明明看到過大老板的女人曾經開著豪華小車挎著小包,步履輕盈地走進工地給那些工友們發工資,怎麼一到我就全變了?看來好事都讓我趕上了。
62.大冷天的,我還得騎車冒著凜冽寒風去討債。迎面不時有大型拉煤車路過,感到自己渺小的同時,我生怕哪個昨夜喝多的司機把我送進路邊的水溝里。于是小心翼翼地貼著牆根兒推著自行車走,好像一個做了錯事而沒有勇氣承認的孩子。
兩公里的上坡路段,再加上逆風而行,對于騎車的我來說,極為不便,風嗆得喘不過氣。看著一輛輛嶄新的豪華小轎車從我身邊劃過,不免有些酸楚。
要錢都這麼麻煩,我忍不住連連抱怨,卻不知道此時此刻該咒罵誰。
「一分錢憋倒英雄漢」。金錢帶來的動力是不可估量的,甚至勝過美女給你的動力。沒有美女作陪只是一時的寂寞,不會要命;但沒有金錢真的活不下去。給你僅一次絕處逢生的機會,相信你和我一樣。
人們常說,有錢好說話。任你再怎麼倔強頑劣,在金錢面前也會變得軟弱無能,成了賤骨頭。我真希望錢是我媽。
當我趕到目的地時,財務室門口已黑壓壓地擠了一排人。不曾想竟然有人比我還著急。也難怪,里頭就我一人不是拖家帶口的。我可不想等到天黑還拿不到錢,于是也跟在隊伍的後面。
發工資的順序正好和對工時相反,先打發外地人(多指河南河北一塊的),然後輪到本地人。因為他們路途遙遠,若不是因為等待這幾個破錢,早就回家了。工地在這方面考慮得比較人道。
透過窗戶的玻璃,我看到寫字台的「伊利純牛女乃」紙箱里整齊的碼著一摞摞紅彤彤的百元大鈔,我相信目睹如此誘人的東西誰都會浮想聯翩。
給我們發工資的是大老板的女人和小舅子,看外表沒有老韓那麼狡猾。我听到那男的不停地給老韓打電話,核對某人的工數,一個完了接著一個,看得我都不耐煩了。心想怎麼會聘用老韓這種人來計工。單有一兩個計錯很正常,孰能無過?問題是缺斤短兩的現象發生在大片人身上,有點說不過去。
當下能處理好的事情總是往後拖,要不在對完工的時候給人家補上就完了——他才不呢。這下好了,拉完屎還得讓發工資的人幫著擦,效率怎麼能提上去?我真想提著老韓的耳朵根子把這番話一字一頓地說給他听。管他呢,別把我的短了就行。
來之前,我在紙上反復計算了自己應得的工錢︰10月份︰個工,共元;11月份︰個工,共元,合計2470元整。
每想到這些數字,我就像懷揣只小鹿,狂跳不止。沒曾想我居然如此有能耐,首次出道社會就掙到這麼大一桶金。
63.人生有很多第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