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現在正值數九寒天。我對中國的節氣不是很懂,只記得小學語文課上背過「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河開,*燕來……」,我感覺這地方的氣候遠沒到冰上走的地步,但說不清是第幾個「九」。
北方冬天不像夏天那樣令人煩悶,不只是少了煎熬的炎熱和蟬鳴鳥叫的嘈雜聲,更因為周圍冷清的氣氛給這個並沒有活力的冬天注入了一份淡雅的情愫。
我發現近幾年不管冬夏,鄉村還是田野,各種鳥兒開始變得不多見,偶爾頭頂掠過一只不知名的,很快便消失了。我在想,原來動物也裹挾著與人類同樣的情緒,不想介入復雜的社會場所,甘願遠離喧囂,去找尋一份寧靜。
我回想起小時候捉鳥的事情。每逢放假,我就憑借一張威力十足的彈弓,山上方圓十多里範圍內從最普通的麻雀到紅火焰、白畫眉等小型鳥類,大型的諸如喜鵲、野雞都被我抓住過。我不知道當年我的眼力為何那麼好,打彈弓的精確度更是超過同齡甚至比我大的孩子,便常以此在他們面前炫耀。
那時候的我天真無比,如同那些曾被我逮到手的鳥兒一樣。
空氣清新的早晨,兩只異性正在樹梢間「談情說愛」。它們過份投入了,以致沒注意到牆角下我的彈弓已瞄準多時。對于獵人來說,一石二鳥是最好不過的事情,但這也意味著你制造的傷害程度大大降低。一來,你不可能站在絕對合適的角度看上去使它們成直線;二來彈弓畢竟不是手槍,沒有足夠的穿透力。即使滿足條件一的話,還是不可能實現,因為站在最前面的已經作了擋箭牌。
曾幾何時,我可以想象那只落荒而逃的小鳥有多麼傷心。印象中我不知破壞了多少對像這樣的比翼鳥,它們中有剛熱戀不久的情侶,也有成家多年的夫妻,直到其中的一只死在我的彈弓下,另一只傷心欲絕地想著巢中嗷嗷待哺的孩子以後生活還沒有著落時,我開始對著山的一邊無數次地懺悔。
從那以後,這類生靈離開了我的視線,我對它們的去向進行過無數次地猜測,也許隱居在更遠的深山老林了,也許滅絕了,再不會出現吧。
許多個早晨我從被窩醒來,莫名耳邊缺少些喜悅的鳥叫聲,單調的生活頓感蒙上一層冰霜,長久以來積攢下的熱情消失殆盡。它們有追逐自由的權利,而我沒有,不是因為它們比我多出一雙翅膀,而是比我多一份心比天高的氣魄。
我時常趴在被窩抽著煙,目光呆滯地盯著窗外光禿禿的電線桿,期盼某個不經意的瞬間落下哪怕是一只鴿子,然而一次次失望。
這種漫無目的的生活從我離校那天起就囚禁著我,只是我一直抱著僥幸逃月兌的心理,渴望有朝一日重獲自由,找到人生的方向,但每次總是在腳跟快離地的時候不知被誰一把拖了下來,爾後佯裝調整好偏離地心軌道的重心,接著繼續腳踏實地地接受生活的錯誤安排。
慢慢地,我培養出那種虱子多了不癢的境界。唯一值得掙扎的是,我不想因為幾個錢子兒禁錮自己短淺的目光,因為我始終沒忘記自己離開工地前鐵打的決心。就在這一刻,我要付諸行動。
2.我爸的聲音忽然打斷了我的思緒。「你這是去哪呀?」我爸看我提著包問我。外面很冷,他看起來有些佝僂,胡子上掛著一層薄薄的霜。我恍然間發現他比以前老了許多,憔悴不堪。
「出去打工,不想在家待了。」我從口袋掏出錢,抽了三張,「爸,您拿著當生活費。」他說,我用不著,你留著吧,出去多注意點。
我沒想過會听到些挽留之類的話,他一貫堅持大男子主義。我沒作停留,把錢放下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呆若木雞地站在大門外,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沉默了許久。我從不會問自己遭遇窘迫該怎麼辦,因為我有能力處理好,那是上帝配備給我的與生俱來的能力。
3.車子緩緩地前行,我透過車窗瞥了一眼身後的工地。這個承載過我汗水的地方,曾記錄著我人生中的一次重要歷程,我不知以後是否還會卷土重來,但就在這一刻,與它擦肩而過的這一刻,我相信,我的血液是與它交融的。這里,不僅洋溢著我的滿腔熱情,還包括來自五湖四海的朋友們,我們為了共同的目標相聚一堂,吃著半斤大的饅頭,扛著過百斤的重物,寒暑易節,始一反焉。
往日對老韓、潑婦以及所有壓在我背上讓我喘不過氣的人的怨恨,現在想想是那麼微不足道,因為沒什麼動力促使我去埋怨這些人一輩子。
老板和員工生來就是天敵,管理者和被管理者必然要產生矛盾。沒有純粹無私的老板,也沒有純粹奉獻的員工。對我來說,寄人籬下的時候,我可以任由職權大于我的人擺布,而拿到該得的薪水,我就和這個「團隊」沒任何瓜葛了,他們絲毫不會影響我今後的生活走向,我更沒必要把過節或好處放在心上,留作紀念。日後走在大街上,我們依然互不相識,形同陌路。至此,利益的沖突,階級的矛盾,都可以一筆勾銷。
如今,我要離開這個地方,去往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城市。肯定的說,內心里我沒有什麼寄托,沒有什麼向往,此行的目的也並非掙多少錢,我只想放松一下緊繃的心情,僅此而已。
有人說90後狂妄自大、目空一切,我感同身受。生活的巨大壓力不容我們有半點喘息的機會,我們能做的只有面對,或者逃避,或者叛逆,那我的選擇是什麼?
記憶中,我做事一向淡定自如,從容不迫。自從步入高中,我發現我的應變能力時不時受到外界的干擾,我不知這是否是人們常說的不成熟的表現,而當看到其他人存在和我同樣的癥狀時,我的疑慮不解自破了。
我們至始至終都是帶著排斥的情緒來處世︰排斥家長,排斥學校,排斥老板,排斥那些條條框框的規矩,所以才會感到舉步維艱,好像所有的願望都在和自己背道而馳,接納不了這樣的現狀,我們就會抵觸,忤逆甚至反抗。然而我們的力量又是那麼薄弱,在殘酷的現實面前苦苦掙扎無異于螳臂擋車。但不否認,我們那顆成長的心在一天天強大,直到現狀與理想吻合,漂泊流浪的心找到歸宿。
生活總要存在這樣或那樣的問題,可以一味地惆悵郁悶,但請不要太過漫長。
4.到達長途車站的時候,我對自己說。
我買了一張去S市的車票,80元。這個地方不是我刻意選擇的,而是听朋友說過這地方的人友好,賺錢相對容易。我沒放在心上,踫運氣吧。
路過檢票口時,手機響了,是我媽的號碼。我猶豫著該不該接,最終合上手機蓋,回了條短信︰我根本無法接受眼下的生活狀態,更不知道每天睜眼醒來所為何事,除了能證明我和其它人一樣是活生生的物種。年前就回來,無需掛念。
我反復讀了幾遍,覺得穩妥,就發了。
我媽得知的消息肯定是由我爸轉達到的。為了省錢,她從不給我打電話,只發短信。
我沒勇氣接那通電話,只能用無聲的方式進行交流。我也想到關機,可我不忍心那樣做,招呼不打就離家出走算什麼?看著手機屏幕上的字,我開始嘲笑自己的無能。
沒過幾分鐘,手機又響了。我打開一看,是二姐的來電,我馬上接通了。
「翅膀硬了是不是?你出去能干什麼?……」二姐劈頭就對我一頓數落。我說︰「管好自己就行了。我已經走了,告訴媽過年的時候我會回來的,叫她別擔心。」
我搶在她說話之前把電話掛了。突然意識到剛才對她的態度生硬,懊悔不已。
二姐出身社會較早,工齡少說已有六七年。其實當時是由于家境不富裕,大姐和我學習都很好,她卻和我們不屬于同一級別。爸媽是無奈之下讓她退學的,現在我媽還時常和我提起,沒讓她上高中特別後悔。我听了心里酸溜溜的,早知如此,就把上學的機會留給她了。
女孩和男孩不一樣,我不是說性別。女孩出嫁以後有丈夫養活,男孩們還得自給自足。所以我媽對待我和二姐輟學的態度截然不同,她雖然眼下打工辛苦點,但今後有保障;而我的輟學則引起了全家的軒然大波,男人如果沒文憑,背景又不好,你能靠什麼?注定當一輩子受苦人。
當下,像她這樣的打工妹遍地開花,她們應當博得社會的同情與關注。對于身單力薄的沒文憑的女人來說,重活兒粗活兒不想干也干不了,高層次的活兒用不著她們,剩下的選擇只能是搞搞美容、化化妝、酒店管理、站商場什麼的,其辛苦程度絕不遜于我們男人。
5.我不知道客運大巴何時啟動的,等我反應過來差不多已經離開了縣城。看著兩旁倒退的田野和樹影,我又一次陷入了困惑。
我籌劃著到了S市該找什麼工作,總不能回家的時候把身上的2000多塊一掃而光吧,多少得給自己留點後路。我可不想再過學校里面一頓飯六個饅頭沒有菜的生活,雖然這點錢再怎麼花也夠捱到過年。我不知道別人是否有這樣的習慣,心情低落的時候就拿錢撒氣,反正這毛病在我身上屢禁不止。我不敢擔保哪個時段心有不順就把這些錢全撒在冤枉的地方。
路過一處加油站時,司機問我們全體乘客︰「有上廁所的嗎?」不知誰放了一個響屁,立馬惹得全車人發笑,幾個打扮光鮮靚麗的女人還配合著把手放在眼前不停地扇動。司機踩下剎車,微笑著對我們說︰「快去吧,憋一路了。」
乘客們好像沖著外面湊熱鬧似的魚貫而下。
我看看時間,才走了兩個半小時的路程。我掂量到S市尚早,正好下車去就近的小超市買些食物和水。我指著貨架上的礦泉水問售貨員︰「多少錢?」她趴在桌上眼皮眨巴了一下,有氣無力地說︰「兩塊五。」我拿在手上端詳,「今麥郎」的,沒這麼貴呀!我說還有便宜點的嗎?她說那就是最便宜的。
人都有支配欲,自己掙錢自己花的感覺就是好。小時候看到大人們掏錢給小孩兒買零食覺得特羨慕,他們怎麼可以將錢隨意地從口袋里放進掏出,我們怎麼就沒這權利?成人的感覺真好,但也意味著我們從今往後變得不再單純。
車上的喇叭響了,提醒人們趕緊歸隊,要上路了。我沒和她討價還價,又拿了幾塊面包,付了錢,匆匆地跑向大巴。
與我同時上車的是一個中年婦女,剛從廁所出來,臉色煞白,讓我不禁聯想到「氣血不調」這個詞語。
司機發動了車子,問︰「都到了吧?」「等會兒,等會兒!」廁所那邊又冒出一個女人,邊跑邊向我們招手。她上車後沒有坐到自己的位子上,而是神情焦急地環顧四周,我想她可能在找人。
「不對!還有我老公沒上來呢!再等會兒。我給她打個電話。」司機無奈又熄了火,乘客中的幾個人發出連連抱怨。我想象著那男人接通電話的頭一句就說︰「快了快了,我正提褲子呢!」
6.黃昏時分,經過六個小時的漫長顛簸,我順利到達了S市。
下車剛走幾步,就看見迎面過來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攔住我問道︰「帥哥,住店嗎?不貴,一晚上40,特殊服務也有……」
「不住店,我找飯店。」我打斷她的話,往前走了一段。
「學生可以打八折。」她看我戴著眼鏡,誤以為我是學生,繼續她的游說。
「我說了不住,你听不懂嗎?」我有些氣憤地說。
她看著我略帶慍怒的臉色,停止了說話。
我繞著車站四周轉遍了也沒看到一家小飯店,都是大型酒店,消費不起。我正準備掏出面包填補,又看見剛才那女孩站在馬路邊盯著車站出口的方向觀望,企圖攔截從車上下來的顧客。
我朝她走去,還沒開口說話,她就搶先問我︰「要住店嗎?」我說不是,我想問你這附近有小飯店嗎?她略顯失望地搖了搖頭。我轉身要走,她又喊住我說︰「中環路那邊有個‘小吃一條街’」,看你人生地不熟的,要不我帶你去吧。
我說不用麻煩你了,便順手攔下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我知道她別有用意,故意大獻殷情,討人歡心,說不準趁我意亂情迷之時把我帶入傳銷窩點,到時人財兩空。我霎時想到一部電影的名字《不要和陌生人說話》。千真萬確,看來電影的題材多半是源于現實生活。
那位女孩肯定對我大失所望,估計她還站在原地期待著下一個像我這樣的外地人吧。
我最早是從我遠房表哥口中了解到小姐這一行當。他的職業是警察,難免與掃黃掛鉤。他和我講,每次破獲完案子,同事們就帶我去歌廳酒吧慶祝。那些小姐為了多掙小費,硬是往你身上蹭,躲都躲不開。有一次我喝高了,沖著邊上陪酒的小姐大罵,那婊子不識相,挺直了腰板和我對著干。我忍不住打了她一耳光,頓時招來五六個看場的保安。我們隊里十幾號人因為我差點和保安交火,最後大堂經理出面制止了事態的發展,陪了幾句好話,還說當天晚上的花費全算在他頭上。我當時酒勁上漲,有掏槍的沖動,可在腰上模了半天就模到一串鑰匙。睡醒後我才明白,我們除了執行任務,一般外出不準帶槍。
我說,你呀,幸虧沒帶,要不肯定闖大禍了。他無奈地搖搖頭︰「干這麼多年警察,我還是頭一回上火,都怪那女的,其實我最討厭的就是小姐,我嫌她們髒得不行。」
我笑著安慰他︰「從古到今,妓院就沒消停過,國家都拿她們沒辦法,你生那氣干嘛?雖說職業不光彩,但也能繁榮周邊經濟,鼓勵很多有錢人消費,拉動地方GDP的增長,解決實際問題。再說,你們當警察的,不就指望那些場所養活你們嘛!」
小姐的生活與我們常人其實並無大異,和許多當民工的初衷是相同的。從內心說,哪個女人願意生來就做小姐?她們也是為生活所迫,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