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回去的路上,婉兒只覺全身冰冷異常,原來真正作繭自縛的人是自己,自以為深愛著賢,努力為他做了一切,殊不知,這些努力只是在推他走向死亡,他到底還是死在了自己手上。
紫宸殿內,面對著面容平和的武後,婉兒試探著問道︰「娘娘,廬陵王在別院已有段時日了,不知娘娘有何打算?」
武後道︰「哀家正要和你說這事呢,哀家打算將廬陵王遷往房州,你替哀家擬詔吧。」
武後的一句話,將婉兒全部的希望都打碎了,知道了賢的流放其實與顯無關,她本打算替他求情,雖不能再次執掌大統,但至少希冀能讓他留在皇都,可武後的語氣如此堅決,讓婉兒也不敢再開口說什麼了。
又一個清晨,幾束刺目的光線透過了雲彩,照得婉兒的眼楮隱隱生疼,閉上,再次睜開的時候,顯的馬車已經駛出了宮門,婉兒站在宮牆之上,如同四年前送走賢那樣,目送著顯及他的家人走向了遠方。
原本只是誤會一場,只是因為牽扯進了生死而變得不再那麼單純了,婉兒有些愧疚,她暗中想著,有一天一定會接他回長安,無關愛情,只是贖罪,可令婉兒不曾想到的是,當她實現這個願望的時候,已經是十四年以後的事了。
從城牆上下來,卻遇到了從另一方走下的旦,已經貴為君王的他還是一副泰然若素的樣子,就連他的那身白衣也不曾改變過。
沿著長長的河堤,婉兒陪著旦緩緩的向前走著,旦說︰「婉兒,你想過有一天我會當上這大唐的皇帝嗎?」
婉兒道︰「身在帝王家,有很多事情都充滿了變數,想過也好,沒想過也罷,總歸還是要接受的。」
不知何時,婉兒的說話中已滿是宿命的味道。
旦道︰「可我卻從未想過,我有三個哥哥,弘、賢和顯,他們每一個都比我優秀,尤其是弘和賢,他們倆的才華遠在我之上,我本以為,無論如何,江山社稷的擔子都不會落在我的肩上,可這件事還是發生了,而我也只能順著母後的意思坐了上去。」
婉兒無奈的說道︰「可是,你比他們都要聰明。」
「是因為我懂得如何去做一個傀儡嗎?」旦的笑容充滿著無盡的苦澀。
「不。」婉兒說道︰「因為你真的明白娘娘需要的是什麼,他們或許也明白,只是不如你看得透徹。」
旦突然停下了腳步,轉過身看著婉兒道︰「婉兒,我明知道今天和你所說的一切,或許會傳到母後的耳朵里,也或許會要了我的性命,但我還是忍不住說了,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旦的眼神澄澈如水,與賢的深邃和顯的熱情不同,在他的眼里,婉兒看不到一點點**的東西,于是淺淺的一笑道︰「因為,或許我們可以成為朋友。」
旦突然大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如同他的眼神一般干淨,道︰「不錯,這幾年來,宮中發生的事我都看到了,也經歷了,所以我相信,我們一定會成為朋友,就像你和太平那樣。」
婉兒輕輕的點了點頭。
也是在這一年,武後將東都洛陽定為了神都,她說,只有在那里,她才能真正的平靜,也只有在那里,她才能回憶起和高宗皇帝那些美好的過往,可在婉兒看來,這只是她想要逃避的托詞而已,長安留下了太多關于血腥和殺戮的回憶,所以她要離開。
帝都從長安轉向了洛陽,朝中的大臣也漸漸明白了過來,權力中心的轉移背後其實是李唐王朝真正旁落的開始。
遷都洛陽並不如武後想象的那般美好,先不說朝中老臣的微詞不斷,朝外反抗自己的人也不在少數,朝里朝外的危機讓武後身心俱疲,而此時,幸好身邊還有一個婉兒,幫她肅清著那些阻礙自己向上的絆腳石。
進入洛陽宮後,武後一直居住在貞觀殿,因為那是高宗病逝的地方。
婉兒奉旨走了進來,武後將手中的一份文稿遞給了她,道︰「念。」
婉兒接過,迅速的掃了一遍文稿的內容,這些字她不敢看得太過仔細,因為每一個字都直指著武後心中最隱秘的地方。
猶豫了片刻,婉兒還是一字一字的讀了出來。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潛隱先帝之私,陰圖後房之嬖。入門見嫉,娥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踐元後于翟,陷吾君于聚。加以虺蜴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神人之所共嫉,天地之所不容。猶復包藏禍心,窺竊神器。君之愛子,幽之于別宮;賊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嗚呼!霍子孟之不作,朱虛侯之已亡。燕啄皇孫,知漢祚之將近。龍藜帝後,識夏庭之遽衰。」
婉兒屏住呼吸,念完了上面的話,抬頭看武後,她卻一臉的泰然,婉兒只好繼續讀了下去,不過語氣倒是加快了不少。
「敬業皇唐舊臣,公侯冢子。奉先帝之成業,荷本朝之厚恩。宋微子之興悲,良有以也;袁君山之流涕,豈徒然哉!是用氣憤風雲,志安社稷。因天下失望,順宇內之推心。愛舉義旗,以清妖孽。
南連百越,北盡三河,鐵騎成群,玉軸相接。海陵紅粟,倉儲之積靡窮;江浦黃旗,匡復之功何遠!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南斗平。暗嗚則山岳崩頹,叱 則風雲變色。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圖功,何功不克?
公等或居漢地,或協周親;或膺重寄于話言,或受顧命于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倘能轉禍為福,送往事居,共立勤王之勛,無廢大君之命,凡諸爵賞,同指山河。若其眷戀窮城,徘徊歧路,坐昧先幾之兆,必貽後至之誅。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婉兒讀完便重重的跪了下去,這洋洋灑灑數百字的《討武氏檄》,不但嘲諷了武後的出生及侍奉兩代君主的尷尬,更是聳動天下反武的言辭,慷慨激昂,令婉兒也心生敬仰,但到底面前的人是武後,這樣的話在她听來恐怕就不是這樣了。
「婉兒,你讀到了什麼?」武後平靜的問道。
婉兒俯首道︰「當日徐敬業因事被貶為柳州司馬,卻不想他卻與一幫反賊勾結,起兵揚州,這篇檄文想必也是他的意思,想要借此令天下起之,置娘娘于絕境。」
武後輕輕的點了點頭,道︰「不過,還有一點你沒有說,此文辭藻華麗,慷慨激昂,的確是一篇好文。」
婉兒沒有接話,她知道即使武後再欣賞一個人,一旦觸犯了她,也一樣難逃死亡,這是婉兒從這麼多年所見所聞中領悟到的,想到此,她不禁偷偷看了眼那篇檄文,為它主人駱賓王留下了一聲無聲的嘆息。
「娘娘打算如何處置?」婉兒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