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費力地說著,眼楮卻目不轉楮地盯著我,似乎不打算錯過我任何一絲表情的變化。「趙若懷,你現在置身事外,冷靜地想想︰就憑你今天對柳詠的認識,難道你真覺得,對我而言,柳詠會是一個合適的人選?」「何出此問?難道你覺得他不合適嗎?為什麼?」就這樣,趙若懷又把問題給扔了回來。「你別忘了,我從小深受老傅影響,篤信道家哲學。就這個高高在上的,滿肚子仕途經濟的柳詠,他怎麼可能是我的同道中人呢?你現在看到的還只是柳詠,高高在上的柳詠,你還不知道他媽媽,我看過他媽媽的照片,僅僅從照片,從黃雀他們關于柳詠媽媽的描述中,我已經見識了她的勢利、她的跋扈。這樣的家庭,哪是我輩可以問津的?傅心儀現在深知門當戶對這幾個字的份量。一個孫立夫家,我已經有高攀的嫌疑了,何況柳詠?老傅率性慣了,追求的是無拘無束、恬淡自然的生活,我不能讓老傅、楊柳,在我未來的公婆面前,感到壓抑,感到抬不起頭來。」「可是,物質和權勢,也是沒法回避的。女人尤其看重這些。你看那個梁阿滿……你何必在這里受苦呢?你現在還小,將來……」「是!我們是不能空洞地說,物質不重要。對于一個行將餓死的人來說,盲目地叫囂物質不重要,那肯定是矯情的。陶淵明他不肯為五斗米折腰,結果餓死了兒子,這種情況下的盲目清高,至少在我看來,並不可取。但是,你覺得現行社會背景下,我傅心儀會被餓死嗎?你趙若懷會被餓死嗎?至少現在,我有這份信心,哪怕靠著我們自己,我們也絕不至于被餓死,既然不至于餓死,那對我而言,就物質這塊,就沒有說服力了。我說過,對于物質,我沒有太高的要求。我舉個簡單的例子,就今天中午這頓鈑,一種情況,吃的是滿漢全席,但是一同吃飯的是陳校長夫婦、秦為、胡來等人。另一種情況,吃的是家常小菜,但參加吃飯的,卻是我們今天這六人,你選哪一種?反正我選第二種。」「你真這樣想嗎?說的都是實話?」趙若懷這樣尋問著,眼里閃著興奮的光。于是我明白了︰剛才所有的話,都不過是試探。「心儀,你現在就給我談談——你對幸福的理解。談談你真正想要的生活。」「我喜歡魏晉的名士風流,非常喜歡!《世說新語》里面那句‘我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這就是我對人生的理解,我向往一種率性、不羈同時又有情有義的生活。國家民族,我幫不上什麼忙,但是至少,我身邊的人,曾經給過我關愛的人,我得對他們負責,我不能對不起他們。就柳詠來說,我深深知道,我和他,根本不是一路的人。但他堅持了四年,我很感激他,就因了這份感激,所以我不得置他于不顧。任何時候,他只要在難中,我一定是盡我所能地幫助他。黃雀、布谷等人也一樣。至于孫立夫,就更是這樣了。象我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觀念,哪個男人受得了?所以有時候我想,我這人根本不適合婚姻。我就只能湊合著,做做大家共同的哥們。」這段話換來趙若懷較長時間的沉默,然後他說︰「你把自己搞這麼累干嘛呢?你多大年紀呀?我發現你這個人,在其他一些事情上還能決斷,一旦涉及感情,你就瞻前顧後。我告訴你,這不是好辦法,對有些人,倒是無情卻有情!你這麼聰明,這個道理,你難道不明白嗎?」「我明白!你還讓我怎麼對他們無情?尤其黃雀、布谷這些,人家現在已經撤了,沒說要繼續追求我,他們只是要求我,經常地和他們通通話,寫寫信,這種情況我能拒絕嗎?但是這一點擱孫立夫那里,他就不能理解,他不相信男女之間有單純的友誼。」「心儀,蘭梅那里,你準備怎麼辦?」「趙若懷,人生中,有一些人,是我們沒法回避的。有一些劫數,也是我們沒法回避的。蘭梅這個人,我回避不了!所以也沒打算回避。」「你可以回避的!」「不可以!為了孫立夫,我不能回避;我絕不能把孫立夫交到蘭梅的手中,那樣的話,我會寢食難安,還怎麼生活?為了孫思,我們也不能回避。不只是蘭梅,還有蘭半仙,以及蘭半仙身後眾多的爪牙,那都將是我們沒法回避的。」「心儀,你何必把自己弄這麼累呢?那得多辛苦!心儀,你听我說,讓我們一起面對,一起面對好不好?任何時候,你有什麼想法,都要告訴我,一定要先告訴我,好不好?」「我很慶幸認識了你!其實有時候想想,兩情相悅的兩人也不一定非要走到一起。做夫妻反而容易做成冤家。還記得李冶那《八至》嗎?‘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親至疏夫妻。’當然了,舉案齊眉、相濡以沫的夫妻也有,但相濡以沫的背後,往往就是愛淡如水。從這個角度說,做知己也不錯,就象李靖和紅拂那樣,不也挺好的嗎?」趙若懷的眼神漸漸狂亂起來,開始伸右手來模我的臉。同時艱難地說︰「心儀,你今天太漂亮了!過分了!太不人性化了!你既然無意于柳詠……你這個樣子,讓他怎麼放得下?」我任由他的手在臉上撫模了一會兒,然後把他的手拿了下來,放在手里握了握。問︰「你爸最近會來嗎?」他愣了一愣,說︰「怎麼突然想到問這個?」又說︰「明天就會來!我媽說不定這會兒就到了。」「明天?為什麼?」「明天是三月十六日,我生日,怎麼樣?說你沒良心吧!我生日都不知道。」「原來這樣!你想要什麼禮物?在本人可支付範圍之內,但說無妨!」「這麼大方?其他禮物我都不想要,我就想要……這人,你能不能……把人送給我?」「那怎麼可能?對了,趙若懷,如果事實證明,咱倆確實有緣無分的話,將來找老婆的時候,千萬別找個醋壇子。我希望,無論如何,我們能有一個做哥們的機會。」回到趙姨父家,趙若懷媽媽——陳春梅已經在那里了。孫思去學校我寢室,叫醒了柳詠。陳春梅看到柳詠,整個人怔住了,盆里端著的水撒了一地。好在柳詠貴人眼高,根本沒正眼看她,就徑直高昂著頭進了里面的飯廳。但這一切被我看在了眼里。隨後我們幾個年輕人坐在飯廳里喝茶閑聊,趙媽媽沒事找事地進來走了幾遭,總是拿眼偷看柳詠。我去了一趟廚房,她招我過去,說︰「心儀,有空嗎?幫著剝點蒜。」然後她就盛了半瓢獨蒜,讓我跟著她去了旁邊的房間。心事重重地問︰「心儀,剛才那小伙子,他是你的同學呀?」我說︰「嗯,我同學,柳詠。」她聲音一下抬高了,說︰「什麼?他姓柳?」我看到趙媽媽一臉的驚詫,她這是怎麼啦?姓柳怎麼啦?不能姓柳嗎?她自己隨即也意識到失了態,就主動把聲音調低了,故作平靜地問︰「他是從哪來的?」我說︰「省城。」「省城!」趙媽媽喃喃地說,在她的表情里,驚詫的層級又提高了。「他爸爸是誰?」陳春梅忽然又發一問。這樣一來,我驚詫了!開始思維電轉,想到了寒煙山莊姓柳的知青;想到趙若懷和柳詠的相象;也想到了趙叔叔和趙若懷涇渭分明的長相,甚至還想到了趙若懷有關問起梅園時如何被母親大罵的情形。老天!怎麼會這樣?不會這樣吧?我來桑榆,是來干什麼的?難道竟是上天的旨意?是了,這就是上天的旨意了!陳春梅不容易來這里一趟的,柳詠遠道而來,偏偏選在了這個時候——趙若懷生日的時候。這麼說,趙若懷不是趙叔叔的兒子!想到這里,心里突然一陣狂喜,好象某根緊繃著的神經突然就放松了!是啊!如此一來,就算趙叔叔真是我舅舅,我和趙若懷,也可以完全沒有關系了!既然這樣,我得詳細介紹介紹柳詠他爸了。我冷靜淡然地對陳春梅說︰「阿姨,柳詠的爸爸,叫做柳源……」先前擱在陳春梅兩膝間的盛蒜的瓢瓜掉到了地上,伴隨著清脆的響聲,她手中正剝著的蒜也掉到了地上。我若無其事地撿起來,遞在她手里,然後繼續說︰「省商務廳的,好像是廳長,不知道是正職還是副職。對了,他是1945年出生的,生日剛好是正月初一。」陳春梅眼里,眼淚泫然欲滴。我已經找到了答案,就不方便繼續呆在那里了,于是我故意不看她的臉,漫不經心地說︰「阿姨,我把蒜拿去大廳里,大家一起剝,好不好?」陳春梅清醒過來,快速地用手抹了抹眼楮,盡量冷靜地說︰「沒事,我也就隨便問問。你的同學嘛!我應該表示關心,對不對?」但她的聲音,明顯是哽咽的,帶著一定的哭腔。又發問說︰「心儀,你怎麼對柳詠家里的事,這樣熟悉呢?」「哦!我記性好!很多事情都能過目不忘。我和柳詠都是學生會的干部,在一起的時間較多,阿姨你也知道,學生經常都要填這樣那樣的表格,填表格難免就要填到父母的情況,看著柳詠填了幾次表格,自然就記下了。」「那柳詠的媽媽……」「哦,他媽媽也是做官的,在省交通廳,好像是個處長。」陳春梅的臉上,表情就十分復雜了。有不平、有醋意、有憤恨、也有釋然。然後她說︰「心儀,剛才我問你的這些,你別給若懷他們幾個講,免得他說我閑事管得寬。」我說︰「知道,阿姨,我不說就是。」走出那門口,她又叫住我說︰「心儀,若懷明天過生日,你知道嗎?」我點點頭,她繼續說︰「若懷那孩子,從小吃了不少苦。他……今年……過年都沒過好,跑上跑下的,你……我是說……對他……好點行不行?」我只好再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