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嶴 第一章  首次踫撞

作者 ︰ 施松岳

午夜,有兩位女生走出宿舍。大慧說有點冷,伊敏模模同伴的額頭,見她發著高燒便說︰「你還是回床去休息吧。」

把大慧勸回宿舍之後,自己一人向操場方向走去。男生宿舍就在操場邊上,遠遠望去有個人影站在路口。

「石泉,你好。大慧白天就病了,這時高燒未退,我勸她別來了。」走到石泉面前她低聲地解釋。

學校組織學生巡邏隊,每班兩名女生一名男生,大慧生病休息,讓石泉和伊敏有了單獨相處的兩小時。

那是1961年6月23日正是農歷5月11。初夏的夜色真好,月兒尚未完全變圓,天上的牛郎、織女那樣的晶清,隔著天河,含情的互睇著。四周的四明山寂靜、清新,從竹海涌過來的陣陣微風送來山野的清香和涼爽。遠山、村莊睡著了,身後的學校睡著了,整個世界只把他們倆留在這讓人興奮又讓人恐懼的夜色里。

溪水潺潺從籬笆邊流過,明亮的月光靜靜地灑入校園。學校北面,每天早晚人聲鼎沸的操場上,此刻空無一人,唯有六對籃球架默默地立在跑道中間的籃球場上。平時不可能並肩散步的石泉和伊敏終于能名正言順地走在一起。兩人並肩橫穿做早操的小操場,沿斜坡向下走進大操場的跑道,先向東,然後轉過彎道向西,走向操場的西北角,那里是離學生宿舍最遠的地方。好長時間他們沒有說話,但是心里都明白,這是他們人生最富有的時刻。

現在,人群散去,只剩下他們兩個,好像整個世界都是他們的了。他們覺得,天上的星星、月亮,操場邊上的白楊,甚至拂面而過的微風,都在欣賞著他們,都會側耳傾听他們的交談。

平時渴望互相說說話可是找不到機會的男女,真正走到一起卻成了啞巴。

兩個人向西拐彎的時候,不約而同地向左轉頭看了看。宿舍中間的那條寬闊的卵石路上沒有人影,操場旁邊男生宿舍的玻璃窗無遮無攔地洞開就像兩排竊听他們談話的巨大耳朵。石泉走得慢一些,和伊敏稍微錯開點距離。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緊張,以前從來沒有和姑娘在這樣悄寂的夜中散過步。同學一年來,兩個人在人群中互相吸引著,經常暗暗用眼神、表情承載著自己的愛慕。特別是夜自修,每班課堂中央掛一盞汽油燈,學生把課桌圍成兩大圈,石泉和伊敏並排坐在一起。擁擠的教室里免不了手肘、腳尖輕輕地踫觸,有時是偶然的,有時是故意的。

石泉看著伊敏的背影,月光下,伊敏穿著白色的短袖襯衫,淺灰色的長褲,白色的運動鞋,雙手手指互相交叉,不停地在胸前糾纏著。石泉驚異地發現,此刻的伊敏像一頭美麗、輕盈、揣揣不安的梅花鹿,第一次在月夜的草原上試蹄,苗條而成熟的輪廓,比在教室里更加迷人。

石泉終于大膽地感嘆道︰「真想不到,我們還能在一起度過這麼美好的夜晚。」

「不要這樣說!」伊敏有點兒生氣,立即阻止他說下去。可是她又感到心跳得利害,渾身翻滾著一股莫名的熱流。

石泉趕緊辯解道︰「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意思是,我走出山村,見到了外面的世界,在634班認識了這麼多好朋友。這學期就快結束了,下學期可能會更困難,說不定我就沒有機會再來讀書。誰想今天還能和你一起度過這麼美的夜晚!」

「你要休學?為什麼?」她緊張起來。

「現在還沒有決定,要看這次暑假能不能掙到書費和生活費。這學期,德閩、文通經常幫我到溪里捕小魚,收麥子的時候幫我去麥子地里檢人家落下的麥粒,洗淨了到食堂里蒸著吃。我不能再這樣活下去了。」

「暑假里到哪兒去掙錢?能掙到嗎?」

石泉也不瞞她,把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今年雨水多,四明湖水漲得快。星期天,我去過湖東面的新村,原來村子準備拆遷的房屋瓦片剛落地,來不及搬走就被水淹了,新村蓋房缺少的就是瓦片。房子的木頭架,浮在水上,他們可以用繩子綁著拖到水邊,然後慢慢地往山上抬,可是瓦片在老屋基地里越淹越深,就需要會潛泳的人把瓦片撈上來。現在大家都沒有錢,只有這些庫區的農民有,政府撥給他們不少遷移費。我水性好,能把瓦片從湖底撈上來。每張半分,每天給現錢。天賜良機,我不能不去。說不定暑假里能掙回一年的口糧,補貼眼前的不足。船已經租好了,只等假期了。」

「太危險了吧?」

「不危險的地方哪能讓我這樣的人掙到錢?」

「既然知道危險,還是別去!」

「這沒有辦法,不去,下學期就更沒有希望繼續讀下去。」

「我去幫幫你,好不好?」

「別開玩笑!你怎麼吃得消?」

「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都是粗活,幫不上忙!別人也會說閑話,還有你媽也會不放心!」

「放假了誰知道誰!」她膽子一下子大了起來,「媽媽那里好商量,她的心眼可好啦。只要說明幫同學讀書,她一定會同意,說不定會和我一起來看看。」

「真的?」

「那還有假!我媽媽小時候也吃過許多苦。」她肯定地回答。

他還是搖搖頭︰「謝謝!不過……」

「不過什麼?」

他的聲音越說越輕︰「我真的不想連累你,讓你去吃苦。夏天太陽毒,會把人曬裂的。再說村里蚊蠅成群,你住哪兒呢?」

「到村子里找個小姑娘,跟她商量商量,能不能和她住在一起?你先幫我去問問?」

石泉沒有答應,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也不希望這是真的。每次假期他都找活干,以前和父親一起干。這次伊敏打算來幫他,他怎麼能答應讓她來幫他呢?

「已經過去一年了,再堅持兩年吧!全班同學從四面八方走到一起,很不容易,相互都那麼熟悉了,任何人失學,大家都會難受的。听說你是班里最困難的同學,怎麼會這樣?其他農村里的同學為什麼沒有你那麼困難?」

「以前,都是父親幫我張羅。父親去世之後,我已經記不清有多少夜晚沒有合眼,無法擺月兌孤獨與無助,仿佛已經被世界拋棄了。」石泉低下了頭。

「你父親怎麼會突然去世的?」伊敏問。

「父親為了讓我吃飽,把食堂里的飯票全換成了米,送到學校里來,自己餓死了!都怪我粗心!後來听村里的人說︰他飯量大,吃得太少,全身浮腫。實在餓得慌,耘田時,模到個田螺當場就生吃了;干完活到河里洗澡,模到個河蚌,他扒開就吃……」石泉突然感到語塞,再也講不下去。

沉默了好一陣,他斷斷續續地說︰「從小起,我總認為父親不會死。他是山鄉十里方園內有名的石匠,身體結實得像石頭。山里的石頭會死嗎?千年萬年地立在那里不死,我父親怎麼會死呢?可是他真的死了!等到他真的死了,我才知道,他把自己的生命給了兒子!」

伊敏听得出他強忍著巨大的悲痛︰「對不起!讓你傷心了!」

提起父親,石泉既感到悲哀又感到自豪,過了一會兒,話就多了起來︰「父親是北方人,日本鬼子打進來那年,他十幾歲。全家人被炸死之後,只剩他孤身一人憑著石匠手藝邊干活邊逃難,一直向南,逃到安徽蕪湖。就在那年年底,南京淪陷,蕪湖大街小巷都築起沙袋,他跟著一條小船半夜渡過長江返回到江北。拂曉,就在上岸的那一刻,發現有九架日本飛機,三架排成一個小三角,九架排成一個大三角,沿長江向西,像尖刀一樣刺向中國月復地。到達蕪湖上空,盤旋、俯沖、投彈,于是,城市立即變成一片火海。他臥在江堤上,親眼見到數以萬計的老百姓涌向長江,在戰火和江水中絕望地掙扎。

「他不敢向東,更不敢向北和向南,于是,沿著江堤一直向西走,討飯、干活,顛簸了幾年,轉遍半個中國,來到心石嶴,就在這個小山村里定居下來,還搭建了草房,成了家。

「我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沒有一點印象。心石嶴歷來沒有讀書人,我能讀書也和父親做石匠有關。解放前夕,鄰村有位‘快發財’叫章慶裕的先生在上海發了財,捐錢在他村里建了個‘章村小學’。村里章姓的子女都可以免費讀書。由于父親幫著建學校,我也就成了免費讀書的學生。

「後來解放了,大家就都可以讀書了。初中畢業,我報考師範,因為師範不用交錢,只要交糧票,有飯吃,有書讀。

「章村小學的首任校長陳伯儀是位多才多藝的女大畢業生。記得她是那年春天來的。剛到沒幾天,就讓我們學生去砍柳條,用來扦插栽種。那時候我人小,不小心把手上的柴刀掉到河里。我們組的三名孩子*了衣服,輪流下河去模。一個人下去,另一個孩子從河里爬上來曬太陽。清明時節,河水寒冷刺骨,三個小家伙凍得直發抖。陳校長發現之後既害怕,又愛惜,叫我們以後再不能這樣冒險了,還讓我們經常到她的房間里玩。」

「那不是黃蓋的苦肉計嗎?」伊敏打趣地問。

「苦肉計是故意的,我們完全是自然天成。孩子哪會有這樣的心機?」石泉辯解道。

「後來呢?」

「她有很多書,教我們讀書、識譜和繪畫,讓我們長了見識。那時候,她還教我們學英文。我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學習外語。小學畢業那天,她送給我許多書和詞典,其中有兩本是英文原著。」

「听說你在翻譯它們?」

「是的,只是玩玩,稱不上真正的翻譯。」

「什麼書?」

「其中一本是英國傳教士亞瑟-伊萬斯-慕雅德1891年四月寫的書《新舊中國》,英文書名是《NewChinaandOld》。」

「講些什麼呢?」

「講的就是1862年左右寧波、余姚一帶的事,我很喜歡。」

「是嗎?能講給我听听?」

「只譯了開頭幾段,很長,看樣子沒時間和精力譯完。就給你背個短篇吧。」

「隨便。」

「是另一本書世界短篇小說‘ShortStoryInternational’中的一個故事,很有趣。」

「什麼故事?」

「我譯的名字是‘掀起你的蓋頭來’。」

「你能把它背出來?」

「是的。」

于是,石泉就開始背誦︰

掀起你的蓋頭來

美國大衛-蘭姆鮑納著

設在曼谷公司的主席給我最後一項任務已是傍晚時分︰我得次日起身陪同一位重要商人去泰國北部的旅游勝地。

我暗自惱怒,呆呆地看著凌亂的辦公桌。成堆的文件證明積壓著大量的工作,即使一星期工作七天也做不完。怎樣才能把這些事情忙完呢?我嘆息著。

次日清晨,我見到的是一位彬彬有禮,風度翩翩的男人,衣著也十分講究。經過一小時飛行之後,我們與幾百名游客都超負荷地帶著相機和紀念品,對于許多人捕風捉影的收集,我感到不屑一顧。

那天晚上,我和客人爬進一輛微型汽車,準備共進晚餐之後再去觀看一場演出,這種演出我以前曾經看過多次。當他與別的游客閑談時,我便在暗中與前面座位上的一位老人聊了起來。老人是比利時人,能說流利的英語。我想弄明白,為什麼他的頭固定在一個奇怪的角度上紋絲不動,擺出沉思的模樣。見到他身旁有支涂了顏色的桿子時,我十分震驚,原來他是位盲人。

老人家告訴我,在事故中他喪失了視力,當時才十幾歲,但這並不妨礙他獨自旅游。在年近七旬的他,利用他其余的四種感官已經完全掌握了盲人旅游的技巧。

他向我轉過臉來緩緩地伸出一只手。這手像是一種軟體動物,探模著我的臉部輪廓。身後的客人開亮一支手電,使我能看清他那銀色的頭發和健壯、多稜的臉孔。他的眼楮深深地埋在模糊一片的凹窩里。「晚餐時我可以坐在你的旁邊嗎?」他請求道,「假如你能夠描述一點你的所見所聞,那我就太高興了。」

「非常樂意。」我回答。

去餐廳的途中,我的客人與新交的朋友一起走在前面,盲人和我走在後頭,追隨著這群長長的游客隊伍。我的手托著他的胳膊引導著他,但是他向前走得很穩健,雙肩平直,頭昂得很高,好像在引導著我。

在靠近舞台的地方我們找到一張桌子。等待飲料時,盲人說︰「這曲子我們西方人听起來不太悅耳,不過挺迷人的。請介紹一下演奏家吧!」

我一直沒有注意過坐在舞台旁邊演奏開場曲的五位男子。「他們坐著,架著二郎腿,穿著寬松的白色棉襯衫,黑色的龍褲,褲子上瓖著鮮紅的飾帶。三位青年,一位中年,一位年齡較大。一人擊打小鼓,另一人彈奏木琴,其余三人用弓拉著比提琴小一點的樂器。」

他微笑著說︰「那些小樂器是什麼材料制作的?」

我重新審視了一下,「木頭……不過球形的音盒是整個椰子殼做的。」我強壓著自己的驚奇。

燈光暗了下來,盲人問道︰「與我們同來的那些旅客看上去怎麼樣?」

「各種國籍,各種膚色,有胖有瘦,有高有矮,」我對他耳語,「極少有人穿高貴、雅致的服裝。」

待我進一步壓低聲音,湊近他的耳朵說話時,盲人急忙向我靠過頭來。我以前從來不曾擁有過如此全神貫注的受听者。

「靠我們很近的是一位上了年紀的日本婦女,舞台的燈光隱隱約約地照出了她側面的剪影。」我說,「就在她的遠方位,有一名五歲左右金發碧眼的斯堪的納維亞男孩,長著逗人喜愛的翹鼻子,身子前傾正巧在她的下方,勾勒出這瞬間的側面造型。他們一動不動等待著演出的開始。這是一組活的肖像畫,是老人和孩子、亞洲和歐洲的肖像畫。」

「哦,是嗎!我見到了他們。」此刻,盲人微笑著輕聲說。

舞台的後幕開啟,六名十三四歲的姑娘在舞台上亮相,我講解著她們綢裙似的莎籠裙,帶肩飾的白色寬大的短外套,以及小皇冠似的金色頭飾,有板有眼的舞蹈。「在她們的指尖上,留著大約四英寸長的金色指甲。」我告訴盲人,「她們的指甲更加顯示了她們手部運動的優雅,實在使人感到賞心悅目。」

他微笑著點點頭︰「太奇妙了,我真想觸模一下這樣的指甲。」

第一場演出落幕,我便抽空去和劇院經理商量,回來便告訴我的同伴說︰「你已被邀請去後台了。」

幾分鐘之後,他已經站在一位舞蹈演員身旁。她那戴著皇冠的小腦袋還沒有他胸脯高。姑娘戰戰兢兢地向他伸出雙手,那些金色的指甲在頂燈的照耀下閃光。他的手有她四倍那麼大,慢慢地伸出來握住這雙小手,這雙小手好像是躺在搖籃中兩只奇異的小鳥。當他感受指甲的光滑,彎曲,鋒利的時候,小姑娘靜靜站立著,抬頭凝視著他的臉,露出敬畏的神色。我激動得喘不過氣來。

夜幕降臨,我觀察得越多,越得到盲人興奮地點頭贊許,我的發現也越廣泛︰本地服裝的設計款式和色彩;柔和的燈光下,那皮膚的質感;這些漂亮腦袋隨著樂曲搖擺,她們頭上那些亞洲黑色長發的掀動;演奏家演奏時抒發的內心情感;甚至在半明半暗的環境里那些服務小姐閃光的微笑。

回到旅館大廳,我的客人仍舊與別人在一起,盲人伸出他的大手熱情地握住了我,著實握了一陣子之後移到我的肘和肩上。盲杖「 噠」一聲掉在大理石的地上,大家都驚奇地轉過頭來,他也顧不得去撿,反而拉過我去,緊緊地擁抱我︰「你讓我見到的一切太美了,」他輕輕地耳語,「真讓我感激不盡。」

事後,一種認識震撼著我︰我應該感謝的是他。我一直是個「瞎子」。在這個鬧哄哄的世界上,有一層面紗如此嚴實地遮住了我的雙眼,是他幫我掀開了這層面紗,使我見到了那些從未留意過的快事。

旅游之後的一個星期,主席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並且告訴我,從外國經理那里接到一個電話,他對那次旅行表示非常滿意。「干得不錯。」主席微笑著說︰「我早就知道你有一套絕招。」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樣告訴他,我所做的那套絕招是個什麼樣子?

「太有意思了!有時間把你譯的東西都給我看看。看不出你生活這麼苦,還能干這樣的事!」

「只是閱讀理解,能讀懂就能把它寫下來。英文中也有像中文一樣的隱語,就比較難,有些屬于譯者的猜測,是不是符合作者的本意,就不知道了。像我就不能算什麼翻譯,只是玩玩、自我欣賞。不知道為什麼,喜歡做吃力不討好的事情,這大約和音樂也有點關系。詩歌、音樂都是吃力不討好的事,不過它們能讓人忘記傷痛。德閩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早就沒了父親。」

「可能吧。」伊敏嘴上這麼說,心里還是掛念著石泉的口糧︰「你每月能吃到多少?」

「今年還有十八斤,明年听說只剩八斤,還要自己從農村食堂背大米到學校里來,所以明年不一定能來上學。我真羨慕你們居民,不種田卻從不鬧饑荒。人啊不能比,人比人,氣死人!」

「農民自己種田,為什麼這麼少?听說發生了自然災害,我們城里人真的不清楚。什麼樣的自然災害能弄得全國鬧饑荒?」伊敏也有點兒忿忿然。

石泉支支吾吾,不肯正面回答。

越是這樣,伊敏就越想知道究竟︰「你為什麼不說?難道還有不能說的事情?」

「是的!」石泉肯定地說。

「為什麼?」

「……」

「不相信我?」

「不是不相信。」

「哪是為什麼?」

「怕自己想得不對,說得更不對!」

「就我們倆,不對也可以說說,讓我也想想。我相信自己,絕對不會隨便講。我們可以拉勾!」她向他伸出右手。

一男一女真的在夜幕下第一次輕輕地用小手指拉了勾。

石泉肚子里裝滿了農村里稀奇古怪的故事,正沒處說,今天在伊敏面前全倒了出來。

「自然災害是有。1956年,浙江就遇上了史無前例的特大台風,還引發了洪水。城里我不知道,農村里大部分房屋都倒了。像我家一樣的草房甚至被連根拔起。鎮上幾百年前立起來的幾處石牌坊也被大風刮得斷成幾截。這樣的特大台風幾百年都沒遇到過,收成自然受影響。1959年,天公更不作美,夏收的時候,整整二個多月雨點沒停過。熟透的早稻收不起來,爛在田里;冒雨收來的谷子堆成小山,在倉庫里發熱,結果霉變的霉變,發芽的發芽。後來,公社社員用石板砌成大灶,灶下用稻草日日夜夜地燒,石板上面烘著稻谷。方法雖好,可是畢竟只能烘干少部分。烘出來的質量也不合要求,有的烘熟了,有的半生不熟成了黃米。燒得久了,石板容易破裂,稻谷落到火上,一半成了爆米花,一半成了黑炭,損失很大,糧食自然緊張!」

「你都經歷過?」

「是的。放假的學生晚上也要值班,在這樣的大灶前燒火守夜。」

石泉繼續說︰不過人為的因素也不少。最荒唐的是不知道哪一位極頂聰明的領導做了個能畝產十萬斤糧的夢,要農民照他夢里的要求做︰

深耕︰兩尺,挖出下面的生土,填上從其他田地里運來的熟土。

施肥︰集中村里的所有農家肥,動員全體社員晚上去各地抓蛤蟆,在大鐵鍋中煮爛,作為動物肥施在田中。

密植︰密得不能再密,差不多一株貼著一株地插,幾乎沒有間隙。秧苗不夠,到各大田的每株稻苗中分一半過來。

陽光︰各家的鏡子拿到田邊,向稻田中間反射。

通風;把平時扇谷子的風車搬到地的四周,每台風車配幾名年輕人,白天不停向稻田扇風,晚上由專人管理,值班。

結果可以想象,剛開始由于肥力足,發得不錯,沒幾天就慢慢轉黃,秧苗變成了一堆亂蓬蓬的稻草,名曰十萬斤田,結果顆粒無收。

荒唐的例子還很多︰各村還沒有見到拖拉機的影子,田中間已經修起寬闊的拖拉機路。本來田就不多,築路、搞十萬斤田又毀了好多田,哪里還能有飯吃?

最可笑的鬧劇是吃飽制,真是打腫臉充胖子,美其名曰提早進入共產主義。1959年夏收夏種之後,心石嶴像全國農村一樣突然變得「富裕」起來。不管倉庫里還有多少糧食,食堂實行吃飽制,無論男女老少都可以放開肚子吃。一日三餐米飯,湊滿八人開一桌,只是每桌的菜是定量的,不允許再添。

村民倒也省心,像部隊一樣,男男女女,吹軍號出工,吹軍號收工,每家每戶都不用做菜燒飯。其實,每家的灶頭早已扒了,煙囪也被推倒了,鐵鍋都被拿去參加大煉鋼鐵運動。收來的糧食除交公糧之外都放在生產隊的大倉庫里。無米、無柴、無灶、無鍋,還有誰家能燒菜做飯呢?

糧食嗎不用發愁,心石嶴那年夏天,種了好幾畝十萬斤田,秋收能收幾十萬斤。本來全村的總產量也不過十幾萬斤哪!到那時,糧食會多得沒處放,根本不在乎幾百號人吃!

其實農民心知肚明!他們知道倉庫里還剩多少糧食,還能折騰幾天,嘴上不說,心里清楚著,哪里還有干活的勁頭?大部分人出工不出力,夏收夏種,表面上看大家在挑燈夜戰,田野上到處都是紅燈籠,其實,農民都在稻草上睡覺,輪流空踩打稻機,用聲音向公社干部交差。田里已經到手的早稻沒有收上來,晚稻秧苗又沒有插下去,這樣的共產主義還能持續多久?果然,吃飽制三、五十天,吃空糧倉之後,公社食堂就沒米下鍋了。全國性的饑餓爆發,說明這樣的情況並非只有我們心石嶴!

「哦!真是這樣的?」伊敏如夢初醒,「怎麼才能解決呢?」

「農民怎麼會知道?」

兩人找不到答案,只得相隔一定距離,默默地向前走,去執行他們的主要任務——巡校。

師範校舍座落在一塊風水寶地上。它的西面有條大溪,四明山的主水系通過這溪流入四明湖。學校的東北面,斜向也有一條溪,與主流在學校西北角交匯。兩條水流把整個校舍小心翼翼地抱在懷中,讓師生們時刻都能感受到這兩條溪水溫柔的母性。

其實,水是一個地方的靈氣,兩水相交更讓這兒充滿音樂的韻味。它們讓校舍卵石路月兌盡塵埃,又讓這里的樹木、花草冒出翠來。

夏日傍晚,學生可以走出東校門,來到溪水邊。溪上有座公路橋,同學們習慣地叫它東門橋。橋南有棵大樟樹,它渾雄遒勁、虯枝勁節的造型早已成為喜愛畫油畫的教師和學生天賜模特兒。學校畫室里有多幅大型油畫都是它在不同季節、不同角度、不同水色和光線下的姿態。

溪水每到拐彎處都會留下一彎新月型的水潭。潭水深淺不等,清澈見底,潭中游魚可數可點。潭邊坐滿了觀魚的學生,不時地有小石子扔進水面,水底魚群便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過不了幾秒鐘,那些膽大的又從石縫里探出頭來,只要不見落入水面的第二塊石子,它們重新悠然自得、自由自在地在水底游弋。

溪兩岸是很寬的卵石灘。每年春夏暴雨季節溪水水面寬了,這灘才成為溪的一部分。因此,一年之中卵石灘浸水的時間少,干枯的時間多。石灘上長滿了各種各樣的灌木和雜草,有些灌木頂的枝杈上,掛著干草,向人們報告著最近那次山洪的水位。

水的風雅不能光會欣賞,還得會玩。江南的男孩,大多都會游泳。只要天氣允許,傍晚男生們就選一個離橋、離路遠一點兒的水潭,赤了膊,穿條褲衩,跳入水潭。女學生只能站在橋上,身穿整齊素色的衣裙,漫不經心地轉臉遠望。

只有到了真正三伏天,學校才按年級輪流到離校數里外的四明湖游泳。湖底原來有條大路,路的兩旁是大片梯田。現在,這路、這田都被淹在水底了,梯田成了平坦的湖,而大路成了男、女「泳場」的分界線。這條分界線不知比原來的大路寬了多少倍,沒有學生敢越雷池一步,包括他們和她們的目光,青春的詩情畫意在現實的壓抑中埋沒得連氣都不敢大聲喘息。

學校佔地寬大,四周圍著精編的竹籬笆。走進學校南大門,便是一片的綠草地。中間有條鵝卵石鋪成的通道瓖著黃楊木的綠色花邊。與周圍四明山雄渾、粗獷的山景相比,此處猶如一處精制的盆景,顯得特別秀麗、文雅、高貴,處處透出精心雕琢的痕跡。穿過一排平房,兩邊更是繁花似錦,玫瑰、洋葵、雞冠花、含羞草……綠的、紅的、黃的、紫的,自然天成,錯落有致。特別是教師辦公室門口的兩架紫藤,葉色黃綠,爬滿了整個棚架,還有許多新枝芽,浮在葉子上面,正向四周擴展,上下左右探索著可以拓展新生命的空間。

再往里,便是師範學校的核心——教育大樓。大樓座北朝南、兩層,東西兩邊各有一間教室向南凸出成凹字形,正中間還有走道穿樓而過。大樓四周有大群樹木,樓前的大道又分成東西兩路,繞開大樓向北延伸,一直通往北面的操場。東路兩旁排列著教師辦公室、化學實驗室、物理實驗室、大銅鐘、校工宿舍、校醫室、學生宿舍;西路兩邊是音樂教室、練琴房、教師宿舍、食堂大廳(兼禮堂)、大水井、伙房。

白天熱鬧非凡的校園,此刻都靜靜地沉浸在夜色里,樹林間也寂靜無聲,連小鳥都深睡了,整個學校仿佛是個夢境。

伊敏和石泉就在這夢境里漫步,各走路的一邊,不敢向對方靠近,唯恐再近一點就會有磁力把他們吸在一起。伊敏不時地順手摘片樹葉,漫不經心地把它撕碎,然後又摘一片,撕碎。

他們倆喜歡這靜靜的夜,喜歡在這夢境中慢慢地走,哪怕此刻時間突然凝固了,讓他們永遠走下去,他們也一百個願意。

伊敏自己也不明白,怎麼會傾心于山村里的小石匠?而且是個連自己吃飯問題都解決不了的孤兒。雖然覺得自己已經慢慢了解了他,但他在她的心里還是一道難以解開的謎,激起了她前所未有的好奇。

人就是這樣,越是不懂就越想接近他們、弄懂他們。

她對縣府大院里的同齡人太熟悉了,對城里長大的學生太了解了。他們離不開城鎮,離不開他們的家。同樣的年齡,他們的頭腦要比農村的孩子幼稚許多,和他們打交道就像與弟妹們玩耍。人離城市越近,離市場越近,離錢越近,陷入墮落、愚蠢和邪惡的深淵就越深,離自然就越遠,離音樂和詩歌就更遠。他們的身材羸弱、瘦小,大多是溜肩膀,小小的兩吊桶水也難挑起來。

現在,走在她身邊的這位男生,他的生命和生存自己扛著,他的窮家自己扛著。他所愛的音樂和詩歌如他的名字,像山石又像泉水,不但粗獷、本色,而且真誠和純樸。他的肩膀有稜有角;他方臉,天庭飽滿,有驟雨初霽的山川氣韻,是個真正的漢子。

記得,1960年9月1日清晨他們就邂逅于余姚汽車站。當時沒有引起她的注意,到校後他們不但分到一個班,還分到同一個學習小組,這讓伊敏不得不仔細地觀察他。她發現這個男生,黑得像剛從煤窯里挖出來似的,結實得像尊石雕,卻帶著海涅的詩集。盡管伊敏覺得他臉黑,黑得在學生中間很顯眼、很不協調,但還是禁不住覷覦他。伊敏發現,他也在觀察自己。

有同學半開玩笑地問︰「你的臉為什麼這麼方?皮膚為什麼這麼黑?」他滿不在乎的回答︰「我家祖祖輩輩都是石匠。你們有沒有觀察過石匠?他們的臉都是黑的、都是方的。每天在太陽底下曬,每天都要和鐵錘、石頭打交道,每打一錘不但手用勁,眼楮、牙齒都用勁。」他握緊雙拳呲牙裂嘴地表演起石匠來,「就像這樣,所以牙床骨和肌肉就發達起來,長成了方臉。」一席話引得全班哄堂大笑。自從那天起,伊敏就特別注意這位自稱為石匠的同學,不但認為他的方臉不是丑陋,反而覺得是一種美。就像他黝黑的皮膚是一種美、一種力量和自然的美、一種真正男子漢的美。

他從來沒有向她求過愛,然而她還是知道他愛她,這一點憑姑娘的直覺不會出錯。自從進入師範以來,每天只要有時間,他的眼楮沒有離開過她;只要她在場,他就不會提前離去。他總是那麼生氣勃勃,處處都盡情地、自由自在地表現自己的天性和才能。繪畫,嗩吶,口技,游泳;無憂無慮地談笑風生,根本看不出是一名來自農村的青年,更看不出是石匠的兒子。偶爾在他的眼角流露出一絲自悲,也是與他的裝束一致的,窮困,無奈,決不能代表他真實的內心。

巡視完整片校舍,回到操場上,石泉才敢再說話︰「我多麼希望像你們一樣,可以無憂無慮的讀書、寫詩、畫畫、唱歌,可是我得先掙飯吃,天生這麼會吃飯。」

「暑假里,我就更應該去幫你!不會游泳沒關系,我可以坐在船上,幫你拉拉繩子什麼的,一旦出現什麼意外還有個幫手。」

伊敏再次提及暑假去幫他,一定不會是客氣話。

石泉沉默了,他的鼻子有點發酸。他被伊敏的純情溶化了;他被伊敏的真誠感動了。話到嘴邊不能說出口,張開嘴或者發出一點微細的聲音都會沖破淚水的閘門。

「就讓人家試一試吧,不要門縫里瞧人。再說我還沒有和媽媽商量過,她同意就來,不同意就算。」

「但願她不同意!但願她同意!」石泉緊緊閉著嘴,心里卻在默默地祈求著。最後,終于緩慢地點了點頭。

固然,他們倆誰都沒有向對方求愛,但是相愛的心怎麼關得住。兩人都不會產生錯覺,他們之間已經有了一種新的萌芽,這是一種與別人不曾有過的關系的萌芽。

兩顆心就這樣交流著、傾訴著,卻都不敢正視對方的眼楮,生怕對方會因為自己的注視而突然消失。夜色、月光、星光正好給了他們可以抒發自己內心秘密的機會和場合。夜是朦朧的,愛也是朦朧的,初夏明淨的天空和閃爍的星星真像他們兩顆怦然跳動的心。

溪水的轟鳴聲橫沖直撞地進入竹籬笆,再繞過一排高大的白楊樹,把他們倆的談話輕輕卷走。清澈透明的夜空是那樣的廣袤無垠,一條銀河斜向橫在中天,月兒漸漸偏西,星星顯得更加明亮起來。

「前幾天,杜老師在女生宿舍為你募捐,同學們都為你捐了飯票。」伊敏說。

「杜老師交給我三十六斤飯票,說是全班同學為我捐的,一定叫我收下。真不好意思,這叫我怎麼辦呢?」談話的內容讓石泉覺得別扭,又覺得親切。

兩人逐漸靠得很近,講得很輕。

「時間差不多了吧,我們去看看鐘。」伊敏說。

走到教學樓的大鐘前,發現已經超了半小時。得趕緊分頭去宿舍叫下一班的同學,否則……

這時候,伊敏突然轉過身來拉住石泉的手,把預先準備好的一疊飯票塞在他的手心里︰「女同學都為你捐了飯票,那天我不好意思多捐。這是我早就想給你的。今天湊巧,有機會給你救點急。你收著,別客氣!」

「你也這樣?我真的不能再收了!真的!」石泉想把飯票送回,可是,伊敏的手已經縮了回去,他能把她的手強拉過來嗎?

月光下,他看不清伊敏的表情,其實他也沒有勇氣看,只能從心里感受到她那撲面而來的溫情。

伊敏的心在燃燒,在發光,在顯示奇特的美;而此時石泉的心在受著煎熬,被糖煎熬著,從頭到腳,在發抖、在融化,堅硬的臂膀軟弱無力,靈活的舌頭發不出聲音。此時的他真希望永遠不要有任何奢華來替代目前的貧窮。

他從衣袋里取出一張早就準備好的半身照片,遞給伊敏︰「不知道下學期能不能再上學,這張照片就給你留個紀念吧。」

伊敏沒有說話,收下了石泉的照片。她沒有看,剛才接觸石泉指尖的那種感覺和照片一起留在她的手心里。

好像兩人來之前已經有了約定一樣,懷里攥著禮物和信物,此時,如釋重負,趁著夜色交給了心上人,完成了一項驚天動地的大事,興奮得幾乎要跳起來。

伊敏向石泉揮了揮手,低著頭匆匆走了。

這是石泉有生以來最富色彩的兩小時,而且是午夜,與十分心儀的姑娘在一起,兩人又那麼親切自然,無拘無束。盡管坐在前後座位上已有一年,明亮的教室里互相看得十分真切,不會有躲躲閃閃或者扭扭捏捏,但是,一年中全部加起來的話都比不上這兩小時多,而心與心之間的了解,靈魂之間輕輕的踫撞,就更讓石泉激動不已。他真的不願再走回宿舍,只是希望時間拖延些、再拖延些。盡管伊敏已經消失在拐角處,但是石泉還是轉身走到這塊幸福的操場上,在跑道上走過來,走過去,不忍心讓這樣的幸福時光成為歷史,成為記憶,成為漸漸消散的影子。

一股泉水開始噴發,以前是積聚著的,今天打開了一個口子。

他知道,值下一班的女同學不久就要來了,而他還沒有把下一班的男生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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