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總算來到,伊敏的媽媽已經同意她去幫助石泉。到了約定日子的傍晚,伊敏趕到四明湖畔,石泉早已在湖邊汽車停靠站等她。
學校里,像伊敏這樣既高挑、漂亮又氣質不凡的姑娘也不多見,在山村的汽車停靠站里更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她上身穿件白色的短袖襯衫,是條淡灰色的長褲,腳上穿著半舊的運動鞋,兩條刷子似的短辮,跟著她的頭不斷地轉來轉去,輕輕地拂著她的雙肩。
石泉接過她右手提著的那只大旅行袋,覺得真沉︰「這麼重,把整個家都搬來了?」
「媽媽知道我要來四明湖,特地找了只大旅行袋,把平時留給我的幾只罐頭全塞在里面,還去排隊買來了甜瓜,怕女兒挨餓,還帶著米呢!」
「對你媽媽怎麼說的,她同意你來了?」
「我先把你幫我畫的畫給她看,還說了老師的評語。她非常欣賞那張畫,戴上老花眼鏡,看了好長時間。邊看邊笑著說︰雙胞胎女兒真有趣。我告訴她畫這張畫的就是你。一個孤兒,健壯、會吹嗩吶,美中不足的就是農村戶口,師範畢業就好了。接下去就說你飯量特別大,加上農村里缺糧嚴重,為了填飽肚皮,這次要去四明湖撈瓦片。我還說了勸你別去,太危險了,可是你不听, 頭倔腦,非去不可。母親反而說你有自信,肯吃苦,年輕人就應當這樣。我告訴她今天要來四明湖看看,她就明白我們已經有約在先,為我們準備了許多吃的東西。」
「就這麼簡單?」
「就這麼簡單!因為我也是孤兒。」
「你也是孤兒?」
見伊敏臉上有些傷感,石泉趕緊握住她的手說︰「我們走吧!」
走在山路上,伊敏跟在石泉的後面,講了自己的身世︰「父母都在抗日戰爭中犧牲了,現在的母親是我的養母。她說,戰爭太殘酷,沒有時間了解我親生父母的姓名。她帶著我一直撤退到內蒙古的伊敏河畔,一路上都抱著我喊我囡囡。在那兒休整期間,就給我起了這個名字。听媽媽說︰伊敏河發源于大興安嶺蘑菇山北麓,自南向北縱貫鄂溫克族地區,穿過呼倫貝爾市海拉爾區,從海拉爾區北山下匯入海拉爾河,全長390公里,流域面積22725平方公里。」
「背得滾瓜爛熟!」
「從小起媽媽不知道給我說過多少遍,還能記不住!」
「再說幾遍我也能背。伊敏河發源于大興安嶺蘑菇山北麓……」石泉回過頭來,好像要重新認識伊敏似的。
「真的?好啦!好啦!」伊敏打斷他的話,點點頭表示謝意。
伊敏平時就仔細,汽車上想了很多。她跟著石泉走在山路上,見前後都沒有人就說︰「這次我來四明湖,被同學們知道、校方知道,那可不得了!不過,肯定不會的。這里的農民不會知道我們是師範學生。我們像不像兄妹?如果演得像,他們還以為妹妹來幫哥哥呢!」
「你怎麼會像我妹妹?」石泉想起昨天為伊敏在村子里找住宿處時已經說過她是自己的同學,今天怎麼成了妹妹呢?他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根。
「怎麼啦!不敢喊?那就仍舊叫伊敏吧!」
石泉感到自己的臉熱得受不了,但還是不肯認輸︰「叫妹妹還不容易,你得叫哥。」
「哥就哥唄!」她突然也感到臉上涌起熱潮。
「回到學校,回到教室,仍舊這麼叫?」石泉反過來輕聲逗她。
兩人都笑了,伊敏大方地看著他的背影,而石泉不敢回過頭去。
「撈瓦片,危險嗎?」
「害怕了吧?還是別上船去,明天,站在湖邊的小山尖上看看就可以了。」
「那沒勁!就讓我先去一天,看能不能幫上忙。至少也得去半天,上午比較涼快。實在太熱,受不了,你就送我回來。記得你說過,小時候父親搖船你拉綁,今天,我是來給你拉綁的。」
「就按你說的去一天,算是體驗生活,熱得受不了也得呆在船上。我已經為你裝上了船篷,有了躲避的去處。中午,實在太熱就休息,傍晚涼快了再出去一趟。你媽媽同意你來,可她心里一定不放心,後天早上,你就回去。這次,你真的能來,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你不會游泳,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擔待不起。」
其實石泉心里也矛盾著呢。自從認識伊敏以後,他總是一方面盼她、想她;另一方面又怕她、躲她,他不希望拖累自己心愛的人。
伊敏拍著石泉背上的行李包說︰「我帶著學游泳時用的汽車內胎,你先幫我打足氣,放在船上,以防萬一。人家剛到,就想趕人家走,太冷酷了吧!」
「你還想得挺周到的!這樣,就更保險了。不過你放心,沒有風,湖上還是安全的。夏天,有雷陣雨才會有大風。」
「大概的情況是怎麼樣的?」
「說不清楚,一看就知道。水庫剛蓄水,還不深。在船上,水下的情況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船呢?」
「我這就帶你去看看船。」
他們沒有進村,直接朝湖邊去了,伊敏見到了那只石泉租來的農船。船不大,靠船尾的地方安裝了船篷,船篷上又鋪了層稻草,草繩編成的大網罩在最上面。伊敏見了,高興地說它像只《孔明借箭》的草船。此時太陽已經下山,不過,夏天太陽下山之後天還亮著呢,還可以干許多事兒。
「我們得趕緊吃飯,晚飯已經做好了,在船上。一會兒村上有位小姑娘要來接你到她家過夜。她叫秀珠,家里有蚊帳,我已經和她說定了。」
「你住哪里?就住在船上?」她見到船尾放著席子和被單,還有缸灶、碗筷……一堆東西。
「吃、喝、拉、撒、睡都在這里,船成了我的家。晚上睡在船里涼快,就是蚊子多些。床單把全身裹住,一覺睡到大天亮,你不用為我擔心。」
「男的真好,女的太麻煩。」伊敏感慨地說。
「明天還要早起呢。天不亮就得起床,吃得消嗎?」
「吃不消就不來了。」
「你來幫我,讓我太高興了。」
「你原以為我只是說聲客氣話,是嗎?其實,這次來不是為你而是為我自己。」
「為你自己?」石泉不解地問。
「是的,我要來看看自己的根,了解真正的農村,真正的農民。我爸爸生前說過︰城里人都是農民養活的。其實,我們原來也是農民,只不過是離開農村罷了,骨子里和農民沒有什麼差異,一樣吃田里種出來的糧和菜,一樣穿地里棉花織的衣服。小時候,他也生長在農村,那時候他眼里的城里人是上等世界的居民。後來進了城,左鄰右舍的人和村的農民沒有什麼區別,照樣每天要為家里的衣、食、住、行犯愁,只是不再去地里干活,而去了工廠、商店、醫院、機關、學校上班。不少城里人的父母、妻子、子女還在農村里,他們經常在城鎮和鄉村之間來來回回地跑。他們的右腳進了城,左腳還留在農村里呢。听了他的話,我仔細觀察,還真不假。」
石泉苦笑著說︰「照你爸說,你們還是我們農民養活的嘍?我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自己還養不活自己呢!」
「怎麼會呢?別人有父母供他們讀書,你都靠自己,你才是真正自己養活自己的人。」
「我現在由村里的農民養著,只是自己做點補充。」
「我從小生長在城里,對農村特別生疏。」
「你想改變它?」
「改變談不上,只是有一種想法,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想法。」
「還有自己不知道的想法?」平時,石泉一定會立即取笑對方。可是,這一次話到嘴邊卻被他堵在那里,沒有說出口。他需要細細品味,今天,他們兩人之間的語言似乎都染上了特殊的色彩,即使是簡單的詞匯,也會變成一幅燦爛的畫。
他只顧說他自己︰「我知道沒有能耐改變農村,但總想改變自己,走出農村,在城里讀書,認識這麼多朋友,開闊了自己的視野。你的琵琶,德閩、文通的二胡、板胡,大慧的笛子,參加民樂隊。能為你寫詩,為你畫像,心里覺得甜滋滋的。不瞞你說,上次你讓我給你畫像,向你交了差,回來後就為畫稿寫了首詩。」
「什麼詩?」
「背給你听吧,很短,只有幾句。」石泉便月兌口而出︰
「真的,
我願意用彩筆描繪你的影子,
繪在紙上,
留在心里;
真的,
我希望用魔法把你變成兩個,
一個留給我,
一個歸還你。」
「啊!你真壞!」伊敏睜大了眼楮驚呼,而且還伸出右手擺成手槍的模樣對著石泉。
石泉趕緊舉起雙手,張開手指,使勁地朝她搖擺,似乎這樣才能讓她的叫聲不至于擴散。
他們向四周張望,東邊是寂靜的新村,西邊是倒映晚霞的四明湖湖水,沒有人偷听,更沒有人窺視,天地就這樣坦然地向這對年輕人敞開心扉。
第二天清晨,還帶些涼意,石泉租來的船就向湖心搖去。昨天,他又向船東家要了些稻草,蓋在船篷上,搓了幾根草繩扎緊了,使伊敏有個避暑的地方。
習慣于城鎮生活的伊敏,今天,第一次真正坐船。剛上船,覺得新鮮,頭上是藍色的天,船下是綠色的水。波浪起伏的四明山脈在天水相接處結結實實地扎了個墨綠色的箍,讓天不再傾斜,讓水不再泛濫。小船離岸,在水面上慢慢地滑行。她發現,坐在船上,似乎整個世界都在搖晃,越向湖心,船晃得越厲害。
石泉熟練地搖著大櫓,船尾傳來吱嘎吱嘎的搖櫓聲,伊敏看著與她眼楮齊平的一雙赤腳在船板上有節奏地來回走動。船頭激起與搖櫓節奏相和的水浪,白色泡沫沿著船的兩側人字形向後退去,退回到晨光里,消散。
「這麼大的湖,哪兒有瓦片?」
「原來的村址上。」
「這麼大的水面,還能找到原來的村址?」
「第一天,確實費勁,我也花了很長時間找。找到以後,在那里浮了塊木板,用條繩子錨在湖底,再去就省心多了。」
果然他們很快就看見了那塊木板,劃過去,開始了一天的勞作。
晌午時分,在一片靜謐和暑熱之中,初升的太陽在四明湖上閃動著異彩。湖心的這條小船,平躺在四明湖的懷里,似乎已經睡著,沉浸在夢里。高空的山鷹張開翅膀靜靜地盤旋著。耀眼的陽光毫不留情地把熱撒向人間、撒向湖面、撒向木船。其實,小船並沒有午休,船上的伊敏,頭戴草帽,一條嶄新的白毛巾裹住了臉,短袖襯衫外面又加了件淺灰色的外套。她不敢赤腳,仍穿著那雙運動鞋。幸虧石泉為她在船上安裝了竹編的船篷,船篷上還鋪了厚厚的稻草,不時地向草上潑水,才使她能避開這使人月兌皮的驕陽,可是熾熱的空氣還是讓她透不過氣來。她不停地喝水,下巴、頭發滴著汗,全身淌著汗。她能感覺到,汗水正順著她的鬢角流向項頸,又順著項頸流向胸部、腰部。它們似山溪的源頭,濕潤無聲,但給她帶來了清涼。出生以來二十年,她不曾一下子喝過這麼多的水,更不曾流過那麼多的汗,今天還是第一次親身享受這種汗流如雨的感覺。
她看了一眼母親為她準備的那幾個甜瓜,恨不得一下子把它們連皮帶籽都吞進肚去,但是,她要等石泉。此時,他正從水底鑽上來,在水面換了幾口氣,又鑽回深藍色美麗的深淵里。
「一、二、三、四、五、六……」每當石泉潛入水下,伊敏心中便默默地數數。她盡管在船上,卻和石泉一樣閉著氣,一樣緊張,實在熬不住,急速換一小口。直到水下冒出一大串氣泡,然後看見石泉劃動四肢,像條魚似的躥出水面,她才能跟著正常地喘息。
伊敏始終不願讓石泉離開自己的眼眶。他每次上船、下水,她的眼球便跟著他轉動,她喜歡看他肌肉的美。水底下的石泉,在伊敏的眼里竟成了一只翱翔的山鷹。他的四肢在深水里上下翻飛,他的身體在天空的倒影中盤旋,那麼輕盈,那麼靈活。陽光透過湖面的波浪,把網狀的波紋印在石泉身上,形成一層薄薄的,不斷閃動又不斷變化著的輕紗,籠罩、纏繞著*的石泉。她恨不得跟著他鑽入水底,去共同享受這種自然的旋律,也可以幫石泉多撈些舊瓦片,快一點把船裝滿。可是,在這湖面的農船上,晃動的雲和天,晃動的山和水,她頭暈目眩,坐也坐不穩,站也站不直。她深深地佩服石泉,在她眼前,石泉是矗立著的一座山,奔騰著的一條水。
貧窮也是一種美,它美在窮者的自信、剛強、奮斗中。
音樂跑到她腦子里,那首經常彈奏的琵琶曲《大浪淘沙》。湖水中的石泉,那不間斷的形象,悄然變幻成具象的琵琶曲。
石泉終于又浮了上來,他雙手抓緊船幫,輕盈地竄出水面,跳到船上,小船立即猛烈地晃蕩起來。他用右手抹了把臉,張開口深深地吸氣,然後突出下唇,用力向自己的鼻孔、臉上吹氣,把從頭發流到臉上的水珠吹成細霧,噴散到空中。「呵——呼——,呵——呼——」使勁想把剛才水底下少吸的氧氣完全補回來。
一陣陣、一團團的水霧噴到湖面上,在七月的陽光下,映出一條美麗的彩虹。
伊敏大叫︰「彩虹!彩虹!」
「晴天哪有彩虹?」石泉抬起頭尋找。
伊敏笑了︰「在你噴出的水霧里呢!」
石泉這才反應過來,停下手中的活計說︰「哦!我索性送給你一條大的。」說著便蹲在船幫上,彎下腰去,雙手捧起湖水含在嘴里,站起來,閉緊嘴唇吸足氣,把平時吹嗩吶的功夫全用上,鼓著腮幫子抬起頭。「呵——呼——」小船邊出現了一條七色彩虹。然後水霧隨風飄落湖面,虹也漸漸消失。
石泉又蹲去,打算重來一次,伊敏說︰「好啦!好啦!妨礙你干活了。」
石泉說︰「剛才是為我噴的,這一次真心實意地為你噴一條。讓兩條彩虹永遠留在四明湖。」
伊敏點點頭,她讀懂石泉的話,說不出有多舒心!
一條更大、更美的彩虹出現在晴朗的湖面上。
等到霧氣完全消散,石泉才向露在外面的伊敏那雙大眼楮點點頭,轉過身去,重新拉緊身邊的繩索。于是,順著船身的晃動,一筐筐舊瓦片浮出水面,提到船上,然後整齊地排列在船的中艙。
石泉只穿條三角短褲,全身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還帶點灰色。頭發、鼻尖、下巴、手肘、短褲和腳上到處都滴著水珠,像一塊正在溶化的冰,從頭到腳都閃著光,腳踩到哪里,哪里就淌濕一大片。
此刻,伊敏通過那雙露在外面的明眸,無拘無束地觀察著石泉的一舉一動,欣賞著男性的美。
陽光和湖水的輝映下,石泉發達的肌肉完全展露出來,胸脯中間淡淡地一排短毛被水沾在一起。他臉色紅潤而微黑;高大的身體結實、挺拔;寬厚的手掌是作為石匠的印記。伊敏注視著他胸膛上的棕色肌肉一起一伏,心中涌動無可名狀的激流。她沉浸在激情中,還從來沒有一個人的外貌會如此強烈地震撼她的心。
她想,人從動物進化而來,仍舊殘留著動物的野性。這使人類在巨大的災難面前表現出頑強的適應性,展示強大的生命力。石泉身上充分地體現了這種動物的野性,而他對音樂、繪畫、詩歌的熱愛又充分體現了人的理性。這種結合時時刻刻被打破,又時時刻刻地被重新組合,有時傾向于野性,有時傾向于理性。這種千變萬化的組合,每一天都以新的形式吸引著人。
記得有位哲人說過︰詩人最大的好處是可以編織一個虛無的世界來容納自己。而石匠就不能。要是你是詩人又是石匠,那麼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藝術家。
她能感覺得到,自己的目光不僅僅是在欣賞他的美,而是在撫摩,從頭到腳反反復復地撫摩,撫摩她心中的這座大山。她本能地閉上眼楮,希望健美的石泉通過視覺飛進她的心靈。但是,很快她的眼楮又睜得很大,她不希望因此而失去這難得的機會。
在學校的課堂、操場、水井旁邊,曾經多少次透過宿舍的窗玻璃或者人群偷偷地觀察他,特別是早晨,他去水井邊洗冷水浴時。可是,那實在是太遙遠、太模糊。那時,不但隔著玻璃和人群的距離,而且在心靈上還隔著男女之間的意識屏障,何況他們之間還有許多同學、老師的眼楮在時時刻刻地審視著他們。
今天,這種距離和隔閡消失了,她能如此清晰地欣賞到男性的美。可是,她還是看不明白,在這樣粗獷的軀體內,是怎樣產生溫情、音樂和詩歌的。她覺得生命隨時隨地都會生出絕妙的美,自然而然,不因生活處境的局限而泯滅。
小船已經裝得差不多的時候,伊敏招呼石泉︰「快來吃瓜,吃點甜瓜再干。」
「你先吃,我不渴,也不熱,水底下涼著呢!再下去一次就差不多了。」石泉對她點點頭,尷尬地笑了笑,急忙轉過身去,很利索地把最後那筐瓦片從竹筐里搬出來,排列在船艙里,然後,再次縱身跳入湖水。
等到小船快要返航時,伊敏一定要石泉先坐下來歇歇。
石泉在身上抹了幾把水,低下頭拍拍頭發,加穿了件曬在船後艄的舊上衣,鑽進船篷坐在伊敏對面。他邊扣鈕扣邊說︰「今天特別順利,半天就撈滿一船,應該感謝你!」
伊敏覺得很奇怪︰「為什麼?我又沒有幫你什麼忙,反而給你添了許多亂。」說著她把早已準備好的甜瓜遞給石泉。
石泉接過甜瓜笑笑說︰「每個人大約都有表演欲,你在船上看,我就不感得累,干起活來也特別帶勁兒。前幾天,一整天才撈了一船,今天,你看,這時候就把船裝滿了。」
「別說得那麼神乎其神好不好?」伊敏把護在臉上的毛巾摘下來,放在旁邊,順手理了理凌亂的頭發。她的臉上流著汗水,不知是天氣悶熱還是剛才石泉的話使她的臉色特別紅。
「這不是神奇,這是事實。你怎麼啦?臉這麼紅,暈船了吧?」
「有點兒,主要還是我本來就不舒服,船又晃得厲害。」
「有沒有帶藥來?哪兒不舒服?我們還是早一點兒回到岸上去,上岸就會好的。」石泉說著站起來,把手里的甜瓜塞進嘴里,頭鑽出船篷,右腳跨上船艄。
「我患有風濕性心髒病,這時候,心跳得特別厲害。」
石泉先是楞了一下,回頭仔細地打量她︰「不會吧?別嚇我好不好?」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呢?」
「這麼生氣勃勃,怎麼會與心髒病聯系在一起?」
「真的,我不騙你。病有什麼可掩蓋的,有病就是有病嘛!」
「醫生告訴過你?」他收回右腳,回到船篷內坐下。
「醫生說過,我自己也能感覺到。」
「能自己感覺到?」
「經常做可怕的夢。」
「我也做夢,有時也十分可怕。」
「不一樣的夢。」
「夢肯定是不一樣的。難道還有一樣的夢?不過,我希望有那麼一天,我們倆能做一樣的夢!」
伊敏瞪了他一眼,低下頭沒有說什麼,微笑中夾帶著「咬牙切齒」。
「我會把脈,有沒有病,我能把出來。你敢試試?」
「怎麼不敢。你還會中醫,吹牛吧?」伊敏一邊說一邊伸出右手。
石泉用左手托住,右手像模像樣地為她把脈,兩人的眼楮對視著。
船上只有他們倆個,兩人的手已經連在一起。伊敏俏麗的外貌,嫵媚的目光,起伏的胸脯,迷人的芳唇,處處都吸引著石泉。剛剛說起把脈不過是無意的,而此刻他感到了一種奇異的感覺。此時的伊敏仿佛是一塊磁石,她的引力使人無法抵御。他多麼希望能立即抱住伊敏,在她的脖子和唇上印下千萬個親吻。他的呼吸聲開始粗起來,上身慢慢地向伊敏靠過去。
伊敏感到石泉的手越握越緊,突然垂下眼楮,紅著臉,不敢再去看他。兩人心里十分清楚,他們都在渴望著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當這種感受真正來到面前,又都萬分恐懼。他們清楚,靈魂的幸福和痛苦之間僅僅相隔一步。
沉默中,他們各自深深地呼吸,都不希望把幸福變成痛苦,甚至罪過。石泉終于慢慢收回上身,他覺得自己的眼楮不能再睜著,否則,他會支持不住。他閉上雙眼,好像在一心把脈,過了好一陣才說︰「心髒有一點兒病,但不是風濕性,是溫度太高。」
「騙人!真討厭!」她抽出自己的手。
「我是說你心熱,能來幫我。我打心眼里感謝你!」石泉說完,由衷地笑起來。
「都是你自己干,還感謝我,叫我怎麼受得了?看樣子,今天我什麼也干不了,連站都站不穩,實在對不起!」
「你還說對不起,叫我怎麼辦?」
「怎麼辦!真是一塊石頭,不折不扣的石頭!」
「我怎麼是石頭?如果我是石頭,那麼你也是。」
「我才不是呢?」
「大家都是,你為什麼不是?」
「只說你,不要牽扯到大家。」
「地球本身就是一塊大石頭嘛!」
「哦,你在給我上物理課。打岔也真有水平。」
船兒靠岸的時候,石泉扶伊敏沿著船舷走到岸上,找了個涼爽的樹影坐下來。他返身把缸灶從船上搬到樹影里,鋼精鍋子里淘了一升米,放好水,托伊敏幫他燒,自己把船上的瓦片一擔擔卸到一戶離湖最近的已經說好的農家門口,按數排列得整整齊齊。
石泉搬空小船回到樹影底下,飯早已經熟了。伊敏從旅行袋中拿出罐頭帶魚,兩人就開始吃飯。今天,他托伊敏媽的福,有了份好菜。平時,他帶著咸菜,有時甚至只有鹽湯,醬油也舍不得買。只帶鹽水的時候,有時從湖底的瓦片上揀幾只螺螄,蒸碗鹽水螺螄,他戲稱它為罐頭肉。
伊敏看他吃得這麼香,自己只吃了一小碗就不吃了,呆呆地看著他吃。石泉也不客氣,更不說話,年輕加上體力透支,他太需要營養補充了。饑餓會使人丟棄一切文雅,毫不掩飾地露出本相。伊敏看他吃飯根本沒用牙齒,而是直接吞進去似的。很快,整整一鋼精鍋飯吃得顆粒不剩。吃完後還用鍋燒點水,倒入罐頭瓶,晃蕩幾下,吹吹氣,等到剛不太燙,便仰起頭全部喝進肚里。伊敏看著,一邊笑一邊直搖頭。
石泉抹了一把嘴巴對伊敏說︰「今天讓你看到了一個餓鬼,一頭駱駝。有時候我飽餐一頓,可以幾頓不吃。」
伊敏點點頭︰「是的,有點像駱駝。」
他又告訴伊敏這船瓦片共一千二百多張,按每張半分錢計,可得六塊錢,除去每天的船租七毛,半天就淨掙了五塊三毛,下午再去撈一船回來,今天就能得十多塊。他還告訴伊敏,黑市米價已經漲到二塊四還多,而學校里的飯票私下調劑價每斤才一塊錢。他還听說下半年農村里會更困難,每個月只有七斤糧食。加上父親去世,如果還想在師範讀書,這個暑假就得拼命干,為下半年多掙些口糧,否則就會失學。
這時,伊敏才明白石泉不但潛入湖水而且還潛入了生活的海洋里,而她自己不過是坐在船上。她只知道去米店里憑糧票買米,每斤一毛三分八厘,其他什麼也不知道了。她為石泉鳴不平︰「相差這麼大!這不公平!」
「早稻收割前,我們村的食堂青黃不接停伙三個月,凡是能吃的東西農民都弄來吃︰榆樹皮、紅刺藤根、榔薊根、水花生草、苜蓿的種子、磨細的礱糠、蕉藕、菜根,而給我們學生的糧食還是按月發放,還能說不公平嗎?」
「這些東西你都吃過?」
石泉點點頭接著說︰「其實最不公平的還是學校。師範學生享受助學金,每人每月九塊三毛。像我這樣的農村學生下半年每月只有七斤糧食,而城市戶口的男生每月有三十一斤,比我多二十四斤,按每斤一毛六分算,我實際享受的助學金只有五塊四毛六分。」
伊敏的眼楮變得更大了︰「你為什麼不向學校提出來呢?」
「提了會有用嗎?」
「你不提出來,學校領導怎麼會知道?」
「如果提出來沒有用,還是不提好。」
「我幫你去反映一下,給校長寫封信試試。」
「現在還不知道下學期能不能上學呢?」
「為什麼?」
他只是說︰「暑假之後再說吧!」
小船又要啟航了,石泉一定要伊敏留在岸上,可她說什麼也不肯。
「讓你一個人在湖底下,我不放心。這次來,我沒能耐幫你,只是想讓你知道,船上有人看著你,等著你。」
伊敏的話一下子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石泉伸出雙手,真想把伊敏緊緊擁入懷中,可是,手在半路上他又改變了主意,粗大的雙手在胸前拐了個彎,垂了下去,順勢拉住了伊敏的手。
石泉的心里從未有過的甜蜜,全身觸電般的震動。他心里一直深埋著一個念頭,認為自己只是一個被世界遺忘的孤兒。從來沒有人關心他的冷和熱,更沒有人在乎他的生與死,他生著不會有人因此感到幸福,他死了也不會帶給世間悲傷。今天,他親耳听到伊敏把他看得那麼重,他能無動于衷嗎?
那麼高貴、那麼秀麗端莊的城鎮女學生,突然變成了這麼平凡、這麼純樸、深情的農家姑娘,真是不可思議。石泉心里終于相信,她是完全沖著他來的。值夜那天,听說暑假里他要去四明湖撈瓦片,她就非常擔心。當時她說要來看看,他還以為她多半是出于城里姑娘的好奇心,今天才知道,她竟把他的生命看得那麼重。
兩人手拉著手向湖邊走,他沒有理由讓伊敏留在岸上,只得扶著她重新上了船。
伊敏見船遠離湖岸,便打破僵局說︰「不能幫你出力,就給你唱支歌吧。」她坐在船篷內,離船艄的石泉很近,不等石泉發話,就唱起了一支英文歌「Youaremysunshine」。
船板上的腳步放得很慢,手中的櫓緩慢無聲地在湖水里來回劃著「之」字。歌聲催眠住石泉,像是服了一劑麻藥,或是吞食了一支忘憂草,要不然為什麼這麼昏昏沉沉地像進了樂池。他太快活了,這*似雲似霧,竟使他忘記自己為戰勝饑餓而奔波的現實。
她的聲音之美是一個奇跡,一個個音符從她似金的聲帶里顫動出來,直接撞擊石泉的心靈。今天,她沒有帶琵琶來,可是石泉听到的聲音中卻分明有她琵琶的彈撥。這歌聲,他第一次听到,但總覺得好像曾經聞過,也許在前世,也許在夢里。
傍晚,石泉在水底忙碌的時候,千萬匹黑馬連成的雲浪從天的西南角奔騰過來,把夏日威猛的太陽推得不知去向。漸漸地,一片白蒙蒙的雨簾掛在烏雲底下,向四明湖飄來。蒼翠的遠山漸漸轉暗、變淡,雨簾過處,一切都被吞沒了,山川、松竹、村莊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突然,狂風大作,原本平靜、悶熱、寂寞的湖面也跟著翻了臉,水面被風鼓起來,然後,一排排的浪尖開了花。
石泉趕緊上船,大聲喊著讓伊敏套上救生圈,又頂著風把船後艄的那支長竹篙狠狠地插向湖底。他從船幫飛快地走到船頭,將預先準備好的那塊帶繩的大錨石推到湖水里,把繩子的另一端系在船頭纜箍上。狂風把浪尖上的水花一陣陣地橫掃到船上。豆大的雨點鑽進水面,濺起滿湖跳動著的水泡,乒乓球似的一層,整個湖面沸騰了。
伊敏雖然已經套上了救生圈,但畢竟不會游泳,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風雨,心里陣陣發虛。船篷擋不住夾帶著雨水、橫沖直撞的狂風,把她澆得全身濕透。她的身子在顫抖,分不清是冷還是怕,冷雨和驚恐同時襲擊著她。石泉走了進來,他毫不猶豫地打開席子,把伊敏和她的那只行李袋都裹在中間,大聲安慰說︰「不要怕,雙手拉住席子的邊,保護好自己和行李,雷陣雨很快會過去的!」
「你在這里,別出去了,好不好?外面風大,會把你刮跑的!」她听到自己的聲音變調了。
石泉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對伊敏笑笑,鑽出船篷飛快地跑到中艙並大聲地喊︰「不要擔心我,刮到湖里去也不打緊,我能起來。我不能讓船沉下去!」說著跑到外面捧起一疊又一疊的瓦片往湖里扔。像頭發狂的野獸,拋下狂風暴雨,只有一個念頭︰決不能讓船沉下去,船上還有伊敏呢!
風還是那麼狂,雨還是那麼大。船上的瓦片已經扔掉了大半,可是船幫仍舊貼著水面,浪花一陣緊似一陣地潑進艙來。石泉急忙操起戽斗,把積在船艙里的水戽出船幫。船上下顛簸,他那兩條分開的腿好像緊緊抓住了船底,始終沒有移位,船上的水像用上了抽水機似地往外泄。雨水嘩嘩地打在石泉背上和頭上,碎成活蹦亂跳的晶瑩珠子。伊敏探出頭來,看到他的胸和臉冒著蒸汽,她終于弄明白為什麼他的臉會這樣黑,黑得近似他的頭發和眉毛。誰的皮膚能經得起這樣的折騰︰太陽曬、湖水浸、風雨打、汗水漬!
艙內的水越來越少,船體漸漸抬高,浪花再也不會沖上船來,石泉才松口氣,艙內的伊敏也才寬下心。
狂風逐漸停下來了,雨水的勢頭依舊很大,湖面上的白浪還是一排接著一排地向小船涌來,有時把它拋到浪尖,有時把它留在谷底。伊敏比剛才鎮定了很多,這時她才覺得身上有點兒寒意,捏著席子的雙手已經發麻。石泉抬頭看見西邊的天空明亮起來,估計陣雨不會太久了,便把戽斗丟在邊上鑽進船篷來看伊敏,見她全身濕透,嘴唇發紫,便急得沒有辦法。
「旅行袋濕了沒有?你得趕緊換掉濕衣服!」
「還是回到秀珠家換吧。」
「會把你凍壞的!現在雨大、浪高,船走不了,回到家還要好幾個鐘頭呢。就在這兒換吧!」
「這兒怎麼換?」伊敏有點急了。
「我幫你造個房間。」石泉把已經淋濕的床單四角綁在船篷前面的草繩上,把席子拖到船尾,攤開來遮在後面。這樣,船篷便成了伊敏的私密空間。
石泉在雨中伸開雙臂,壓著靠在船篷上的席子催促伊敏︰「別磨蹭,快一點,時間長了,得感冒可不好受。」
伊敏沒有回答。一個姑娘在這種時候,還敢發出一丁點兒聲音嗎?
幸虧大雨還在猛烈地擊打船篷,擂鼓似的,一切聲響都被雨聲淹沒了,否則,伊敏還不羞得無地自容!
雷陣雨說停就停,等伊敏換好衣服,西邊的太陽又露出臉來了。雨過天晴,一條巨大的彩虹橫跨在湖東的山峰與湖水之間,山上到處都飄浮著帶狀的雲霧,竹林、樹木青翠欲滴,空氣透明極了。雨後天空中留下的幾片雲朵瓖上了金邊,湖面像蓋了一張金絲編織的毯子,滿眼閃著金光。伊敏見到了人生中最美的晚霞。
石泉到船頭拉起錨石,到船尾拔起長篙,解下濕透的床單在湖水里洗了洗,絞干,扎在篙的頂上,把篙斜豎在船尾,像升起了一面他們自己的大旗。他搖著櫓,船向湖岸行去,船上所剩瓦片不多,兩人都沒有說話,伊敏沒有向他表示歉意,各人心里都被不知名的東西裝得滿滿當當。
沉默片刻,石泉忽然說︰「明天早上你還是回去吧。」
「為什麼?這是你的逐客令?」
「我不願意把你曬黑了,你的皮膚經不起曬。」
「說得太難听了吧!我又不是千金小姐。」
「不是千金也是白腳梗啊。」
「白腳梗又怎麼啦?」
「白加黑就是黑,想變白很困難。黑加黑也只是黑,世界上沒有黑的平方。」
「听起來怪有意思,我想親身體會一下黑是啥滋味。太白了,與山村里的人合不來。」
「想縮小我們之間的反差?」
她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很輕,石泉听不清她在說些什麼,只見她臉上升起紅雲。
石泉趕緊打岔︰「我希望你天天陪著我,可是你媽媽不放心。今天這麼大的雷陣雨,她能不擔心嗎?再說,夏天,只要一天有陣雨,天天都會有。明天,你的衣服沒有干,又下雷雨怎麼辦呢?」
伊敏無話可答。她自己也覺得一天下來沒有幫石泉什麼忙,反而給他添了許多麻煩。通過觀察,她明白根本不用擔心石泉,湖水吞沒不了這塊石頭。
只要有思想就會有感受,只要有感受就會有音樂和詩。此時,伊敏的心里突然奏響了一曲新的旋律,像萬千雨點擊打心胸︰
如果你是太陽
我願意是座山
或者一條河
盡管一個在天上
一個在地下
每天,可以沐浴你溫暖的陽光
如果你是太陽
……
這旋律在湖水、山川之間回蕩,這旋律在雲朵、彩虹之間穿行,有時像水底下的石泉,有時像天空中的山鷹,她需要琵琶把它演奏出來,她需要紙和筆把它記錄下來。
她答應石泉︰「好吧,明天上午就回去。」
第二天清晨,石泉把伊敏送到汽車站,直到汽車在視線里消失才走回四明湖。他發現秀珠在湖邊等他,她把伊敏留給他的一大堆食物都交給他,這時他才知道,伊敏原來打算在這里住很長時間呢!
這以後,石泉高興得每天曲不離口,烈日下、湖水中,他一點兒也不感到寂寞。伊敏的影子若隱若現,一直伴隨著他,仿佛她始終坐在小船上,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沒有離去。
從此,她成了石泉日夜不能忘記的人,像是一次突然的升華,使他無力舍棄。
為了能和她在一起,他要去學校,再難也得堅持下去。世上沒有比她更親近的人了,她來四明湖後,一見面就喊哥,他也叫過她妹了。每每想到這突如其來的幸福,就讓石泉發瘋似的快樂,眼前的饑餓怎麼能擋得住他重返學校的腳步?
然而暑假快結束的時候,石泉又忽然驚惶不安起來,從未有過這樣的情緒波動。他真真切切地知道,回家種田,憑著心石嶴的山和水,憑著健全、勤奮的手腳,能撐飽自己的肚子;再回學校讀書,其實根本不會有他暗地里期望的結果,但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往那個目標奔。他算清了船錢,把借來的小船還了,最後一個晚上仍舊睡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