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嶴 第五章 探心(二)

作者 ︰ 施松岳

她正打算去喝水,此時石泉和阿桑從溪邊走回來。阿桑手里還提著一條大魚,老遠就大聲說︰「石泉的朋友真有口福。我見她來了,就想著石泉家里沒啥菜呢!趕緊回家取來魚網。剛下水,腳往那塊大石頭底下的空洞里晃蕩幾下,這條鱖花魚便進了我的網。你看多大,兩斤多呢!老婆听到石泉家來了稀客,還不相信我能立即捕到魚,真是!不是吹牛,只要我背上魚網,你們就可以把鍋燒紅了等著。可是,這一次她怎麼也不相信我能立即捕到魚,硬緊讓我帶幾只雞蛋過來,給你們湊一碗。剛才听石泉哥說,你們要去城里看電影,趕緊做飯,蒸魚,煎蛋。吃完飯再走,來得及。」

石泉和伊敏紅著臉,輕聲地向他道了謝。阿桑放下魚又干活去了。

不知是什麼時候一只野鴨子跟著走進門來,有節奏地伸著脖子,「咻!咻!咻!」地輕聲叫著,圍著伊敏不停地轉圈。伊敏看著這只羽毛鮮艷的鴨子覺得十分奇怪,就問︰「這鴨子是你養的?」

「是我的朋友。」石泉一邊去門前的菜園里拔些青菜、摘了些豌豆,一邊回答伊敏。他讓伊敏幫他洗菜、剝豆,自己動手殺魚。

「朋友?」

「是的。它是溪里最聰明的野鴨子,不是我養的。凡踫到我回家或者有什麼動靜,它就飛快地跑過來湊熱鬧。今天它見我們要殺魚,就不客氣地過來吃魚鮮。平時只要我有空,提起蒼蠅拍,它就過來撿蒼蠅。幾年了,最困難的日子我們也不去傷害它。」

「真的?太有意思!」

鱖花魚十分漂亮,淡黃的底色,黑色的幾何斑紋,色彩明快得像秋天的*。它的兩邊各有條月復線,流線形的身體,布滿尖細牙齒的大嘴,長得特別帥氣,真像一名勇猛過人的武士。月復鰭和尾鰭,黃色、呈玫瑰瓣狀;背鰭張開像把扇子,每一根扇骨露出扇頂,尖得嚇人,看一眼都會使人毛骨悚然。伊敏听石泉介紹︰這種鱖花魚,光滑的表面看不出有鱗片,游動速度極快。背鰭骨尖還帶有毒素,一旦被它刺傷,就會鑽心的疼痛,說不出是麻還是辣,是酸還是脹,讓你幾天幾夜不得安寧。那可是武士防身的兵器,從此以後你就不會把它看作僅僅是一條魚了!可是它不像黑魚和鯽魚安靜,離水就拼命蹦跳,背鰭充分張開,做出決一死戰的架子。英雄氣短,不久便一命嗚呼,然而張開的背鰭就決不收斂,雄風依舊,緊張的肌肉致死也不願松弛。怪不得有人說它的靈魂是永存的。

石泉忙著準備晚餐,伊敏就穿過門口的小菜園在村邊的卵石路上漫步。

溪的東西兩邊都是石山。山陡,樹不多,兩山相隔的地方不大,除了房子,就是小塊梯田、梯地。山上的巨石列隊俯視著心石嶴。

如果站在遠處遙望,山村就是落後和閉塞,只有親臨此地,才會發現,山村里也會有閃光的生命。其實只要有愛,一切落後的山村野地都有它們各自的美麗。

伊敏此時覺得這里的狗吠雞鳴都成了音樂,這兒的奇峰怪石都是工藝品,這里的花草樹木似乎都有了生命和感情。她覺得今天,花開得特別鮮艷,樹長得分外翠綠。

山坡上百花競放,潮濕的山嶴中,叢叢鮮綠的野草向四周鋪展,令人欲醉的香味撲面而來。她抬頭遠望山口的牟山湖,此時水波不興,平緩而清秀,湖面把下午的陽光反射到湖東的山坡上,使綠色的山坡透出奇異的光彩。沿湖的村落,影影綽綽從綠影中探出幾棟屋脊,白垛青牆,墨一般的黑瓦,像一串被草叢遮掩又未被人識的寶石。伊敏順手采一朵路邊不知名的小黃花,湊近鼻子聞聞,黃花的香氣像春天那樣淡雅,溫和。她突然發現,石泉與這村落的景物是一致的,覺得無論是仁者、智者,都近山近水,一點也沒錯。

飯菜很快就做完了,小板桌上擺著大盆清蒸魚,煎雞蛋和炒青菜,還有新鮮的豌豆。魚香、菜香、飯香溢滿小小的草房。石泉告訴伊敏︰我們的米飯在山上,魚蝦在湖里。

用餐時刻的伊敏好高興,她的心第一次被餐桌上這幾盤原生、美味的菜吸引住了。她品味到了石泉辛勞,也品味到了阿桑純樸的友情,更有味的是這山野給她帶來的生機。所有這些,都是她在城市十幾年里從來沒有享受過的那種快樂!

吃飯期間,伊敏建議石泉可以把其中的幾首詩投到《詩刊》去。她還找出不少理由,裴多菲有首詩是這樣寫的︰

夢——你是大自然最美麗的天賦。

白晝,尋求不到的希望的寶庫,

黑夜里可以自由地支取。

他當時是一位平常的鄉村公證人。住的草房長不過五步,寬不過兩步,是他的全部家產。裴多菲還說︰繆斯女神並非是保守的女人,她在百年前,已經飛出了天國,翅膀連著翅膀來到人間,並且高呼「人民萬歲」。繆斯女神從壯麗的高山下來,飛進了簡陋的茅舍,並在那里定居。我是多麼幸福,因為,我就誕生在這茅屋的草堆里。

石泉高興地說︰「太抬舉我了吧!不是所有住草房的都可以變成詩人。我不是詩人,我是石匠!一個詩人或者藝術家不過是一種人的活法,也許他們可以一張口就有精圓的珠子吐出來,像我這樣既無天才又缺吃、少書的人如何談得上?」

伊敏還是很認真地說下去︰「有人說得好,詩歌不是大老爺們的客廳,只有那些穿著華麗和皮靴錚亮的人才可以進去。不,絕不!詩歌是一座神聖的殿堂,那些穿破皮靴的人,甚至赤腳的人都可以進去。」

石泉卻說︰「誰會要我的破詩?詩又不能賣錢,只是自己玩玩,解解悶,窮開心,冒充風雅而已!我不是魯迅筆下的涓生,你也不是子君。」

「我怎麼會像子君呢?時代不同了,女子能工作,能自食其力。其實,當時的涓生和子君也一樣可以回家鄉來,像陳伯儀女士那樣到農村學校或者私塾里教書,為什麼非要呆在京城堂會里挨餓?」

「仔細想想,真讓你說對了,那時候又沒有居民戶口、農業戶口之分,他們為什麼不回來試試?現在,說是解放了,反而弄得城鄉界限分明。小學校里,現在大多數老教師只有小學畢業,可是他們是居民戶口,這一錘子定了終身。像我這樣能教小學的人要進教師隊伍想都別想!」

「可以不可以去代課?」

「臨時幾個月,還要看人家的臉色,代課也不是什麼好吃的果子。你們城里的女子真的翻了身,而我們農村,無論是男是女都不見得。我不能永久住在草房里讀書、寫詩。我需要工作,需要填飽肚子,有可能還想把草房改成磚瓦房或者石頭房子。」

盡管石泉提出異議,伊敏對詩的看法仍舊沒有改變。她最後說,下次一定托德閩為你的詩譜曲。

等到他們動身走向縣城,太陽已經擱在西山口上。

好久沒有這樣無拘無束地並排走過山間小路。路邊有各種各樣的小花,山的深處,花的香味真濃。此時,四周的一切使他們著迷,覺得每棵樹、每根草都那麼美妙,新鮮。伊敏邊走邊教石泉唱電影插曲《紅珊瑚》。她和德閩有個共同的長處,任何新歌,只要見到歌譜,拿到手便能直接唱出歌詞來,真讓石泉佩服得五體投地。

兩人說著、笑著、唱著、走著,路人都會停下來注視他們,猜想這對漂亮的青年是學生?是演員?還是瘋子?

「他們是演員!我好像在哪個電影里看見過似的?」有人這樣說。

「女的長得特別清秀,男的長得特別健壯。」有人那樣說。

石泉和伊敏都不去理會,該走的路仍舊走著,該唱的歌仍舊唱著。

1963年,電燈、電話,樓上樓下還是中國農民十分遙遠、可望而不可及的向往,僅僅只是向往而已。能在山村古老的石板路上听到這樣新潮的歌聲,見到如此美貌的姑娘,還不認為是仙女下凡?再說,前幾天,縣電影隊自帶著小發電機來放映過《天仙配》,更讓這一帶的農民充滿浪漫的想象。

高興和煩惱就像一片葉子的正面和反面。

直到電影散場,倆人面對著四散回家的人群突然見到了葉子的反面。伊敏看著石泉,石泉看著伊敏,雙方臉上同樣茫然一片。今天晚上,石泉去哪里過夜?

幸福的人把一切都忘記了,連太陽和人同樣需要睡覺也會忘得一干二淨。電影散場之後怎麼辦?睡在哪里?這些最基本的常識兩個人都會一無所知!

到德閩家去!這麼晚了,能打擾他們嗎?

住旅館!花錢不說,還要有介紹信,此時的石泉到哪里去弄這該死的介紹信?再說,和女朋友一起去城里看電影,天下有過這樣的介紹信嗎?

「先送你回家,然後,我回心石嶴!」石泉終于下定了決心。

「是我叫你進城的,半夜三更,讓你一個人回去,不是作孽嗎?要走我跟你一起走。」伊敏已經走了一個來回,她自己覺得還能把石泉送到心石嶴。

「你怎麼送我?已經來回走了四十多里,明天還要去學校上課,你怎麼回來?」

「你送我回來唄!」

「噢!張郎送李郎,李郎送張郎,兩人永遠走在這條路上算了。你放心!光蛋一個,我不去惹別人已經阿彌陀佛了,哪里還會有人敢來惹我!你回家幫我找根棍子,人家武松一根木棍能打只老虎呢!說不定我也能打只老虎背回家,可以吃到過年。」石泉開著玩笑寬伊敏的心,可是伊敏怎麼說也不肯答應。

「別充硬好漢!」听口氣,伊敏有點生氣了,「到我家去!」

「……」

伊敏笑笑,語氣和緩下來︰「還是到我家去吧,人家不會把你吃了。你睡我的床,我和媽睡,就這樣將就一夜。明天清早,你送我去車站,我上學,你回家,答應嗎?」

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不到她家,石泉只好睡馬路了。

兩人終于來到伊敏家門口。石泉在門外等候,伊敏進去先征求母親同意。過了好一會兒才把門打開,石泉邁入這個對他來說神秘的地方。石泉的兩腿哆嗦著,思緒沸騰,一縷強烈的欣喜之情如閃電一般直透他的心窩。這不是在做夢吧!天哪!他暈暈乎乎的以為自己闖進了天宮後院!

母親已經睡了,伊敏不讓她起來,怕她老人家受累。

從外表看,這是城里一幢普通的瓦房,和旁邊的房子沒有多大的區別,但是一到里面,才感受到是一個女人世界。

房間的南端有扇窗戶,窗戶下面擺著寫字台,台子上放著鬧鐘、筆筒和簡易書架,還有一塊壓滿照片的玻璃板。床頭掛著那張石泉為伊敏畫的畫︰一個是手抱琵琶,被音樂陶醉的伊敏;另一個是調皮、活潑的伊敏,這幅畫把她性格的兩面性展示得淋灕盡致。

走進這間房子,使石泉激動不已︰伊敏,現在我已經走進了你的閨房,來到了我心中崇敬的殿堂。這是使我著迷的聖殿,每個角落都散發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幽香,它比玫瑰花的香氣濃郁,比茉莉花的香氣淡雅,到處都可以感覺到你的存在,接觸著你接觸過的東西,呼吸著你呼吸過的空氣。

靠東牆和北牆丁字形擺放著兩張床。靠北牆的是張大床,罩著潔白的紗布蚊帳,床前有雙女式布鞋,顯然是她母親的。

伊敏的小床整潔、樸素,在石泉的眼里是華麗和高貴。看得出每一處都經過伊敏精心的安排,白紗蚊帳,素色的枕頭、枕巾,潔白的床單和細花紋的被面。他欣賞著,似乎有一股幽香撲面而來。這是姑娘的世界,是她最神聖、隱秘的地方,今天向石泉敞開了心扉。

對于石泉,他從來沒有這樣親密地接觸過異性的東西,自己也不相信今天能睡在伊敏的床上。他輕輕地月兌下外衣、鞋襪,躺了下去。他能听見自己的心砰砰地跳得厲害。此時,伊敏關上門,幫他放下帳子,向他道了晚安,然後熄了燈。石泉能清清楚楚地听到她寬衣上床的聲音。房間這麼小,兩張床鋪之間僅隔一米左右,他惟恐母女倆听見他舂臼似的心跳,雙手緊緊地抱在胸前,一個男人卻沒有力量承受這潮水般涌來的幸福。

夜晚,真是想象不到的美妙!石泉的心感受著從未領略過的甜蜜!

他要把親吻留在枕頭上,要把夢留在被窩里,還打算把伊敏的余香帶走。

他在享受幸福,他有福氣親近它們。他的頭枕在伊敏的枕頭上;他的身體沒有一處不和它們親近,他發現他的靈魂已經完全被伊敏征服了。

熄燈後一片漆黑,其實屋內並不真的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天上的星光、月光透過窗簾漫射進來,石泉慢慢地能看清白紗蚊帳的輪廓。他的眼珠在審視眼前的一切。他不敢翻身,更不敢大聲呼吸,只是不斷地胡思亂想︰伊敏真的不是凡人,更不是天使,如果真是天使,那麼,她的許許多多舉動不可能那麼情真意切。

從今往後,她從恬靜的睡夢中醒來,臉兒像玫瑰那樣鮮艷,心兒像晨露那樣寧靜,側著臉,將靠在這個我親吻了一夜的枕頭上……

「石泉,這是我媽媽。」伊敏的話把沉浸在回憶中的石泉驚醒。

「伊敏媽媽,您老人家好!」石泉趕緊點頭向她母親問安。

「進來!進來!把東西放這兒。謝謝你把伊敏送回來,她說明天出院,我還打算明天早晨去接她。這次幸虧同事和同學幫忙。總算還好,年輕真好,恢復得快!」

「那天,真嚇人,又下著雨,狼狽極了。媽媽也嚇壞了,急得不得了。」伊敏回到家,在母親面前才像個孩子。

放下行李,他發現門外面的石板台子上,那盆阿桑送的「撲落香」長得非常茂盛,只是換上了一只古色古香的大陶盆,顯得更加雅致、高貴。

「上次來怎麼沒有見到它?」石泉像踫見久違的朋友,彈彈它的葉子,湊過去聞一聞它的香氣。

「白天曬曬太陽,傍晚搬進屋。」母親說。

「這麼大的花盆您搬得動?」石泉十分驚訝,走過去捧起來掂掂它的重量。

「盆子大,土不多,滿是葉子。經常搬也是鍛煉身體嘛!」老人臉上布滿了皺紋,但表情仍舊十分豐富。

「今天已經曬過一天了,我幫您先搬回去吧?」石泉說著就把花盆搬進屋內。

「好啊!到城里來找份工作,常來幫我搬搬。」母親的話讓兩個年輕人臉都紅了。

「先洗洗手,到里面坐坐,吃點東西。」母親解圍說。

「醫院里吃過中飯了,您別忙碌。」石泉說。

石泉沒敢坐在伊敏整潔的家里,只是洗完手,爽快地喝完她母親遞給他的大搪瓷杯溫開水便和她們告別,母女倆也不勉強。媽媽讓女兒送石泉出城。石泉說︰「她剛出院,中午也沒有休息,別走那麼多的路。過幾天,我再來看你們。」

伊敏叫石泉等一下,她從房間里拿出來一件毛線背心和一支新近上市的尼龍牙刷,交給石泉輕聲地說︰「不知道合不合身,穿給我看看。新毛線要用好多工業卷才能買到,我們沒有,只好用舊毛線給你織一件,不厭棄吧?」

石泉怎麼會厭棄呢?他只是覺得太突然了。今天,伊敏的行為一次又一次地抵在石泉的心尖兒上。短短幾個小時里,這顆心已經承受了反反復復的撞擊。胸口的那張照片還沒有仔細端詳,帶著伊敏體香、精心編織的背心又擺在他的面前。石泉清楚地記得這就是伊敏在師範里經常穿的那件毛衣,淡淡的藍色,像伊敏的人品,淡得幾乎山泉似的純淨和透明。

「還是回家試吧。大一點、小一點有什麼關系?」一貫直性子、大嗓門的石泉變得粘粘糊糊起來。他從來沒有穿過毛線衣,這次,不是不願意而是舍不得。

伊敏沒有堅持,只把背心放在石泉的背上,上下看了看長短和身圍是否合身,然後按原樣疊好,找張報紙簡單地包扎一下,交到石泉手上,淡淡地說︰「我不會織毛衣,剛學會,就織件背心試試,居然還像個樣子。如果回家穿穿不合身,我可以幫你改。」

石泉深深地向她點點頭,便向母女倆告別。

這次,他故意順著城里的直街繞道走到姚江邊。姚江穿城而過,江上浮滿了春天發水放出山來的長串木排,木排上站著不少城里的孩子,幾個膽大的已經在河里游泳。河邊的快船碼頭上,停泊著帶有蓬、帆的快船。有的剛到,正在卸貨;有的快要啟航。他在橫跨姚江的通濟橋上走了好幾個來回,其實,他實在舍不得離開伊敏住的縣城。

最終,石泉還是迎著偏西的太陽,轉到龍泉山北面出城。

走上回家的大路,下午的太陽曬在石泉的臉上。山村里沒有人等他,城里沒有人留他,他好像獨個兒在奮力地追趕太陽,可始終追不上,越追越被它甩在後頭。

鋪著石板的大路是江南的特色,石板與石板之間的縫隙里已經擠滿了草芽。可能在古代,它專供達官顯貴的轎、馬行走,曾經代表過富庶和發達,到現在民間還叫它官路。

官路很寬,可以抬著轎子通過。沿官路兩邊的村子極大部分是灰色的木結構瓦房,盡管有些已經破舊不堪,牆體上布滿了窟窿,也比山村里的房子好得多。有的房子旁邊還有小塊菜園子,用低矮的、有些地方已經破損的籬笆圍著。瓦房大多朝南,開幾扇木質小窗,白天,門和窗戶都開著。這一帶民風純樸,窮困不討飯,餓死不做賊。無論草房、瓦屋,家家戶戶天不亮開門直到晚上睡覺前關門落閂;無論有人沒人,白天門都大開,隨便雞犬出入,從來未曾听說過誰家少過什麼針頭線腦或者稀世珍寶。

他在這條官路上已經走過無數次,每次進城都要在這條路上來回。從龍泉山背後出城,彎彎曲曲的石板路,路上的石板哪一塊高,哪一塊低,哪一塊不平,雨天,腳踏上去就會噴出水來,他都十分清楚。

記得小時候進城,每一次進城都給他帶來歡樂。自從師範里回來,幾乎每次都讓他傷心不已。

中學里有位語文教師生孩子,有人介紹他去城里代課。爽朗的性格,幽默的談吐,特別是學生每篇作文後面用紅墨水熬夜寫下的長篇評語,文采四溢,他很快就成了任課的兩個班級學生的好朋友。但是,兩個月之後他不得不背上他簡樸的行囊從這條老路上走回去。

臨走時,老校長有點惋惜︰教得不錯!如果你是居民戶口,就有希望安排一個民辦教師的名額。

石泉點頭表示感謝,心想︰我只是乞求一個拿工資的飯碗,可是誰又有責任為一個山村里的農民提供這樣的飯碗呢?

回到家,只有自己安慰自己︰當教師也解決不了我的困難。三十幾元月薪,還要從家里背大米。生產隊里按勞取酬、多勞多得,當教師,解決了工作問題,卻斷了大米的來源,吃飯問題仍舊解決不了。別人可以過,我就過不去。誰叫我生下來就是農業戶口而且還是石匠呢?每天要加這麼多的「煤」!這麼會吃!這麼會想!這麼會干!

這一刻,石泉又走在這條路上,他的心再一次無法平靜下來。可以說,他確實傾心于伊敏,愛慕伊敏,整個心都在伊敏身上。在愛河中,他和伊敏並列地游弋著,迎著細細的漣漪分享著款款暖意。在似梭的書信中,享受著愛的甜蜜和溫馨;偶爾像今天那樣互相見面更是激情四溢,如醉如痴。他們交換著心,交換著意,交換著詩也交換著歌。假若再推進一步,推到家庭邊緣,石泉就覺得不可思議了,他會想到愛巢、想到草房、想到許許多多難以面對的現實。

伸手去撫模肩頭上的那塊補丁,他想︰其實幸福只是分秒可數,剛才,她的手就在我的肩頭;她的牙齒把這線頭咬斷;還有朋友們的熱情,此時都不復存在。

他模出懷里的照片,看著埋在沙里的伊敏,她的調皮勁,像個孩子,看不出有絲毫裝腔作勢的模樣,可愛就在這里。他無法平靜,這張美麗、真誠、沒有絲毫虛偽的臉一直是他的精神支柱。說實話他很佩服她,她外表雖然看起來柔弱,但內心里卻是那樣堅強。她幾次來過心石嶴,明知這個小山村不是世外桃源,明知自己的能力不能讓窮困的山村有任何改變,但還是一如既往、不顧一切的把愛給了石泉,給了這個山村。

他太愛她了,不能給她好日子過,怎麼對得起她。最後他對著照片上的伊敏說︰「我能讓你跟著我走這條路嗎?我能讓你不走這條路嗎?我生活在山里,你生活在城里,兩個人相愛就要幾十年地來來回回地穿行這條路上,你受得了嗎?我受得了嗎?我不忍心把你往山旮旯里拖!不是不愛你,是愛得太深!愛,我真的說不動這個字,自己吃飯都成問題,一個男子漢有力沒處花,怎麼來養活這個家,我能讓愛人丟掉工作與我一樣住草房,餓肚皮嗎?愛你,不能讓你來這里吃苦。不是我不愛,而是實在愛不動!」

他覺得滿心毒魔似的難受,心脈舂臼似的跳著,像得了離魂病似的。難怪伊敏會生病,她在想什麼?她的心髒也是這樣緊張的亂跳嗎?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一年一年地過去,我在干些什麼?混吃?等死?

不知怎麼的,他突然想到了陸老師,那位醫院里突然冒出來的陸老師。伊敏的學校不在縣城,今天又不是星期天,幾十里路隔著,不會那麼湊巧吧?可能是她特意安排的,伊敏想叫我看看,讓大家看看,她的新朋友是個什麼樣子,算是最後的聚會。

那位來的陸老師可以說是她的救命恩人,還是求愛者?同校的其他老師為什麼不來,只有他來呢?

剛進病房,她就讓他出去。她的態度那樣無情,對待同事和救命恩人能這樣無情嗎?

可以非常確定說,他至少是她的追求者。

想到這里,他的氣短了,眼圈紅了。本來,空著雙手走這點兒路根本不會喘氣,是他的心里突然塞進了一團東西,橫梗在胸,沒有辦法把它掏出來。

我不吃醋,只是心里老是發酸。我不忍心讓別人娶了她;更不忍心讓這樣一位美麗、聰明、善良的天仙真的跟著我到心石嶴來,住進草房,和滿身汗臭的農夫生活一輩子,受苦受累一輩子,讓未來的孩子也永遠生活在這山村里受窮。我這一世已經窮了,還要帶著這麼多人一起吃苦,這未免也太自私了吧!那麼讓她永遠不要結婚,變成一個老姑娘?想到這里,石泉自己也笑了,笑得有點痛苦,也有點酸楚。

或者是她安排讓我看一眼,他們說不定已經談定了呢!一位二十幾歲的姑娘,有一份穩定的工作,談定男朋友有什麼奇怪的,人家德閩已經成了家。

這樣一想,他為伊敏感到慶幸。那位穿著講究的年輕人是伊敏同校的教師,他們倆已經跨上了同一級階梯,而自己似乎離他們很遠、很遠,遠得不可思議。

「談成了,能對我明說嗎?今天的表達方式不是挺好!挺合適!」

「是挺好!戴著眼鏡,斯文,有份穩定的工作。最主要的是居民戶口,正式教師,不像我。」

「如果能成,我怎麼去祝賀她呢?說是祝她幸福還是祝她快樂?我說得出口嗎?我有勇氣去見她嗎?」

石泉不斷地對自己嘀咕。

「為什麼要牽著她不放呢?太自私了吧!」

「其實,我恨不得一把拖了你往山里逃,什麼人事都不管、不問,單只我們倆細細的消受甜蜜的時刻。」

「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強者,我也認為自己是強者,山村里有很多這樣的農民,他們認為自己是強者,但是社會只認為你是弱者,連糊口問題也解決不了,不是弱者是什麼?」

「我前面有兩條路,一條是放棄,承認現實;另一條是找個工作,縮短兩人之間的差距。要不走第一條路,就要盡力地去找工作。」

快到家的時候,本來心石嶴的天特別藍,草特別綠,山特別雄偉,今天卻都不是了。

吃過晚飯,石泉洗了個澡,換了件干淨的土布襯衫,虔誠地把毛線背心捧在手上,把自己的臉貼在帶著伊敏體香的衣服上,一面禱告他永遠地愛她,一面又禱告她離開他。過了很長時間才把它穿在身上,他覺得背心相當合身,也特別暖熱。

石泉坐在石鼓上,點上油燈,把伊敏的照片放在書桌上反反復復地端詳。風吹得油燈燈光搖閃不定,他把燈芯草往上撥了撥,草房內頓時亮了許多,于是,他的詩集里又添了兩首新詩︰

《請給我一張照片》

請給我一張照片吧,

我的朋友!

因為愛過你,

現實卻讓我們分手。

沒有奢望你留在這里,

又不忍心看著你遠走,

請你留下影子,

我也覺得滿足。

請給我一張照片吧,

我的朋友!

我贊美和你的認識,

感情的烈火卻燒痛心頭。

消失了詩人的靈感,

換上了情人的乞求,

像闖入澎湃的大海,

自己也無法控制這葉欲沉的小舟。

請給我一張照片吧,

我的朋友!

面對著離去的你,

我大聲地說出口,

讓你笑話我,

全然顧不得,

友誼與分離共存,

愛情和痛苦挽袖。

《問照片》

照片啊,

你可能走錯了地方!

雖然我愛你,

把你貼身珍藏,

雖然我求你永遠留在身旁,

但我只是一介農夫,

住的還是草房。

照片啊,

你可能走錯了地方!

如果你是偉大的使者,

就該口若懸河,

如果你受主人的派遣,

就該高聲歌唱。

我再三詢問,

你為何一聲不吭?

照片啊,

你是主人的施舍,

還是主人的心房?

你是主人的影子,

還是主人的思想?

當你的主人離開這兒,

你會不會彷徨?

照片啊,

你可能走錯了地方!

可能走錯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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