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泉︰
孤獨讓我胡思亂想,見到什麼就能想起什麼。我也不去約束自己,隨思緒任意馳騁。對你的思念會減輕我的孤獨,虛無縹緲的幸福能掩蓋現實的痛苦。
新任教的「光明小學」給我帶來了光明。校舍四周被竹林緊緊地包裹著,它們經過冬天風雪的摧殘,都向我低著頭。是問候?是安慰?是訴說?還是對我這位新來者的祝福?我都無法確認。但是有一點是肯定的︰竹子是有靈性的植物,不會空落落地無事生非!
你一定記得1961年初冬是中國最困難的歲月。這一年也正是我們在師範的第二學年,學校還沒有宣布解散,四明山上的竹子開花結籽了。麥粒大小、綠皮、飽含白色澱粉的果實,人們稱它為竹米。漫山遍野的竹米救活了很多人。學校領導同意全體學生周日上山去采,並由食堂為學生統一加工成竹米餅。
清晨,天還沒亮,學生宿舍熱鬧起來。幾百號學生興奮得猶如小學低年級的「嘍羅」一般。每人帶上第一天準備好的干糧,再帶上一條長褲或者其他可以裝竹米的小袋子,三、五成群地走出校門,沿著公路向深山進發。
半個明晃晃的月兒掛在空中。四明山秋夜的空氣特別涼爽,也特別透明,使年輕人的興致十分濃烈。公路兩旁夜色正濃,近處,晚稻已經收割完畢,不規則狀的梯田真像農婦納過的布鞋千層底散放在床上。割剩下來的稻根,一排排,密密麻麻,整整齊齊,猶如鞋底上的針孔線跡。在這樣的大堆布鞋底之間,學生隊伍成了一長串稀稀拉拉,外出覓食的螞蟻。
梯田東側,滿山竹林,異常寧靜,寧靜得讓我們有點害怕。只有西面的那條大溪不理會白天、黑夜,傍晚或者黎明,始終如一、歡快地跳躍奔騰。
約莫走了五里路,天色漸漸亮了起來。繞過常年不枯的瀑布——百水沖,向左拐彎,開始攀登石級山路。人多路窄,隊伍拉得更長了。走在最前面的是那些愛打籃球的人,不少人,尤其是女生,三三兩兩地坐在石階上喘氣。
沿山溪,晨霧飄渺,回頭望,小路劈開綠色竹浪,直通深不可測的龍宮;抬頭向上,此路仿佛成了插入雲霄的天梯。石級沿著陡坡盤旋而上,路邊一束束,一叢叢黃色的野*,迎著朝陽開得極盛。淡淡的清香,蕩漾在竹林間,沁人肺腑。兩邊綠色的浪尖上,不時滴下大顆露珠,嘀嘀嗒嗒地打在滿坡灰黃色的落葉上,瞬間蹦跳出無數晶亮的珍珠。一批珍珠剛剛怕羞似地躲進葉面,微風過處,又有大批新的珍珠蹦跳出來。
置身于這樣的美景,每個人都會忘記本身的使命。當時我隱約地察覺到,自己走的是條神秘而奇特的小路,輕盈的身體正在親近雄厚、壯麗的大山,攀登向上的不是我的腳,而是我的翅膀,疲勞頓時消失,精神突然振奮。我本能地覺得自己喜歡著大山,喜歡著自然的豁達和無私。
忽然,兩只雉雞一公一母撲拉拉從路邊的柴叢中飛出來,一邊叫,一邊飛。那只雄雞,羽毛鮮艷,身後拖著長長的尾羽,在晨光中特別惹眼。大家都停下來,一陣陣地歡呼,說不清是興奮還是對它們的贊美。
我和你走到一起,希望多采一些竹米,幫你度過難關。總覺得,這學年是我寫信要你來的,可你被饑餓折磨得不成人樣。我經常暗暗觀察著一天天消瘦下去的你,除了開飯時下樓去食堂順便上廁所以外,整天都一動不動地坐著沉默無語!
有一次,听見女生在宿舍里閑聊,班里的男生舉行了一次比賽,你得了第一。我有些詫異,還暗自為你欣喜,什麼比賽你餓成這樣還能奪冠軍?結果,她們告訴我,男生們在比誰的腰圍小,你的腰圍兩手前後的手指可以輕松地踫在一起。我轉身離開宿舍,躲到無人的樹叢中,蹲下去,閉上眼,流淚了。淚流了很長時間,卻不敢發出一丁點兒聲響。
不久,又有傳言說你和文通、德閩、小寧波一起殺了頭豬。
周末,全校師生都去梁弄鎮看電影,只有你們幾個男生說肚子痛留了下來。原來是班里的那個小寧波發現學校豬舍里死了頭三、四十斤的小豬,記住了校工把它埋葬的地點。晚上,糾集你們幾個,把豬挖出來剝了皮、骨,去了頭、腳,割成小塊帶回學校,從食堂里偷了些鹽,把豬肉腌在幾只飯罐里,藏在木箱中。
不知道她們在我面前是在嘲笑你還是在夸你,說得有鼻子有眼,可我一直都不敢問你是真是假。
真是已經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那一年,你回到了生命的原生態,為了活命,什麼都敢吃,什麼都敢做了!
上山的路你走得很艱難,我默默地走在後面又沒有膽量去推你。走完這段天梯,是一條大山溝,整個山溝被一種叫箭竹的小竹子覆蓋著。我們鑽進一人多高的箭竹叢中,拼命地摘著那些從未見過的竹米,像在狂熱地迎娶上天贈予的生命。
听說,箭竹從種子發芽、長成竹子,到開花結籽是六十年的周期。上一次何時開花結果已經無從查考,是不是不多不少正巧過了六十年更難求證。而這一次開花結籽就在人們最困難的歲月是確確實實的,能說這僅僅是一種巧合嗎?我情願相信山水有情,天地有情。那批竹子可能還不到六十歲,或者已經是七、八十歲高齡,見到人們需要它開花結籽的時候,它們寧可用自己死亡,換成了獻給饑民們的禮物!
中午,在箭竹山上吃過干糧坐下來休息,你突然一改近來寡言少語的狀態,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這一年,特別喜歡有機化學。我問你為什麼。你說,大胡子的化學老師講,將來,我說的是將來,有一天,會有一種機器,它的一端進去的是水和煤,或者山上的毛竹、柴草,另一端出來的就是面包,因為糖、縴維、澱粉都是碳水化合物,它們有近乎相同的分子式。你接著告訴我,將來,我說的也是將來,真想親手制造出這樣的機器。中國的人太多,這樣的機器才能使人不挨餓。
難道是為了制造出這樣的機器,你先去挖煤了?
記得,那一天在箭竹山上我還收到你的一件禮物,一個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寶貝。你從竹林中采來一只小巧玲瓏的圓形鳥巢——是一對小山雀生活過的草房子。
不知道你從煤礦會給我采來怎樣的禮物?我日夜企盼著!
敏
1965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