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敏︰
關了幾個月,只提審過一次,以後再也沒有人審問我,而今天又來了一次。審訊室內只有提審官和我,旁邊沒有警察,他的話不多,我倒說了很多,幾乎把自己近幾年的遭遇背誦一遍。
最後,出乎我意料,他問我︰「你自己覺得犯罪了嗎?」
我非常驚訝,難道他還要與我討論罪不罪的問題?
我說︰「我認為自己沒有犯罪。歷年來,沒有一年不被評為‘勞動積極分子’。雖然這說明不了什麼,至少能證明我是合格的工人。一個普通工人有什麼理由要去反對工人階級自己的政權?」
提審官沒有再問什麼,就讓我回牢去。我心里想,大約他也覺得把我這樣的人抓進監獄簡直是樁奇聞。逮捕犯人是流水作業,前面的工序不清楚是誰搞的,當我落到他的工序上,才發現我這個‘產品’不合格。原因他搞不清,只得問問‘不合格產品’是怎麼過來的。
回到牢中,大伙問我,我如實地作了回答。他們就判斷,我有可能變成勞動犯。
沒過幾天的一個早晨,還沒有吃早飯,牢門打開,所長用老人特有的沙啞聲叫道︰「四號!帶上你的所有物品,出來!」
直到我離開的這一刻,那位戴過三年腳鐐的還沒有被放走。
我到門口時,突然想到剛到這個世界的那天就幫了我大忙的小兄弟,不顧所長的監視,回過頭去,走到他面前,握住他的手說︰「謝謝你!小兄弟,祝你早日回家!」
他點點頭,嘴角向下一拉,強忍著不哭,但兩行眼淚突然順著鼻子兩側向下流,清水鼻涕也掛下來。我趕緊扭過頭去,因為我多麼想大聲哭泣!
三、四年,關在一間又小又臭的牢房里,從大聲呼救到默默無語,年輕人的心靈經受了多麼殘酷的扭曲!走出這扇牢門,即使走出去只是換一個牢房,也是難以得到的福分,在青春的歲月里卻得不到一點活氣,陰暗、呆板、平庸抹殺了這個生命的茂盛!
此時,我真後悔自己沒有學法律!像他這樣的小弟兄多麼需要懂法律的人幫他說句公道話!
我被調到1號牢關押,正是勞動犯的監房。
第一天的早飯里,就能發現巨大的不同,多了不少飯粒。
勞動犯,罪不重,每頓能比普通囚犯多吃五成!
原來的礦工得到這樣的獎賞,應當是高興還是無奈?我也不清楚當時自己在想些什麼。
早飯之後,1號牢的十個犯人被帶出牢門到公安局院子里干活。十個人高矮不等,隊伍也七零八落,簡直像批丟盔卸甲的殘兵敗將。
隊伍搖搖晃晃地來到水井邊。水井不遠處,有個大坑,坑里堆滿了大塊的生石灰,這是為造新房子準備的。犯人的任務是從水井中用鐵桶打水,化石灰。
犯人站好隊伍,獄警大聲地布置任務︰「打水的要求是︰一,要打得快,慢了石灰化不透;二,水桶不能踫井壁,要保證水桶安全。」
第一個犯人先上去試試,鐵桶還沒有放入井口就踫得乒乓亂響,獄警立即取消了他繼續試干的資格。第二個,桶在井內裝滿了水,可是怎麼也提不出井口。
從井里打水,對于我是小菜一碟。輪到我時,我上去就把雙腳立在井圈上,輕甩繩索,鐵桶裝滿水,沉在水下穩著。然後,右手向上猛一提,只見水桶直楞楞地向井口飛來,剛出井口,左手及時抓住桶的把手,右手往桶底一托,大桶水就倒入水道流向石灰坑。
獄警一見輕飛上來的第一桶水便立即叫其他犯人去拆房子,好像已經挑到了一位冠軍苗子,只留我一個人打水。
緊接著第二桶,第三桶……井水遇上抽水機似的從井口冒出來,嘩嘩地向外流。瞬間,石灰池生氣了,整個坑冒泡、沸騰,帶著剌鼻氣息的團團白霧從灰塊縫間向外噴濺,生成大片大片白雲,不斷地從坑里蒸騰而出,坑兩邊的人再也看不清彼此的臉。
它帶著我禁錮了幾個月的勞動本能,向人們昭示一個煤礦工人是怎麼在地球深處干活的。
下午,石灰已經沉到水底,冒著零零星星的氣泡,大坑滿了水,水井也見了底。遠處圍著不少警察在輕聲議論,他們的隊長走到井邊,示意讓我停下手,不要再打了。
看上去,隊長比我大不了幾歲,他問我犯了什麼罪。我說只是說了幾句錯話。
他嘴上說,你還敢反對共產黨!可從臉上表情看得出並不認真。
晚上有個獄警叫我一個人出去。他把我帶到他們的士兵食堂,讓我幫他們磨干辣椒。磨了沒多久,便讓我吃宵夜,是軟軟、香香的晚稻米飯。
那個警察對我說︰老石,這是隊長的意思,你盡管吃,吃飽為止。
石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