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石嶴 (14)過年的牛

作者 ︰ 施松岳

伊敏︰

從心里寫信,也往往不是當時的情景,如果事情在發生時我一個勁地想著這是給你的信的內容,不論看見什麼、做什麼甚至想什麼,都一邊進行一邊在意識深處想著這是給你的信,那我的腦袋估計該分裂成兩個人了,所以我還是要拿出專門的時間靠記憶給你寫信,就像平時寫信一樣,只不過不再落筆。上封信寫到吃晚稻米飯,今天有空,接下去繼續寫。

我端起久違的飯碗,盛了滿滿一碗飯,抓起筷子,往嘴里扒,什麼也不顧,什麼也沒想!

親愛的伊敏,我還能有腦髓嗎,我還能有魂魄嗎,肯定沒有了!突然感到腦殼比平時膨脹幾倍,而且中間是空的。

有個詞兒叫什麼來著?哦,‘失魂落魄’!對,是它!當時,我身臨其境,就在失魂落魄的狀態之中……

無論誰,餓他半年或者一年,到最後還得把一口井的水打干,即使是頭真正的駱駝也精疲力竭,急呼呼地趕緊去嚼草料;即使是台起重機也需要加燃油、換機油了!否則生命就會消逝,運轉就會停止!

我已經沒有精力再去思考,也沒有力氣再去高興和憂慮,像一下掉到溫暖的海水里,再不能思考和感受,頭腦膨脹、臉孔發熱、雙眼放光、心跳加劇、四肢微微顫抖、整個身子飄飄然失去平衡。本能地撲向米飯,恨不得發道命令,讓腦袋上的五官、七孔都變成嘴巴,把整個腦殼撳進飯碗,讓它們大口、大口地把飯菜吞進肚去!

那刻,獄警已經走到室外,站得遠遠的。我知道,這是隊長的意思,士兵食堂專門為我定做了幾盤菜,讓我在不受監視的狀態下吃頓飽飯。

眼前擺著碗、筷、菜、杉木飯桶裝著白花花的米飯,下的椅子、身前的飯桌、還有牆上的圖片和文字。它們顯得那樣普通、熟悉和陌生。一年不見的朋友見面都會激動萬分,何況與我分離的是我熱愛的整個世界。

幾分鐘前,我還跪著通過牢嘴把裝有飯和菜的那只鋁盆端進去;幾分鐘後,我回到了遠離多時,日夜思念的世界,重新享受人間的溫暖。這種反差太大、太突然,讓我這脆弱的生命無法承受。

我很想仔細品嘗飯的香,菜的美,可是還沒有等到這香、這美傳達到大腦,口中的飯菜已經逃離喉頭咽下肚去。它們通過嘴巴的速度之快、時間之短,簡直像雪崩,我的舌尖怎麼來得及品味?

吃飯成了夢境,滿嘴盡是空虛,根本沒有咀嚼過程。不一會,當我睜大眼楮,發現眼前只剩下幾只被我橫掃一空的菜盤子和已經見底的飯桶,自己也驚呆了。

右手手背緩慢地抹一把嘴巴,才隱隱感覺到嘴角確實余留著一絲滋味。這滋味有點像金華那個理發嫂特地給我燒起來的雞蛋的味道,有點像634班為我捐的36斤師範食堂的飯票,有點像你用旅行袋背到四明湖來的一大袋各式各樣的食物……

剛才,那位士兵叫我一聲‘老石’,我听得清楚,但不敢答應。這次特意招待我,超出了他們當兵的職責範圍,甚至一旦傳出去還有點兒讓他們自己過不去,可是他們這樣做了。

犯人是否是吃人的野獸,獄警是否是惡魔?

獄警是機器,不能詢問,更不能有感情,有感情就等于是罪、是錯!在人類的某些領域里,人不能是人。

飯後,我直埋怨上帝︰在造我的時候為什麼偏偏要我這麼會吃飯,這麼會干活?既然如此,就不應該把我安排在這饑荒的年代。

這時,那個獄警走回來,看看我的臉,看看我的肚子,對我笑笑,沒有說什麼。可是他心里一定在想︰肚子不大,怎麼能裝得下這麼多飯菜?

回到牢里,已經晚了,我一聲不吭,躺下就睡。被窩里,雙手不停地撫模著自己吃得滾圓的肚皮,思維也漸漸活躍起來。思前想後,才明白今天自己活像一頭心石嶴的牛。

在心石嶴,大多數人家都養牛。人干活,牛也干活;人過年,牛也過年。勤勞的人還能忘記勤勞的牛?會干活的牛從不挨鞭子,牛的主人會時時護著它、想著它、寶貝著它。

過年了,實在窮的人家,煮一大盆稀飯喂牛,算是給牛補補身子;一般過得去的人家都要讓牛喝幾斤紹興老酒,表示主人對牛一年辛勞的嘉獎!

你一定沒有听說牛過年要喝紹興老酒的吧?

牛主人取節毛竹筒,一頭削成斜口,把邊沿刮得光光滑滑就成了牛的酒杯。竹筒子很長,可是每次裝的量不多,不足半斤,牛能一口咽下。

給牛飲酒時,主人一只手向上拉緊牛鼻子上的牛繩,讓牛抬起頭,另一只手從它的嘴角里把裝了酒的毛竹筒插進去。牛也不反抗,喝得次數多了,習慣了。

隊長和獄警們看我打了一天水,若是心石嶴的農民,他們心里可能在嘀咕︰這麼一條會干活的好牛,怎麼不叫他耕田,關在這里干什麼?

他們覺得可惜,這麼會干活的小伙子,餓成骨頭架子,春天到來怎麼辦?

春天總歸會回來的。

我就做了回這樣一頭牛,一頭從心石嶴來到這監獄里過年的牛。

石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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