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敏︰
五個犯人排成縱隊走出監獄來到大街上,後面跟著兩個沒有帶槍的士兵。頓時,街上行人便像鴨子游過的浮萍,自覺向街邊散開,為我們幾個光頭讓路。
一群有說有笑的小姑娘見到她們面前突然出現的五個光頭,立即四散逃竄,生怕光頭和尚們張開血盆大口就把她們吞下肚去。
街上有位老大爺駐足觀望,雙目眯成兩條細縫,側著頭,仔細觀察從他身邊經過的這批光頭,好像有些不同尋常的用意。
大多數路人又好奇又想表現出自己的嗤之以鼻,帶著鄙夷,斜瞟我們一眼立即轉過頭去。我拉著糞車首當其沖,根本顧不得把他們的特殊態度放進眼里。我要看的東西太多了!一年不見的街道、商店、建築、大幅標語、滿街零七八碎的大字報、電線桿子,還有晃動的人臉,我都貪婪地一掃而過。
有詩曰︰破帽遮顏過鬧市。不過我信奉︰生平不做虧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門。農民、盲流、礦工、奴隸,都是命運的安排,倘若因為自己是農民、礦工、奴隸,就要低著頭走路,我這一世恐怕永遠也不會有抬頭的時日了,得回去先和上帝說去︰還是重新賞賜我一個駝背的好!
經歷過九死一生的我,今天能夠大口地喘著氣兒,能活著回到這個世界,沒有少胳膊少腿,重新吸到人世間的氣息,其他一切都是毛毛雨。
我以前見過犯人游街,當見到死刑犯被捆綁著游街示眾覺得不可思議,為什麼死之前還要受這份活罪?難道就不能讓他少受些騷擾,平靜些去死,還要最後一次被利用著給活人混亂的頭腦加上新的刺激。但今天輪到自己站在這樣的位置上,才明白另一種生命的本性,即使只有一分鐘可以活、即使只能最後一眼見到這個世界,有些人也情願承受最大限度的痛苦去爭取這一分鐘、這最後一眼。
我沒有被殺死,更沒有被餓死,又親眼見到春天了!四周極微細的景色都那麼誘人。大街兩旁的法國梧桐正在萌發新芽,淡淡的綠,女敕女敕的生命,每一枚葉芽都牽住了一絲陽光,還有小鳥兒在枝葉間跳動、鳴叫。
空氣中除出人的氣息,還夾雜著各種各樣花香。盡管我沒有見到花,但是我能感覺得到它們就藏在街邊的深巷、小院,就在那些熱愛生活、情趣昂然的庭院里。
當人的眼楮和嘴巴長久被禁錮之後,饑餓卻促使他的听覺和嗅覺空前發達起來。他們憑著牢房與牢房之間輕微的扣牆聲能統計出整座監獄里逮捕和拘留的人數。他們能從遠處廚房里傳來的聲響和隨風飄來的氣味估計出當天吃的菜的品種和數量。如今不用訓練,我也擁有了這種特異功能,現在來到大街上,這種能耐充分顯露出來。
充滿幻想的人在春天里總感到有些迷茫,頭腦沒有秋天時那麼清醒,一心想好事,其實,向貧窮逼近的往往是災難。
記得離開心石嶴也是在這樣的春天,第一次走出墳墓又踫上這樣的春天。我實在把握不住,春天也許是我命運的轉折點,可能再次見到你也是在春天吧?我心里突然升騰起這樣的一種預感。
一個男人,無論你多有能耐,只要像我眼下的模樣就沒有資格有這種想法。但往往願意在心里明知故犯,有時候放縱自己,有時候原諒自己,有時候可憐自己,說不清道不明真實動機,差不多天天想著你。命里注定,然而能有一次柏拉圖式的愛情我這一世也就滿足了。
牢里大伙曾經有過空頭議論︰倘若給你幾天自由,你會干什麼?
回答千奇百怪,但有一點是一致的,即走出這扇大獄之門,不停地跑,跑幾十里不願停,一口氣跑到家,早一秒鐘見到親人。我也這麼想,還沾沾自喜,自以為肯定跑得比任何人快!
當我今天真正走出這扇牢門的時候,我才明白,我只能跑,一直跑,眼前無邊的山山水水,數不清的街道、院落,因為除了牢房我已經無家可歸!
出城之後,我們一行走上了小路,遠遠地能望見山。我突然想到,心石嶴的映山紅一定又開了。記得自從認識你之後,每年都要用信封寄上幾朵。可是,我已經幾年沒有給你寄了。不知道你有沒有自己上山去采,但願你能采到一朵自己心儀的映山紅。
到小農場,干的活不重,五個人分成幾個地方干。有澆水的,施肥的,喂豬的。還可以隨便吃幾個用來喂豬的地瓜。見到地瓜我想到了金華,那一次也是地瓜救了我的命。今天在這里又見到了這位救命恩人。我立即月兌下外衣,包了幾個,把這包衣服扎在車架子上。
中午,干完活,獄警這麼招呼大家︰「回家吧!」
「回家吧!」犯人們也互相傳遞著信息。
此時,我們真的已經把那個封閉、受盡屈辱的牢房當成了自己的家了。
我仍舊拉著車走在前面。剛走上彎道,對面突然出現一張熟悉的臉孔,向我走來,他就是仁法。我們四眼相對幾秒鐘,他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只對那雙眼楮重重地眨了眨便與他擦身而過。沒有想到,他不知什麼時候起跟著我們來到小農場,遠遠地望著不敢接近,整整在回去的路上守候了半天。
回到牢房,我們有機會到天井中間洗一洗。我見到站崗的正好是那位領我吃晚餐的士兵,便大著膽子請求︰「報告!」
他站在遠處看著我。
我說︰「還有些東西留在18號牢,我想去拿一下。」
他點點頭。其實他知道我在搞泡泡,睜只眼,閉只眼讓我‘橫’一回!
此時的我,嘗到了勞動犯為女囚送月餅的緊張了。
我走到牢門口,打開牢嘴,把那包地瓜塞了進去。再打開觀察窗時,他們即刻從窗口把外衣遞了出來,並加了幾張草紙。
其實他們早就從縫隙里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當我報告獄警的時候,他們就知道我要為他們送‘月餅’了。
一切詩情在這樣的現實里被擊得粉碎!
寫最多的詩有什麼用?
還抵不過幾只爛地瓜!
石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