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把情況告訴了礦工弟兄們,他們卻早已想得十分周到、細致,在旁邊的山村里為我物色到了合適的房子,就在那位借給我繡花枕頭的新娘子隔壁。
我趕緊過去看,覺得不錯。特別是有位心直口快的新娘子作伴,更讓人放心,當下就付了房租。讓人感動的是,上午他們幫我打掃,下午幫我搬家。昨天,我們還只有母子兩人,今天突然有了一個家,娘兒倆也忙得不可開交。
熱水瓶、小桌、面盆、帳子、木箱都是你留在礦上的,煤球爐、小缸灶、碗筷、小碗櫃都是各家各戶主動借給我們用的。小桌的抽屜里還突然多出一些煤球票、豆腐票、肥皂票,是幾位不願露面的老工人當天送的。支起一個家什麼都需要,可眼下這麼快就什麼都不缺了。
搬家的弟兄們對我說︰「既然送來了,你就收著用,不必客氣。石泉有你這樣的媳婦是前世修的,大家感動著呢!」
我被他們說得不知如何是好。
床,直到天黑了才搬,是集體宿舍的雙層床。他們把它的上層連夜拆下,用三輪車拉了過來。我說這樣不太好,還是向農民兄弟借塊門板簡單地搭一張床吧。要是讓那位礦長知道我私自把公家的床鋪搬出宿舍,還不說我是小偷?回想起早上面對過的那張陰陽怪氣的臉,心里著實有點害怕。
可是弟兄們根本不買礦長的賬,七嘴八舌地幫我出怪招︰
「你就告訴他,這不是偷,是借!」
「住幾天就借幾天,到時候還給他,你不會把床帶回老家去。」
「如果他再不依不饒,你就可以反問他︰你把我的丈夫弄到哪里去了?我是來找丈夫的,睡在丈夫的床上有什麼錯?什麼時候你把丈夫還給我,我什麼時候走人,也就什麼時候把床還回去,保證一條腿都不缺!」
「話要說得響亮一點!氣死這只老頭子!」
「還有,如果他敢來找你,你就挑人多的地方跟他大聲吵!不要怕他!他只敢縮在機關里,不敢出來與工人交手,更不敢當面找你要床鋪。」
經他們這麼一說,我的心堅實起來,覺得自己從城市的小巷子里走出,走到礦工之中,真正變成了一個挖煤人天不怕、地不怕的妻子。
擺好床鋪,他們就動身回宿舍,走之前還說︰「在有些人的頭腦里,工人都是賊!我們工人說,不是‘賊’,是‘絕’!人走上絕路,要不‘偷’著活,還有活路嗎?你能說麻雀是賊嗎?」
一會兒孩子就睡著了,經過白天的奔波和興奮,疲勞了,橫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我幫他月兌了衣服,讓他睡正了,自己也準備收拾、收拾休息。
這時我听到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剛剛回到隔壁的新娘子雙手抱著一個雞窩,走進門來。我看見雞窩里還有一只母雞呢!
還沒有等我反應過來,她對我解釋︰「這只母雞本來就是弟兄們的,他不在,我們養著,你來了,就還給你。」
「石泉還養老母雞?」我覺得好生奇怪。
「是位農民送的。」新娘子就把母雞的故事講給我听。
有一天,一個農民在田里干活,跌斷了手骨,來礦工醫院就診,可是礦上的醫院剛建起來,沒有條件治療骨折。那天已近黃昏,沒有班車再去城里。年輕人身上又沒帶錢,抱著斷手,急得直流淚。弟兄們正好從醫院出來,了解到他的難處之後,就把他領回宿舍。幫他洗臉、洗腳,兩人在床上將就一宿,第二天一早請了假陪他去城里治療。
那個小伙子養好傷之後,來礦上還錢,順便送來了這只母雞。說來奇怪,剛放下,就生了一只雞蛋。石泉就把它養在樓梯下的雜物間。門留一條縫,雞也不用喂,早晨出來晚上進去,還每天生個雞蛋。第二年春天,母雞孵窩,弟兄們從市場里買回來雞蛋讓母雞孵,居然孵出一大群小雞。
可惜小雞剛出世,弟兄們卻進了班房。這群小雞大家幫他照管著,長大之後被大家吃了。這只母雞我丈夫要過來讓我養著,等弟兄們回來。她很乖的,每天都生蛋。
听她這麼解釋,我也不客氣,就收下了這只母雞。
「你丈夫呢?」我問。
「上小夜班,十二點下班,洗澡,吃飯,到一點才能到家。平時我早早的睡了,其實睡不著,心里老是盼他回來。」
「那就正好,可以陪我聊聊天。」
「我也正想和你說說話。見到你一直在忙,沒空。這幾天路上奔波,今天又搬家,沒有累著你嗎?」
「沒累著。來,你坐下來說。」
我和她都坐在床沿上。
「管你叫什麼好呢?」
「叫我弟兄們或者新娘子都可以,這里沒養孩子前都叫新娘子,好記。」
「好!就叫你新娘子吧。懷上孩子了吧?」
「剛懷上。前幾年,肚子里面一直沒見動靜。弟兄們坐牢前見到我就要笑話我是只不會生蛋的小母雞。我听了生自己老公的氣,晚上睡在床上擰他,他從來不生氣。後來,弟兄們坐牢去了,那只會生蛋的母雞沒人養,老公就讓我養。哈哈,不到一年還真的懷上了!」
她用手揉揉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肚子繼續說︰「還真得感謝弟兄們!」
我不知道她說的故事是真是假,或者只是兜著圈子寬慰我,可心里還是非常高興,便接過她的話頭說︰「石泉坐牢還坐出點成績來!」
「哪能這麼說!真是這樣,我成了罪人了。你也真是個不知道愁苦的人,要是我踫到這樣的倒霉事兒,帶著孩子怎麼活?」
「兩人剛好上的時候,誰能算得準對方以後會踫到什麼難事兒。好上了,就牽掛上了,越難越牽掛。」
「你說得太對了。我也這樣,剛找對象那會兒,听說對方是煤礦工人,我就怕,一口回絕了。心想,下煤窯還及不上啃泥巴的呢!媒婆就是會說話,肚皮里裝著一套套的現成話,我們農村姑娘怎麼能與她過招?她說︰人家煤礦工人是產業工人,是國家的主人翁!人長得有鼻子有眼,要樣子有樣子,要覺悟有覺悟!你要不要沒關系,人家春節回來,兩人踫個照面,交個朋友,總是可以的。我也就答應見見面。可是一見面,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和他好上了。正像你說的那樣,好上了,越難越牽掛,心里老記掛著他。最後,不管三七二十一,跟著他來礦上,索性住下來不走了。」
她一邊說,一邊笑,看得出心里對丈夫有多喜歡。
見我只是點點頭沒有接話,她就知道我在想石泉了。
「弟兄們這個人啊就是心直口快。其實犯不著與這些人過不去。領導就是不喜歡有思想的人,喜歡馬屁精。听說他是個高中生,怎麼讀書讀到*里去了,連這點也不明白?」
我听得出,她不是在責怪你,而是用我的口氣罵你,為我幫腔、出氣。
「我給你說幾件事兒,你就知道有多荒唐!」
煤礦每年要用許多坑木,都是從外地用火車運來的。每當運木材的火車車皮到站,都叫礦工去卸車。
有一次,礦上買回來一輛大型坦克吊車,專門從事卸車任務,從此以後礦工就不需要再做這樣繁重的義務勞動了,工人們自然非常喜歡。可是,吊車在泥地上來回地走動,地上立即碾出一條大溝。采煤隊長建議要為吊車造段水泥路。倉庫的人員也積極響應,給隊長說倉庫里有大批應急水泥快過期了,可以拿來造路。隊長召開了一個動員大會,發動工人群眾造路。
工人們利用休息時間挖地基的挖地基,運沙石的運沙石,很快寬寬的基礎挖出來,還填下去大片石料。
正當水泥攪拌機安裝起來的時候,礦長趕到工地上大發雷霆︰「這是誰的主意?這麼大的工程,一沒有計劃,二沒有預算,三沒有報批,就可以動工,真是無法無天了!」
工人們都面面相覷。
「立即給我停下來!」
領導說停,工程就停了下來。
隊長好心辦了壞事,只得再次召開職工大會給大伙做檢討。會上,弟兄們站起來對隊長說︰「這個工程沒有領導批準是隊長的錯,但是工程本身沒有錯,吊機需要這個工程,工人群眾不計報酬地為國家干,這種積極性也沒有錯。如果現在停下來,天一下雨,挖成的地基就會淹上水,就成了一條河,以後吊機怎麼工作?我的意見是隊長向領導作檢討,補辦工程手續,這個工程已經干了一半是不能停的,還是要繼續干下去。」在場的工人也齊聲表示贊成。
隊長想想也對,立即下令工程繼續干,由他自己到礦長那里去挨批,辦工程手續。
澆築工程進行了兩天一夜,水泥路很快就完成了。
礦長听說又是弟兄們第一個站出來與他的命令作對,氣得吹胡子瞪眼,心想一個小小的工人竟敢與礦長叫板,等著瞧!
弟兄們做這種出力不討好事情,不是雞蛋踫石頭、自找苦吃嗎?
領導要找小工人的茬還不是小菜一碟,遲早都會撞在他的槍口上。
……
事無巨細,新娘子還把礦上最近幾年發生的事情全都抖摟出來,一直講到丈夫下班才回去。
石泉,新娘子的詳細講解,似乎讓我又向你走近一步,近到觸手可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