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接二連三發生的傷心事連老天爺都為之動容,它雖然無語卻止不住老淚縱橫。春雨夜以繼日地下了半個多月,下得如訴如泣,弄得屋內屋外、心內心外,濕淋淋的淌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
新娘子含住淚到充電房上班了,成了煤礦的正式職工。
新娘子上班那一天,天突然放晴,經過春雨和淚水滋潤的大地抹上了新綠。淡淡的綠,懸藏著新的生機,同時努力掩蓋著秋、冬摧殘大地的腳印。低頭細看,去年夏天曾經茂盛過的綠草此時灰暗如土,新綠就是從這枯萎叢中突然冒出尖來,眼前是一幅新舊交替,生死變幻的悲壯場景。
新娘子催促伊敏趕緊去小農場看望石泉。
伊敏右手牽著磊磊,沿著鐵路出礦區,向北走。她的左手提只小袋,里面裝著兩支圓珠筆和幾本練習本,還有一小盒扣肉。這盒扣肉是用心石嶴的霉干菜和弟兄們提供肉票弄來的半斤豬肉做成的,母子倆舍不得嘗一口,全帶上了。
仁法向她描述過小農場的位置,伊敏就憑記憶走。哪兒有石泉,哪兒就會像心石嶴那樣對伊敏有引力。從來沒有到過的農場,她夢里好像已經去過多次。
礦區近處是起伏的丘陵,遠處有高山,村莊、農舍散落其間。丘陵不高,猶如大地曾經滄海,突然凝固,留下這般巨大、圓潤的固態波浪。每道波谷排滿農田,那里的油菜花開得正濃。水田里灌滿了水,有牛在水田中耕作。田梗上有對年輕人互相追逐著,老遠就能听見他們的嘻哈聲。一列裝滿煤的火車從身後追上他們,然後轟隆隆地向遠方奔馳。
一切都像眼前的春天一樣,顯得如此平和,只有伊敏感到涼意。遠遠望見農場的時候,她的腳步明顯慢了下來。
兒子雖小,卻能感覺到母親有點異樣,便問︰「媽媽,你怎麼啦,走不動了?我拉你!」
兩人本來並排走著,說話間他向前跨出一步,拉緊她的手。
「磊磊真有勁,確實長大了,能拉動媽媽了。」
「還有多遠?」
「大概前面就是吧?」伊敏指著遠處山坡上的大片菜地對兒子說。
那里有幾排平房,四周沒有圍牆,平房前面有個軍警在走動。
「爸爸會不會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
「我先去問問那位解放軍叔叔?」
磊磊轉過頭來好像要征求母親的意見,可還沒等到伊敏應允,便放開她的手,撒腿飛奔,不一會,踏上了轉向農場的彎道,又直接向那個軍警跑去。
伊敏不遠千里是奔著石泉來的,可是快要接近的時候,心里又虛起來。她的雙腳像走在一條鋼絲上,直發顫,兩邊的山坡仿佛都成了無底的深淵,擔心錯走一步,就會帶來殺身之禍。
她知道,前面的農場雖不是正式監房,卻也不是一般百姓可以隨便出入的場所。況且,她這次來主要是商量救他出獄的對策,里應外合的小計謀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得逞嗎?
一頭亂糟糟的思緒纏住了她的腳,讓她邁不開腿。石泉今天會不會來?如果真來了,軍警會不會同意兩人見面?有軍警在場,她能明說嗎?要是被別人發現自己的計謀,會不會增加石泉的罪責?再說,石泉的身體怎麼樣?他在想什麼?認不認我這個心石嶴人已經認了他自己還沒有認的妻子?認不認這個兒子?有沒有必要,或者有沒有時間和機會向他解釋?
每一個的失敗都能打擊到她,她有這個幸運解月兌這一切嗎……
兒子主動為伊敏解了圍,跑向前去預探那個世界的虛實。等到伊敏轉過路口,他已經與那個軍警搭上了腔。伊敏停下腳步,在這寂靜的天地間,側耳傾听不遠處他們的對話。
「叔叔!叔叔!」磊磊老遠就開始急切地叫了。
「哪里冒出來的野孩子,怎麼跑到這兒來了?這是隨便可以玩的地方嗎?」軍警轉過身子大聲呵斥。
「我來找爸爸。」
「找爸爸?這兒哪有你爸爸,你爸爸叫什麼名字?」他一臉疑惑。
「石泉!石頭的石,泉水的泉!」磊磊大聲回答。
「哦!是老石的兒子?他兒子這麼大了,你怎麼知道你爸爸會到這里來?」
「有人見到他來過這里。」
「你怎麼知道的?小小年紀地下工作做得不錯耶!」他笑起來,有點喜歡上這個漂亮臉蛋了。他听見聲音,抬頭看著走過來的伊敏,問︰「那是你媽媽?」
「是的。」
「有沒有給你爸爸帶來好吃的?」
「有!霉菜扣肉。」
「那好吧!把霉菜扣肉放在我這里,我一定交給你爸。你們趕緊走,這里只有叔叔一個人,讓別人看見就不得了!下次可不能再來了,听清楚沒有?」
「听清楚了!叔叔,謝謝你!」
可磊磊站著不走,他便催促磊磊︰「快去叫你媽媽把霉菜扣肉拿過來。」
「我和媽媽都想看一看爸爸。我出生以後從來沒有見到過爸爸,別的小朋友都笑話我。媽媽就更想他。你就可憐可憐我們,就讓我們見一次!」磊磊說著嘴角向下拉,眼淚成串地落下來。
軍警蹲下來,希望能安慰一下磊磊,也很想說說自己的難處。可是面對這張稚氣、掛滿淚水的小臉,能說什麼呢?即使把理由說得非常清楚明白,幼小的孩子能理解嗎?
他的雙手先在軍裝上擦了擦,再用拇指輕輕地抹掉孩子臉上的淚水,然後用手撥動孩子的肩膀,讓他向後轉,輕聲對他說︰「你回到媽媽那里去。告訴你媽媽,讓叔叔想一想。」
監獄的警衛最忌諱的就是這一條,這是要犯大錯的。新兵剛到營房,經過幾個月軍訓之後才能正式上崗值勤。這幾個月里,讓他記憶最深的是第一次挨扣!
頭幾天軍訓,身子挺直站在隊列里,看著眾多著裝統一、朝氣蓬勃的同齡人,心頭總會升騰起一種從未有過的自豪感。心里樂,臉上免不了有些表露,可能是兩片嘴唇沒有閉緊,或者牙齒有點兒外露。
突然,隊長喊出自己的名字。
他趕緊大聲回答︰「到!」
「笑什麼?閉上你的嘴,把胸脯挺起來!」
他嚇了一跳,趕緊瞪大眼楮,不敢再有半點馬虎。
只听見隊長接二連三地對著他大喊︰「嘴唇緊閉!雙目平視!下巴向後收!挺胸收月復!」
隊列里不但他被鎮住了,所有新兵都鴉雀無聲。
從此以後,他的臉上失去了笑容,再也不敢輕易大聲喧嘩,特別是在犯人面前,始終冷著臉,不輕易多說一句話、多提一個疑問。
太陽漸漸升高,勞動犯馬上就要來了。叉路口站著女人和孩子,大老遠就會被人發現,他得立即作出決定!
同意吧?難!
一旦被人發現,報告領導,挨幾句批評事小,弄不好要受處分,那不是自找苦吃啊?
不同意吧?也難!
人心都是肉長的,當兵幾年,面對各種各樣的罪犯,雖然臉上冷若冰霜,但經常心生側隱。特別是這個老石,干活勁頭足,為人實在善良,怎麼看也不像有罪的人,隊長對待他的態度正說明他也是這麼想。
他搓著雙手,左右為難,急得直打轉。
天氣十分暖和,無風,四周灑滿了早春的氣息。原野、春花、女人、孩子,漸漸讓他暫時遠離了那支身上上了刺刀的步槍、遠離每天值勤的監獄,回到了家鄉,回到了原本屬于老百姓的那種生活。
掂量再三,青年男性的那種俠義之心佔了上風,心想這時農場里就他一個人,只要一會兒不被其他犯人和軍警看見,一定不會有事的。
自己只是舉手之勞,便能成全眼前乖巧孩子和漂亮女人的心願,讓一家人團聚,為何不幫一幫?突然他覺得自己手上握著無限的權力,如法官一般,竟能裁決別人的痛苦與歡樂!
他大膽地向遠處的母子招招手。伊敏和磊磊正盼著他的答復呢,見他招手喜出望外,飛快地來到他身邊。他冷著臉模仿著隊長訓話時的那付腔調,說︰「今天給你們見面的機會,但必須答應以下三個條件︰
一.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二.你們先去後面的豬舍里等著,我叫老石過來,見面時不能大聲喧嘩!
三.等到犯人干完活回去之後你們才能出豬舍,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看見!」
伊敏連聲答應,還讓磊磊向叔叔鞠了一躬,隨即按軍警指點,走向後面的那間草房子。
轉過屋角,伊敏拉著磊磊走得飛快,簡直是小跑。
兩人高興,高興得不敢回頭,他們要盡快逃出軍警的視線,怕他反悔把娘兒倆叫回去。伊敏心里更是緊張,真想一步跨進豬舍把自己和兒子藏起來。她十分清楚,一旦他們的身影被別人發現就會給這位好心的軍警、給石泉、給自己帶來難以預料的災難!
豬舍不高,朝南有個低矮的入口,無門,伊敏拉著兒子低頭躬背地鑽了進去。
見到入口處有人影晃動,豬欄里的豬不約而同地叫喚起來,有幾頭還把前爪趴在豬欄上,後腿直立著,張著大嘴,露出黃牙,嘴角噴著白沫,尖聲嘶叫!
它們一邊叫還一邊不停地躥跳,推得豬欄前後搖晃,一陣恐懼深深襲入母子倆的心,仿佛他們面前的不是豬,而是一批張牙舞爪、專門吃人的魔鬼!
這麼大的聲響整個農場都能听見,想掩也掩不住,想蓋也蓋不滅啊!一瞬間伊敏瞪大眼楮憎恨起豬來,向前走,豬會叫得更凶!退出去吧,一切都會泡湯!
磊磊躲在母親背後,伊敏一邊伸手按住磊磊的小腦袋,一邊抬眼四處尋找,希望能找到藏身的角落。
豬舍不大,南北兩排豬欄,估計養著大小十幾頭豬。豬欄內糞便滿地,整個草舍充斥著豬糞、豬食、豬騷氣混和的惡臭。豬舍中間有條窄窄的人行道,人行道上還算干淨,除此之外找不到一處能讓人落腳的地方。
陽光透過東窗被卡成一條黃色的光束,成群的牛虻、蚊子、小蟲在這條光束里飛舞。伊敏感到惡心,五髒六腑往喉嚨口涌。平時,聞到這樣的臭氣、听到這樣的嗥叫,老遠就掩鼻避開了,可是今天她得強忍著!
單憑強忍著還是沒用,那批豬像故意跟她作對似的,不依不饒、大聲叫喚。她探出頭去,向城區方向看,鐵路旁邊除出零星的行人,沒有發現犯人的影子,心想︰上天還是給了我時間。可是,這個時間在一秒秒地縮短,她頭上冒出一層冷汗!
她真想退出去,但立即責備自己,剛剛做完承諾,難道轉身就要反悔?人家當兵的都冒著這麼大風險成全自己,自己倒辜負起自己來了,何況這時候逃出去還不被他一腳踢出老遠!
想起幾年的相思之苦,想起出發前誓把石泉找回來的那股子信心,無論如何也得待在這兒。再說,石泉已經近在眼前,即使跳出幾只老虎來我也得抵擋一陣子。實在擋不住,見到石泉之前被它們吃了,軍警也會告訴他我們娘兒倆來過了!
她對自己說︰出門的時候就是打算來闖地獄的,這算什麼地獄?無非是幾頭豬,一個大活人還能讓幾頭豬嚇懵了?其實,我還得感謝它們呢!要是農場里沒有這些豬,我們娘兒倆往哪兒躲?
想到這里,眼前呲牙裂嘴的這批豬立馬變得可愛起來。伊敏的眼珠子骨碌碌地亂轉,開始尋思讓它們安靜的辦法。心一平靜下來,頭腦就清楚多了,她突然發現就在身後、靠近門口處有座落地灶,大鍋里滿鍋的豬食,一把工兵的小鐵杴和一只鐵皮桶就擱在鍋邊上。
伊敏恍然大悟,她迅速轉過身去對兒子說︰「磊磊別怕!媽媽听懂了,豬正嚷著︰肚子餓了,快給我們開早飯吧!你听听,是不是在這樣叫?」
磊磊瞪大眼楮、歪著頭認真辨別,他不相信媽媽還能听懂豬的叫喚!
伊敏把他抱到灶邊的一條小板凳上,讓他坐下,並把小提袋交給他,自己卷起袖子,用鐵杴鏟了半桶豬食,提起桶就往里走。
豬叫得更歡了,可是伊敏已經不再感到恐懼!
伊敏先給每個豬食槽少量地分一點食料,這樣可以迅速地讓所有的豬安靜下來。果然,豬舍里只剩下它們‘呼哧’‘呼哧’吞咽食物的聲音了,偶爾互相爭斗幾聲也成不了大氣候。伊敏放慢了腳步,喘著粗氣,不過她仍舊不敢歇手,豬吃得很快,需要不斷地添加。盡管惡臭依舊,可是伊敏卻舒心多了,好像尋遍整個世界才找到這個讓她最喜歡的角落!
伊敏來來回回地奔走著,每次回到地灶邊,一邊裝料一邊小聲地叮嚀磊磊,她怕顧上了豬就顧不上孩子。
「我們分一下工好不好?媽媽喂豬,磊磊就在這里等爸爸,千萬不能出去!我們答應過解放軍叔叔的,是不是?說過的話要算數。」
「見到爸爸進來就上去抱住他的腿,再叫媽媽,千萬不能再讓他跑了!」
「說話要小聲點,不能哭!」
「你認識爸爸嗎?照片里見到過的,對吧!」
「可能這次來,他剃了光頭了,光頭也不要怕,爸爸還是爸爸,光頭還是爸爸。」
「……」
听到媽媽的話,磊磊每次都點點頭,他都懂。在磊磊的心目中,媽媽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媽媽,是位能讓豬都听話的媽媽!
伊敏自己也不相信,從來沒有喂過豬的人能干得這麼利索,心里暗暗稱贊自己︰原本就打算跟著石泉去心石嶴吃苦的,說不定就得養豬、養雞、養鴨、養鵝,還得養狗呢!今天算是入學考試,看看自己合格不合格做心石嶴的媳婦?
曾經听說過有返祖現象,這種行為是不是就是其中的一種?我的父母親肯定是窮人,骨髓里天生就有這樣的基因,無論土地肥沃還是貧瘠,只要沾著土,就會生根發芽。正因為這一點,自己才不怕愛上石泉,沒有這樣的底氣早就打退堂鼓了。
想到這里,伊敏踏實多了。即使有人進來也有借口能夠搪塞幾句了︰我就是來這里幫他們養豬的!
這時遠處隱隱傳來那個軍警提高的聲音︰「今天老石一個人去喂豬、打掃豬圈,其余的人到菜地收菜。」
可是伊敏在里面忙碌沒有听清楚。
春日,石泉拉著糞車到達農場,渾身已經汗漬漬的。他敞著前胸,手搖草帽,徑直向豬舍走去。剛踏進門洞,有個男孩上來抱住他的大腿輕聲地叫爸爸,著實把他嚇了一跳!
低頭仔細辨認,孩子的臉似曾相識。他的眼楮、鼻子、額頭都跟心中的戀人長得一模一樣。石泉艱難地抬起頭來,猶如身在黑暗的地獄突然望見天堂打開一扇光亮的窗,日夜思念的戀人就站在窗口望著他……
「爸爸!爸爸!……」磊磊還在不停地叫,可是石泉的嘴唇嚅動著怎麼也應不出來,連呼吸都感到十分困難,吸不進氣、呼不出聲,心跳失去了節奏,眼楮、耳朵、嘴巴似乎離開了腦袋,在半空中飄蕩,不听使喚。
近幾年,思念的就是伊敏,思念成了他的生命所依。今天伊敏就在眼前,而他卻不能從思念中返回現實,原來深切幸福的深淵比地獄更寬闊、更無垠,把他的生命所依吞噬了,跌進去只能處于飄墮之中!
伊敏止不住地流下淚來。幾年的等待等來的是這樣的一個石泉,與她記憶中的完全兩碼事。原來結實的黑疙瘩今天變成了慘白的光頭,原來氣宇軒昂的身材變窄了、拉長了,走進低矮的豬舍時他低著頭,弓著腰,似乎背還有點兒駝。
石泉把手中的草帽丟到一邊,蹲下去,抱起磊磊。他的光頭和磊磊的小腦袋緊緊地挨在一起,情不自禁地在孩子的臉上亂親,磊磊軟女敕的臉蛋都被他親得走了樣!
伊敏見到石泉抱起磊磊親熱,心里百感交集,她很想走上前去,把一切說給他听听,可是她的雙腳邁不開步,兩眼直冒金星,四周的豬欄晃動起來,身子怎麼也立不穩,手中的鐵桶‘ 當’一聲掉在地上。
石泉見到伊敏搖搖晃晃,便抱著磊磊沖到她身邊,把她攔腰抱住。
三個人第一次擁抱在一起。伊敏把臉貼在石泉*的胸口上,沾滿豬食的雙手伸進他的上衣,把石泉的腰緊緊圍住。他們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沒有任何聲響,包括幼小的磊磊,默默地享受著這來之不易的短聚。
伊敏的眼淚順著石泉的胸脯流,和他的汗水混合在一起。她聞到了渴望已久的氣息,幾年來曾經多少次夢到過這樣的氣息,醒來這種氣息就會變得虛無縹緲、無影無蹤。今天,她知道自己醒著,一定不是夢,可是她還是不放心,要確認一下,她的嘴唇開始在他胸口摩挲,不一會便發瘋地狂吻。盡管這樣,還是難訴她的心頭之愛、還是難解她的心頭之恨,最後竟一口咬住石泉的胸肌,嗚嗚咽咽地哭出聲來。
石泉也在流淚,他緊了緊抱在伊敏腰上的那只手,還和磊磊一起把臉靠在伊敏的頭發上來回摩擦,咬緊牙關享受著來自伊敏的愛和痛。他需要這樣的愛,他需要這樣的痛,已經渴望了幾年,終于享受到這樣的幸福的痛苦。從胸脯的疼痛中知道,此時的幸福是那樣的真實和深刻!
伊敏松開牙關、緊閉雙眼,臉頰輕輕地撫模著石泉胸脯上的咬痕,不斷地親吻著它。豬舍內一片寂靜,似乎所有的豬也懂事地不吵不鬧了。磊磊突然抬起頭來輕聲地說︰「我還有禮物要送爸爸!」
伊敏如夢初醒,趕緊從石泉懷里月兌身出來,低著頭,用袖子擦著滿臉的淚痕。石泉剛才慘白的臉也變得緋紅,立即用上衣蓋住胸脯。
兩人異口同聲地問兒子︰「真的?什麼禮物?」
磊磊扭動身子,石泉就把他放在中間,順手扣上扣子並和伊敏一起蹲下來,驚奇地注視著磊磊。磊磊的小手在自己口袋里掏,結果,掏出來的是個沾在一起的紙團,便‘哇’地一聲哭了!
石泉重新抱住孩子,把他的臉蒙在自己衣服上,免得哭聲傳出去。伊敏安慰磊磊︰「原來磊磊還帶著禮物,對不起,媽媽真的不知道。一定是那天落水時,把你的禮物浸濕了。後來新娘子把我們的衣服烘在爐子邊上,她也不知道磊磊口袋里還裝著給爸爸的禮物。」
石泉也說︰「不要緊!不要緊!磊磊別哭,叔叔……不!爸爸收下磊磊的禮物!回去之後慢慢地把它打開,一定能看清楚!別急,先給我講講上面有什麼?」
說完,從磊磊的手上把紙團掰出來,放入自己的口袋。
磊磊見爸爸收下自己的寶貝,便停止哭泣,哽咽著說︰「是一張畫,出發前和媽媽一起去心石嶴,阿桑叔叔帶著我出去畫的。有山!有樹!有大溪!還有兩個人坐在溪邊釣魚。阿桑叔叔要我寫上一個題目,送給爸爸。我就想寫︰爸爸和磊磊一起釣魚。可是我不會寫‘釣魚’兩個字,是阿桑叔叔把著我的手寫的……」
磊磊每說一句話都像把刀剜一下石泉的心,再听下去實在受不了,他趕緊向磊磊擺擺手,閉上眼楮,忍住淚,為了讓磊磊高興,喉嚨里硬擠出話來︰「磊磊,謝謝你!你給我帶來了心石嶴的山,心石嶴的水!還有……」
娘兒倆赤誠的心向石泉敞開著,石泉實在覺得拒之無理,受之有愧!心想︰今天,我的妻子在這兒,我的兒子在這兒,我的家在哪兒?
在母子倆面前,才知道自己真正有罪。這罪不是別人給的,而是自己面對的。對于他們母子倆自己真的犯了罪,犯了不可饒恕的罪!
石泉的聲帶幾乎沒有振動,湊近伊敏的耳朵輕聲地說︰「伊敏,你就饒了我吧,我不能再添罪孽了!你就帶著磊磊回去,忘記我!」
伊敏立即反問︰「你進來見到我們就這麼想了,對不對?」
石泉趕緊解釋︰「你們的真心,我心里清楚,可是,我無權接受!你們的痛苦我也清楚,可是,我無力分擔!從跨進監獄那一刻開始,我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活著等于死了!我是逮捕不是拘留,是一定要判刑的,一生不會再有好果子吃。這樣的痛苦是我自己找的,自作自受,活該!憑什麼要拉著你們跟我一起受罪?你一定十分清楚,反革命的家屬和子女會遭受怎樣的罪。農村里,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的子女小學畢業就不能再上學,即使成績優秀也不例外,我怎麼能把磊磊也拖入這樣的困境?難道我這輩子受的罪還不夠,打算要受幾輩子?真的!現在還來得及,再痛也得忍著!伊敏,你要罵就罵吧!就罵我懦夫吧!我確實是一個懦夫,沒有能耐和妻子一起生活,沒有膽量去愛深愛我的妻子和兒子。過去我總認為自己是勇敢者,今天才發現我的勇敢在哪兒?以前我曾經在幻想里生活過,也企盼過未來,今天在這樣的事實面前,我還能永遠誆騙自己嗎?」
石泉輕聲地說,伊敏靜靜地听。
听著听著,伊敏漸漸地從悲苦和思念的濃霧中解月兌出來,心頭突然升騰起對石泉的怨恨之情。雖然臉上仍舊淌著淚,表情卻變得十分復雜,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讓她高興和欣慰的是石泉不但活著,還認了她這個妻子,還認了磊磊這個兒子!這本是她心頭最大的疙瘩。奔走千里、歷經生死尋到地獄門口,就是為了解開這個疙瘩。眼前的石泉沒有缺胳膊少腿,完完整整地站在她的面前,不像夢中夢見的那樣。盡管慘白得讓她心疼,但他的人格沒有變,他對她的愛沒有變。他沒有問一句兒子的來歷,就把他緊抱在懷里、親他……
人在死亡邊緣,連根稻草也會抓住不放,可是他不!他要獨自面對,把母子倆推得遠遠的,不願別人分擔他的困苦和悲傷……
讓她怨恨的是石泉竟然如此怯懦,沒有一絲跡象打算為自己的行為辯護!
伊敏瞪眼對石泉說︰「我真恨不得自己變成母虎,把你撲倒、撕碎、吞下肚去!」
石泉向她靠近一步,低著頭,一本正經地說︰「你撕啊!你吞啊!如果真能這樣就好了,這一世算是有了歸宿,不但還了我的心願,還能和你們一起回心石嶴!」
听到兩人的聲音大起來,站在旁邊的磊磊急了,哭喪著臉向母親求情︰「爸爸好的!媽媽!爸爸好的!」
「你看,你看!剛一見面心就站到你那邊!」伊敏說。
石泉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笑容。
「媽媽沒有說爸爸不好,只是說他實心眼,像塊石頭。」
「你不是經常說喜歡石頭嗎?」
「是喜歡,喜歡得真想咬幾口。」
「喜歡怎麼還要咬?」
「磊磊,有時我也咬你嗎?」
「那是親我。」
「親得過分就是咬。」
「我知道了!媽媽和爸爸……」磊磊嘻嘻笑著,掩住臉轉過頭去。
兩人不由得被兒子逗樂。
伊敏對兒子說︰「小人精,你不懂!」
「我懂!我懂!」孩子有點要哭的樣子。
「好,好!你懂,你懂!」伊敏蹲下去安慰磊磊,突然發現磊磊手上的那只小袋子不見了!
從伊敏的眼神里磊磊就知道母親的意思。他轉身指指地灶邊的小凳子,那只袋子就在凳子上。
見到袋子,伊敏突然清醒,她抬起手臂用袖子抹幾下淚眼,對石泉說︰「真該死!我怎麼把正事給忘了?快去把弟兄們為你寫的申訴狀拿出來,夾在練習本里。我手髒,你自己拿。看看朋友們是怎麼為你著急,怎樣冒著風險在為你辯護?」
三人回到地灶邊,石泉迅速打開袋子,用顫抖的雙手捧起申訴狀。他見到紙下方十個同伴的姓名,仿佛有群熟悉的臉孔在他面前跳躍,石泉才重新感到他並不孤獨,他的周圍不但有伊敏和磊磊,還有原先的礦工弟兄。
伊敏在一旁催促︰「快坐在小凳子上寫,時間不多,能寫多少就寫多少,要快!趕緊把你的申訴寫下來,交給我,由我回去整理!豬已經喂過了,我去打掃豬圈!」
此時石泉心中塞進了一團亂麻,近來已經強壓心底的委屈、悔恨、牢騷和驕傲被再次喚醒,看著轉過身去的伊敏,不忍心讓她去承擔本當由他承受的侮辱和苦難……
他像一頭鎖在籠子里的猛獸,突然有人允許他自己找把鑰匙開鎖。鑰匙就在這堆亂麻中,可他感到無從下手,急得滿頭是汗。
突然石泉抱起磊磊,讓他坐在小凳子上,對他說︰「磊磊乖!坐在這里別動,我去叫媽媽回來。」
他把筆記本和圓珠筆卷在一起,插進內衣口袋,幾步就追上了伊敏,把她擋住︰「這怎麼使得?我自己來!」
「你怎麼不寫,為什麼?你想想,別人都在為你著急,你自己反而得過且過,對自己、對別人太不負責任,太令人失望了!」伊敏又急又氣。
石泉急忙辯解︰「要說的話太多,需要靜下心來理一理。本來,已經把它們拋到九霄雲外,現在要重新找回來,幾分鐘內寫成申訴材料,怎麼可能?」
「幾分鐘?說得輕巧!這幾分鐘有多寶貴,你知道嗎?以後還能有這樣的幾分鐘嗎?」
「我知道!別急!別急!」
「能寫多少就寫多少!列幾條提綱也行!詳細的情況我可以去詢問弟兄們。」
「寫了有沒有用?一個小老百姓哪有能耐與國家意志對抗?再說,這年頭,當官的自己都抗不住,哪里還有閑功夫听一個罪犯的申訴?說不定誰拿到手,就會把它丟進紙簍!」
「成不成再說,能向前走一步就算一步!誰也保證不了明天活還是不活?無論明天活不活,今天就得認認真真地活著!」
「我想向前走,可是我這個樣子,哪里有路?」
伊敏越听越覺得石泉變了,變成了一個十足的膽小鬼,便說︰「我只要你回答一句話︰寫還是不寫?」
見到伊敏拉下臉來,石泉才認真地回答︰「我一定寫!回去寫!要寫也得寫出個樣子來!」
「回到牢里去寫?」伊敏覺得他的態度越來越離譜。
「牢里確實難寫,人多眼雜,身旁還有暗探。」
見石泉說得認真,伊敏的語氣才緩和下來︰「暗探?你怎麼知道的?」
「他們鼓勵犯人互相揭發、互相監視。我發現有人經常向外面遞條子。」
「哪怎麼辦?」
「晚上整夜亮著燈,等到大家睡著了,我可以躲在被窩里寫。」
「大約要寫多久?」
「一、兩個晚上吧!」
「一定要據理力爭!字寫得潦草點沒關系,我看得清。」
「想好了再動筆,不至于太糟糕吧。」
「什麼時候交到我手上?怎麼交呢?」
「只要天氣晴,肯定要拉糞來農場。最近幾天你在鐵路邊等我。見到你跟著,我就找機會把練習本放在路邊石頭底下。」
「就這樣說定了!但願老天爺幫忙多晴幾天。」
「有點像搞地下工作似的,真可笑!老百姓認為雞毛蒜皮的事情,政府機關像捉到了個重大罪犯,搞得煞有介事。我們的申訴狀如果交到這批人手上,不但不會說你無罪,說不定還會從嚴處理呢!」石泉嘴尖的毛病又復發了。
「我想把你和弟兄們的申訴狀直接用掛號寄給總理。下面的人都互相推諉、扯皮,我們耗不起那個時間。」伊敏附和著。
「這個主意好!對!掛號寄給總理!」
石泉說完取出練習本,把弟兄們為他寫的申訴狀交還伊敏。可是她攤開髒手,指指自己挺起的胸脯,示意讓石泉幫她藏進內衣口袋。
這一下可難倒了石泉,他呆在那兒。
「我叫你解開鈕扣你就解好了!」伊敏低下頭,小聲嘟噥著。
豬舍內一片寂靜,大部分豬都躺在地上。
石泉的手顫抖著,他解開伊敏上衣的第一個鈕扣時臉就漲紅了,還得硬著頭皮解第二個,當他的手插進伊敏內衣口袋的時候,連喘氣聲都粗起來!
……
「爸爸快來吃肉!」
兩人再次被磊磊的叫聲驚醒,趕緊回到地灶邊。孩子已經從袋子里取出了那只盒子。
「我不要!」石泉說。
「為什麼?」伊敏驚奇地問。
「還是拿回去給他補補身子,孩子正長身體,要緊!」
「孩子可以回去另想辦法,這是給你吃的。」
「牢里能吃到一點。」
「牢里還能吃到豬肉?」
「一季度大約有一次,每人可以吃到十幾粒。」
「不錯,犯人還能吃到肉,不可思議!」
「豬頭肉,沒有骨頭的豬頭肉。」
「我帶來的可不是豬頭肉,是肋條,霉菜扣肉,正宗的家鄉菜,帶回牢里去吃吧。這也是礦工弟兄們的一份情誼,他們給的肉票。沒有肉票,我就把那只老母雞殺了。」
石泉拿起這盒豬肉,打開來,聞了聞,又重新蓋上。從臉上哭笑難辨的表情可以看出,內心感受十分復雜。
「不能帶回去,帶回去不是自己招供有人來過了嗎?」他說。
「那麼就在這里吃。」
「那好吧!每人都吃幾塊,算是我們一家人的團圓飯!」
「一家人的團圓飯!」
三人嘴上含著肉,眼楮都含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