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近睇著她,不解她為何不說出早已見過他?像是她知道要是讓無咎知曉此事,會對他更加不滿。
唉,這丫頭,真會擾亂他的心,不過,他還是不會改變決定。
「只因為這樣?」
就在她招架不住想要投降時,听見了湛朵的大嗓門,她暗吁氣,感謝他適時的出聲,解救了自己。
「啊,你們瞧,有艘畫舫接近了。」飲盡神蜜,把玉一拋,他眼看向不遠處的畫舫,旋即便听見有絲竹聲逼近,而甲板上有不少穿著寬袖襦裙的花娘,頭梳高髺,個個風情萬種地倚在船舷,不斷朝著他們嬌聲喚著。
君十三驚詫地瞪大眼,不敢相信有姑娘在大庭廣眾下穿得這麼清涼。紗質的寬袖襦裙,完全遮掩不住底下的抹胸和呼之欲出的酥胸。
靈點黑瞳緩緩移轉,落在無咎臉上,就見他正眯眼看向畫舫上的姑娘。
難道說……他喜歡那種打扮?
可是,她沒有那種衣裳……不知道八雲會不會梳那種高髻……
「無咎,要不要找幾個花娘過來熱鬧一下?」湛朵問著,純粹鬧場的口吻。
他抽動眼皮,眼角余光瞥見她很認真,甚至是有點擔心地皺眉瞧著自己,那種不允又不敢阻止的表情,取悅了他。
「啊?笑了?那好,我找幾個花娘過來助興。」湛朵作勢要招手,卻偷偷注意著君十三的反應。
「不……」她艱澀地吐出話。
「不什麼?」湛朵咧嘴笑著,正等著她的下句。
「別鬧她。」
「我哪有?我正在詢間她的意思,好歹她也是姑娘家,要找幾個姑娘助興,總得她點頭才成,免得她尷尬。」
「湛朵……」無咎瞧他直眨著眼,不禁沒轍地搖頭。
「可不是嗎?花娘里,有的能陪酒助興,有的能唱曲,能彈琴﹐更能……」
他話沒說完,君十三一把搶過無咎面前的酒,豪氣萬千地一口飲盡,眯眼瞪向湛朵。「我也可以陪酒助興。」
她說著,同時嘴里嘗到一種花蜜般的鮮甜,忍不住舌忝了舌忝唇。果真如蜜般,半點酒味也無,難怪湛朵可以抓起一狂飲。
「你!」無咎難以置信地搶過酒杯。「這酒你不能喝。」
說完,橫眼瞪向愛鬧的湛朵。
「為什麼不能?是我喝了會有什麼問題?」她扁起嘴。
她半點感覺都沒有,頂多是有點輕飄飄的、有點暈陶陶的,而且很開心,開心得她有點想唱歌。
「你……」
「哈哈哈,真的一樣耶!」湛朵已笑趴在矮桌上。「感覺就像拾扇還在世,時間倒退了幾百年。」
其實他的最終目的,只是要拐十三喝神蜜罷了。
「你這小子﹗」無咎低斥著,惱自己竟然著了他的道。
「誰是拾扇?湛朵話到一半,被無咎一雙冷眸瞪得又閉上嘴。
無咎氣惱難休。
他不想提前世,他寧可和她之間的緣分是從今生開始。
因為前世的拾扇不曾愛過他!不要她想起,不要她憶起過往,不想再回到踏不進她心里的日子。
「她又不會想起。」湛朵低聲咕噥。
凡是人類,喝過孟婆湯,前塵往事盡忘,也不知道無咎在緊張什麼。
「閉嘴!」他寒驚著眼。
「誰?到底是誰?說呀。」她笑著,想要再倒酒,卻發現酒杯竟不見了。「酒呢?酒杯呢?」
她原就嬌女敕的軟嗓,此時更偏童音,帶著不自知的撒嬌味道。縴手不斷地拍桌面,像個討不到糖吃的小娃兒。
「十三,你醉了。」無咎抓起她的雙手,就怕她傷到自己。
「才沒醉呢。」她眯眼瞪他,听到絲竹聲已經逼到船身,不禁橫眼瞪去,再回眸,雙手捧著他的臉,逼他正視著自己。
「你這是在做什麼?」他被她給逗笑了。
其實,他也極為喜歡她喝醉時,不按牌理的舉措,然而這動作,她前世從沒有做過,從沒靠他如此近。
「不準看。」她眯眼警告著。
他疑惑地揚起眉,瞥見花娘搭的畫舫正要從他們船邊經過,才意會地勾笑。
這是她的佔有欲嗎?
如果是,他會獨享。
「我告訴你,我也是會彈琴的。」君十三突道,「給我拿琴來,讓你瞧瞧我的厲害。」
他笑眯了眼,喜歡她在自己面前放肆沒有規矩的樣子。
「這兒有﹗」湛朵不知打哪拿出一把古琴,就往桌面一擺。「快快快,讓我瞧瞧你的厲害。」
「哼,好歹我也學了很多年的。」放開無咎,她調整古琴,一手按弦,一手挑抹,琴聲卻明顯走調。
湛朵很不客氣地大笑。
「我只是在試聲。」她逞強道。
「我這兒有義甲,先套上吧。」湛朵忍著笑,送上銀制義甲。
「不用,真正的大師是不用義甲的。」她說著,儼然像是大師般的身手,壓弦挑弦,看似行雲如水,然而出來的聲調卻嚴重的荒腔走板,比娃兒胡奏亂彈的還要糟糕。
湛朵早已笑得沒有形象,倒在木板地面上,就連左近也被逗得微彎唇角。
最終,無咎不忍她淪為娛樂他人的工具,出聲阻止,「可以了。」
君十三傻愣愣地瞪著琴弦,好一會才抬眼。
「這琴壞了。」她很認真地說。
「對對對,琴壞了,不要也罷。」湛朵哈哈大笑,把古琴往後一拋。
「我唱首曲子嚇嚇你們。」君十三拉著裙擺起身,傲慢的口吻,已經完全沒將眼前三位神只給放在眼里。
無咎一直注意著她,看她身影踉蹌了下,趕緊將她扶住。
「不用,你坐好就好。」
「你嫌我唱歌難听?」她倒抽口氣。
「不……」
「給我坐好,她像個初學走路卻不願讓人牽的娃兒,甩開他的手之後。卷起寬袖睇著遠方的壯麗夕霞,微眯起眼,嬌嗓逸出檀口,清亮而不見雜質,彷佛可以破開黑暗,讓煦日再現。
那婉轉的嗓聲,噙著溫柔的力量,在湖面繚繞,在空中盤旋,讓萬物都沉醉其中,直到一曲唱畢。
「唱得好不?」她垂眼看著斂笑震愕的三人。
這首曲子並非祈歌,只是一首佛恩小曲,是為佛獻唱。
「唱得確實極好,簡直和拾扇如出一轍。」左近突道。
無咎橫眼瞪去,君十三一怔,看似閑散的目光,慢慢凝聚。「誰是拾扇?」
這名字在她面前出現太多遍,多到她不介意都不行。
仿佛,有誰透過這個名字在看她,又或者是有誰借著她在想像某個人。
「左近!」無咎沉聲低咆,警告意味十足。
「別說了,左近。」就連湛朵也出聲阻止。
然而,他卻像是吃了秤坨鐵了心,鏗鏘有力的回答她,「君家初代祭主,君拾扇!」話出口的瞬間,他彈指射出銀色光芒進她的眉心。
「左近!」無咎想要阻止已來不及。
君十三身形搖晃了下,想開口,卻沉入一片黑暗之中。
無咎見狀,一把將她摟進懷里,右臂一掃,氣勁自指尖疾射而出,直朝左近而去。
他俐落閃過,往後翻轉避開。
湛朵搔搔臉,喝他的酒看熱鬧。
「話是她追問的,我不過是替她解惑而已,你犯得著拿我出氣!」左近不悅地說。
「你沒有資格讓她想起前世!」
「讓她想起又如何?她本來就是拾扇,而你也是如此認定的,不是嗎?既然如此,又為何不能讓她想起?」他笑得挑釁。
「你少管閑事!」
「我才不想管,只是不希望你因為她而忘了正事。」他終于沉不住氣。「你忘了降雨,你可知道?要不是我去替你善後,上頭早就怪罪下來了。」
「怪罪下來自有我擔著,誰要你多事?」
左近火大地踹開矮桌,「不就是一個人類?我以為七百年過去,你的心也該平靜了,結果你卻一直被困在過去!」
他承認,他也很喜歡拾扇的直性子,對于拾扇轉世的君十三,他多少也有些想法,但再怎麼喜歡,都不應該為了她而荒廢正事。
「我沒有被困在過去,而是……」無咎銳眸寒厲。「直到與她相遇,我的時間才開始轉動。」
「你……」
「左近,給我听好,少管我的事,對于我該做的事,我會處理。」他等待了七百年,誰都不能阻止他愛她!
左近瞪著他,想說什麼,卻見湛朵懶懶地晃到兩人之間,雙臂一揚。「好,到此為止,先把十三帶回去吧,等她醒來,看她憶起多少再做討論。」
無咎抱起她,驀地消失不見。
左近只能瞪著湖面重嘆一口氣。
「我說……左近,你為什麼要讓十三想起前世記憶?」湛朵問著,桃花眼藏著深意,仿佛將一切都看在眼底。
「因為我要讓無咎覺悟,君拾扇只是在利用他而已,等到君十三想起一切,這場鬧劇就可以結束。」
「听起來很有道理,只是我怎麼好像嗅到不尋常的味道?」他眨著眼,意味深長地說。
「我不懂你的意思。」左近原是問心無愧與他對視,但湛朵的眸清澈得像要映照出他深藏在心底,就連自己也不願承認的情愫,逼得他心虛地別開眼。
「我是花神將,花兒總是多情,而多情的人總是特別容易看穿別人的心意……我總覺得你……」湛朵往他肩頭一按,話意就頓在最曖昧的氛圍里。
「我是怕無咎太痴迷,為了她誤了正事。」左近眉頭緊鎖,將內心的想法往深處藏,用現實隱藏一切。「就算她擁有神格又如何?這一世的她終究是凡人,他現在就接近她,你認為天尊會允許,不會降罪?」
他可沒辦法那麼樂觀,再加上,擁有太深的貪嗔痴狂,只會招來不幸,不管是神還是人,都沒有例外,而他不樂見那麼一天。
「事實上,天尊直到現在都沒阻止,不是嗎?要是天尊真打算阻止,咱們就幫無咎嘛。」湛朵笑得皮皮的。
既然他不坦承自己對拾扇也有愛意,他也沒打算硬逼……嗯,至少不是現在。
左近眯眼瞪他。「你記不記得拾扇幾歲壽終正寢?」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八十五歲吧。」
「那你認為君十三可以活多久?」他再問。
「應該差不多吧,君家主祭向來比較長壽。」
「她今年才幾歲?我們要排斥他們到她壽終正寢?」這麼破洞百出的計劃,要怎麼維持到那時候?
「總有辦法,總有辦法。」湛朵樂觀得要命,壓根不認為有什麼問題。「走走走,無咎八成將十三帶到天竺山,咱們一道去。」
「我不去。」
「你不去,難不成是不想看到無咎和十三那麼接近?」壞心眼地戳他痛處。
「你在胡說什麼?」左近微惱斥道。
「那就走啊。」湛朵哈哈笑著。
左近無奈,只能被他拖著走。
恍恍惚惚之間,君十二在光與暗的邊緣飄移,直到被一副溫潤恬柔的嗓音所吸引,朝光源而去。
「無咎,你瞧這箍漂亮吧。」女子穿著簡單的深衣,灰白長發挽成髻,看起來有點年紀,但嗓音卻依舊如少女般柔媚。
從她的角度看來,她只能看到女子的背面,而同樣背對的男人正緩緩地轉過身來,長發未束,笑得魔魅而戲謔。
君十三心頭一顫。怎麼會是他?
「這是什麼玩意?」
「額箍,現下正流行的飾物。」女子獻寶似的,將龍形箍拿高,在他飽滿的額前比劃著,「這可是我做的呢,要送給你的。」
「怎麼,你想給,本君就得收?」他哼了聲,像是不甚滿意,有點嫌棄,然而他的眸色溫柔,藏著他不自知的深情。
「很適合你的。」女子招著手,「你蹲下來一點,快點。」
「怎麼,本君非收不可?」
「唉,你就收下吧,我的時辰差不多了,送你額箍,你才會記得咱們還有兩世的情誼。」
「光是這世遇見你,就把半條命賣給你君家,來塵再遇見你,本君豈不是得把命送給你了?」他滿嘴戲謔,但還是順從地微彎身,讓她把箍戴在他額前。
「說這麼什麼話?當初是我救了你,你要知恩圖報吶。」
「嘖,不過是誤闖結界被你救了,一點小事說得本君從窩囊似的。」
「大人不窩囊,問題出在你野性人強,經過佛地才會被佛陀的結界套住。」她笑嘻嘻地道︰「而我最強的,就是解除結界,這一點,我確實是強你一些些呀。」
他抽動眼皮,「所以本君不是都答應你了,就算你不在,在本君能力範圍內,依舊幫到底,但是麻煩訂下一條規定,祭主要巫不要硯,免得本君一見到男人,倒了胃口,轉身就走。」
女子笑咪咪地睇著他,「放心吧,君家靈力較強的,通常都是女孩子……」
「怎麼,這樣看著本君,迷上了?」他勾唇,笑得魔魅。
「我早就迷上你了,難道你不知道?」她嘆氣。她已經說了幾十年,他從沒當真過。
天竺山上相遇的瞬間,也許是距離她下凡的時間太近,她還擁有許多靈力,讓她想起自己向天祈求的事,好不容易與他結緣,他卻不懂情愛,白白浪費了一世。
如今,她就要離世了,她不怕,因為她知道自己還有兩次機會。
「要真迷上本君,會將本君困在這里?」他壓根不信。
她不禁又嘆口氣。「那是命嘛,怪誰呢?無咎,咱們相識數十年,我都老了,怎麼你瞧起來都沒變,真是太不公平了,要是咱們走在外頭,人家會以為你是我孫子。」想到外貌上的差距,她就忍不住嘆氣連連。
「你沒出閣,哪來的孫子?」他哼了聲。
「我哥哥的孫子看起來比你還大呢。」她又嘆氣了。
「不要嘆氣,把福氣都嘆完了。」
「唉……無咎,我的時辰到了。」她說著,身形晃動著。
他見狀,一把將她摟進懷里,雙眼不眨地睇著她。
這一幕,讓君十三清楚地看見那女子滿是皺紋的容貌。
「別怕,不會痛的。」他低喃著,但不知為何內心卻莫名地開始暴動。
人間事,不就是如此?
人間一世,體驗生老病死。這沒什麼,每個凡人都有一定的歸途,她只是暫時離去,魂魄還是會繼續轉世,而且他們還有兩世情緣,他等她回來,跟他斗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