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可真是特別。譚錦瑟心中暗想,這樣亮的眼楮她從未見過,明明看上去很是神秘,可這雙眼楮里卻有著天空一般的晴澈干淨。他膽子很大,就這麼當著她老爹和哥哥的面兒直直望著她,表面上衣冠楚楚,可她卻能著實地感受到他身上散發出的野性味道,甚至能感受到他胸腔里那顆心髒在砰砰地有力地跳動,蘊含著無限的生機和力量,就仿佛隨時可以沖入頂上那遼闊的天空中去,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束縛他,他的心有多大多廣,他的世界便有多大多廣,廣到她根本無法想像,廣到她恨不能立時就跟了他沖破這牢籠沖破這世俗沖破這一切憂愁悲傷騰空而去……
譚錦瑟皺了皺眉頭,她訝異自己居然會對著這個才見過兩面的男人產生了這麼多不切實際的聯想,暗暗罵了自己一句,重新定下心神來給這男人斟酒。男人輕笑了一聲,帶著無盡曖昧,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悄悄兒沖她眨了眨眼,頑皮得令人……硬是忍不住想翹起唇角。他伸過捏著酒盅的手來接她的酒,這手真是好大,修長結實的手指,修剪得平平整整干干淨淨的指甲,干燥而溫暖,厚實且有力,讓人心中頓時升起強大的安全感來。他捏著盅子穩而又穩,篤定堅實,那一種近乎于強悍的強大氣息與他眼中那調皮的笑意簡直格格不入又意外地和諧。譚錦瑟一時失神,竟不小心將酒倒在了他的袖子上。
「哎呀——」譚錦瑟一聲輕呼,連忙放下手里的壺去掏帕子,旁邊的譚老爺看見又是對她輕斥又是向明月夜道歉,明月夜轉頭笑著對譚老爺說「不妨事」,手卻一直這麼平伸著,等著譚錦瑟來替他擦上面的酒水。
譚錦瑟掏出自個兒帕子,輕輕揩過這只大手,那手上散發的熱力就仿佛被觸動了機關一般乍然間涌出,直透過帕子抵上她的掌心,她嚇了一跳,冷不妨將帕子從手中漏了下去,被他伸手接住,順便揣進袖口里去,沖著她眯眼一笑︰「多謝小姐。」
譚錦瑟回了禮,重新坐回座位上,換了個丫頭來給明月夜倒酒。明月夜酒量並不很大,喝了一陣便當真醉得坐不穩了,便由譚華年譚少爺使了兩個小廝扶到書房小榻上休息。一覺竟睡至明月初升,這才晃晃悠悠地辭了譚老爺父子出得門來。沿了譚府圍牆預備往街上走,還沒晃悠出多遠,忽而听得牆里面有異動聲響,不由停下步子抬頭向上看,沒過片刻便見牆頭扒上兩只縴縴玉手來,緊接著又是一只穿了靴子的腳,然後是一根修長縴細的腿,再然後是兩根腿,再再然後……一個大活人就從牆頭上掉了下來。
明月夜只將雙臂向前一伸便將這大活人輕輕松松接在懷中,低下頭來正對上一雙驚魂未定的大眼楮,鼻子下面的那張小嘴兒驚訝萬分地低呼著道︰「葉公子!怎麼是你……」
明月夜笑起來,將臉又低了幾分,幾乎要觸到懷里人兒的鼻尖兒,低聲道︰「我也正在奇怪,見過天上下雨下雪下冰雹,還從沒見過下美人兒的。敢問美人兒住在九重天上哪一處仙宮呢?可要小生送你回去?」
譚錦瑟萬料不到自己同這家伙竟然如此有緣——頭一次翻自家牆頭居然也能落他懷里。這牆實在是太高了,譚老爺為了防盜,在原有高度上又增了三尺,以至于譚錦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爬上去後腿已經發軟了,這才沒能扒好牆頭而不慎摔了下來。她連忙掙扎著從明月夜的懷里出來落在地上,目光游移著不敢與他對視,只訥訥道了句「公子玩笑了」。
明月夜也不問她為何這會子爬自家牆頭——這丫頭是個小賊,只怕連譚老爺和譚少爺都不知道,富家子女常常都有些古怪癖好的,搞不準這位貌若天仙的譚錦瑟小姐就有愛偷人東西的癖好,不在乎偷了多少,享受的是偷的過程。所以不必揭穿她,只假裝什麼也未發生般地低頭到她面前偏著臉兒一笑︰「若不需在下送小姐回家,那在下就先告辭了,小姐當心。」
「小姐當心」這四個字說得譚錦瑟臉兒一陣紅一陣白,知道這男人是故意取笑她的,卻也不能當面駁他什麼,只好咬咬牙瞪了他一眼,扭頭一聲不吭地走了。
明月夜壞笑著的目光盯著人家一扭一扭的小漸行漸遠,這才回轉詠桂巷,一進門正看見心兒坐在桌旁瞪著他,心知這次又晚了,立刻掛上個討好的大大的笑容快步過去在心兒身旁椅上坐下,道︰「我錯了我錯了,又讓我們心兒久等了……」
心兒捏住鼻子更是皺起了秀眉︰「你喝酒了?喝多了?滿嘴的酒臭氣!」
「噯,這不是為了任務嘛,沒辦法,總要喝點……」明月夜嘻嘻地笑。
「因為醉酒所以才回來這麼晚的?」心兒瞪著眼楮看他。
「噯噯,一不小心就睡過了……」明月夜仍舊嘻嘻地笑。
「裝什麼呢!你明明可以把酒運功逼出體外的!少騙我,究竟怎麼回事兒?」心兒氣道。
明月夜當然不能告訴心兒自己是佯醉留在譚府里為偷听譚家父子的談話的,這事兒沒必要再讓心兒跟著摻和,所以他也懶得多說,只是笑嘻嘻地伸手去撫心兒胸口,道︰「消消氣、消消氣,保證不會再有下次……」
「說好了每天按時回來吃晚飯的,你這一遲不打緊,可知道我在家里有多擔心麼?!」心兒仍舊不解氣,一把扒開明月夜大手,起身便往自個兒屋里走,被明月夜跳起身來搶在前面攔住,賠笑著道︰「噯呀呀我的寶貝心兒,我錯了還不成麼?你說——要怎麼罰我?」
心兒推了他一把,轉身回到桌旁坐下,嘆口氣道︰「我不罰你,沒那個精神,過來吃飯罷,趁還沒涼。」
明月夜便笑著過來坐下,一時飯畢,幫著心兒將碗筷收了,便回了西耳室他的臥房,仰在床上閉目養神。不多時見心兒端了碗湯進來,往桌上一放,道︰「起來把解酒湯喝了,還有你身上衣服,月兌下來我明兒給你洗了——滿身的酒味兒!」
明月夜從床上跳下來,笑眯眯地去解衣衫,道︰「還是咱家妹子最會心疼人照顧人……我看你也別親自動手了,趕明兒我買個做粗活兒的丫頭來伺候你。」
「我不需要什麼丫頭,你要你自己買。」心兒沒什麼好氣,伸手去接明月夜月兌下來的衣衫,才要轉身出去,忽見從這衣服里面掉出個白花花的東西,彎腰撿起來時卻見是塊繡帕,上面還有一大股子酒味兒,不由怔了一怔,歪頭看向明月夜,道︰「這帕子哪兒來的?」
明月夜正光著個膀子在那里喝湯,一見心兒手上帕子連忙放下碗竄過來奪下,胡亂在腰里塞了,道︰「這是我自個兒買的,用來擦嘴擦汗的。」
「你自個兒買的?」心兒笑起來,「一個大男人去買一塊兒繡了花的帕子擦嘴擦汗,哥你是不是男扮女裝落下什麼病了?」
「胡說八道,」明月夜過來握住心兒肩膀轉過她的身子往房門外推,「我今兒累了,想早點睡,你也別忙別的了,趕緊回房去……」
心兒卻將身子一轉,仰起脖兒來直直盯住他,一張小臉兒繃得緊緊,沉著聲道︰「你且老實告訴我——是不是到那些不干淨的地方喝花酒去了?」
「沒有,少在這里瞎想!趕緊回房去!」明月夜瞪眼道。
「你帶了一身的酒氣回來,衣服里還夾著塊帕子,這帕子上還有女人身上的香粉味兒——你——你老實說,到底是不是喝花酒去了?!」心兒起伏著小胸脯,氣惱地瞪住明月夜。
「說沒有就沒有!連自己哥哥都信不過麼?」明月夜大手壓下來蓋在心兒腦瓜兒頂上。
「那這帕子是怎麼來的?!」心兒不依不饒地追問——最怕是這家伙越大越不正經,當真若是沾染了逛窯子喝花酒的壞習性,那她——那她就活活氣死了!
殊不知明月夜卻有自己的小算盤,故意拖了半天不肯明說,見火候差不多了才支吾了片刻,迫不得已般地道︰「是一個姑娘的。」
心兒又是一怔,反應了一下才疑惑地道︰「一個姑娘的?你認識的?」
明月夜不動聲色地望著心兒面上表情,口中只道︰「嗯,這幾天才認識的,今兒就是去她家里喝酒來著,這帕子是她替我擦嘴用的,上面沾了酒水,自然不能讓人家再收回去,索性要了來,待洗干淨再還她。」話中故意曲解了些事實,卻直管看著心兒神色變化。
心兒眨了一陣眼楮,道︰「才認識了幾天就去人家家里喝酒去了?怎麼認識的?」
「問那麼多干什麼,」明月夜心下有些得意兼好笑,面上卻絲毫沒有表露出來,「這下你放心了?趕緊回房去,我要睡了。」
心兒又眨了一陣眼楮,直眨得明月夜恨不能將這小丫頭摟進懷里狠狠地揉揉她那女敕女敕的小臉蛋兒,便見她一伸手,道︰「拿來罷,我幫你洗干淨,明兒晾干了就可以還回去了。」
咦?這丫頭……不反感這塊帕子麼?換明月夜眨了眨眼,心道大約料下得還不夠猛,也罷,不急,反正他有的是時間逗自個兒這寶貝妹妹玩兒,今日先淺淺打個伏筆罷。于是轉了轉眼珠兒,道︰「不必,反正不急著還她,就這麼著吧……先放我這兒。」
心兒看了看他,若有所思地將頭一點,唇上泛起個微笑,道︰「那哥哥你早些睡,我回房了。」說著便不再多留,轉身關門出去了。
待心兒一出門,明月夜便將這帕子掏出來看了看,而後塞到自己枕下,重新躺回床上,頭枕著雙臂望著頂上帳子想了一陣心事,忽地低低笑了起來,自語了一聲道︰「小美人兒這會子不知數沒數清那幾塊石頭。」
且說譚錦瑟轉身離了那個叫葉月明的家伙之後,快步轉過了一條巷子兩個街口,回頭悄悄張望了半晌,見那家伙並未跟來,便竊笑兩聲從懷里掏出方才由那家伙身上順來的錢袋子——反正那家伙喝得醉醺醺的,必然不會想到錢袋子是她偷的,就是問到她頭上來,也沒人會信她譚錦瑟這麼個絕代佳人兒會干這等勾當。
于是得意洋洋地打開這掂上去沉甸甸的錢袋子,向外一掏便傻了眼——這、這模上去**的東西們竟然根本不是元寶銀錠,而、而是大小相近的破石頭塊!滿袋子都是這些破石頭!——不,不止石頭,這長長的扁扁的是……媽呀!是死蜈蚣的尸體!
譚錦瑟嚇得尖叫一聲將這錢袋子扔在了地上,卻見里面露出一角白紙來,猶豫再三,硬著頭皮彎腰將那紙用指尖夾出來,展來看時見上面歪七扭八地寫著一行字︰卿本佳人,奈何為賊?
——那個葉月明!他——他知道了!譚錦瑟恨得咬牙切齒,也不管那蜈蚣尸體有多麼的惡心人了,將手中那紙三兩把撕碎了扔在地上的錢袋子上,跳進來便往那上面泄憤地踩去——卻忘了錢袋子里面還有石頭,一下子便扭了腳,直疼得原地跳了好一陣。
抬眼見天色不早,還有正事要辦,便也顧不得再生氣,瘸瘸拐拐地沿著街一路往蓮花巷行去,及至蓮花巷最靠里的一間四合院外,左右瞧了瞧四下無人,便悄悄移開堆在院牆旁的一堆柴禾垛子,露出個僅能容人蹲身進出的洞來,小心翼翼鑽進洞去,正能穿過院牆進得院內。撢了撢身上草屑,譚錦瑟幾步邁上正房台階,推門入內,卻見一位身穿粗衣、綰著個簡單發髻的婦人正坐在燈下縫補,抬起臉來時卻是滿面的麻子坑,丑陋不堪。
譚錦瑟快步上前將那婦人手中針線奪下,惱道︰「娘!不是同您說了莫要再做這些傷神傷眼的東西了麼!咱們又不是沒有錢,何苦自找罪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