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彎彎,穹宙如碧。冷落倚著院中桂樹仰望這夜空,半晌忽地笑了一聲︰房中那小姑娘……還真是……
雖然知道自己在這里笑人家方才的窘狀實在不夠君子,可……可他就是忍不住想笑,顯然那小姑娘有著超出他預料的堅強,並沒有因那件齷齪之事就犯傻尋死覓活——那本就不是她的錯,冷落一向最不贊成女人們受了欺辱便要以命殉了清白的做法。命與清白哪個重要?世人皆選清白,可冷落卻選擇性命。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什麼,也重不過生命,有命在才有希望。
一陣秋風拂著葉捎吹過,冷落隱隱听得那小姑娘在房里啜泣,事實上她並沒有哭出聲音,只不過因為冷落內力深厚,輕微地喘息和抽鼻子的聲音都逃不過他的耳朵去,所以他知道這小姑娘是真的哭了,只是那壓抑著的、強捺著的哭聲不知為何竟令他心生憐惜,這哭聲絕不僅僅只是一時的委屈痛苦,它仿佛承載了十數年的、千百次的苦難與挫折,讓人不忍多聞。
心兒也不明白自己今日為何如此的脆弱,許是從幾天前就開始在積攢這情緒了,許就是從明月夜說不回家吃晚飯的時候起,許就是他笑著讓她進他的房間要先敲門的時候起,許就是他在她蒙受羞辱之時不再出現在身邊的時候起。
她也不過才剛十六歲,她也不過還是個小小的女孩子,她也有七情六欲,她也有脆弱的權利。所以在遭受那樣的羞辱之後,在經歷了方才那樣的尷尬之後,她再也承受不住地哭了出來,卻仍然可悲地不敢放聲痛哭發泄,只能這麼哽噎著,反而使胸中那股悶意愈發地悶得心痛。
終于那令人跟著黯然神傷的抽泣聲漸漸止住,冷落方慢慢地舒展了不知何時皺起的眉頭,听得那小姑娘呼吸聲漸漸均勻,想是哭累了睡了過去,這才轉身去了旁邊的廂房歇下。
次日起來敲門進房,見那姑娘身上緊緊裹著他的袍子蜷在床上,仍舊低了頭不敢抬眼看他,便只在門口處立住,道︰「姑娘,在下去街上買衣服,還請先莫要四下走動。」
心兒點了點頭,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一時冷落將衣服買了回來,中衣外衫各一套,甚至……還細心地買了件肚兜兒。心兒臉上一熱,心內卻更是尷尬,匆匆將衣服換上,見大小竟然差不了許多,果然不愧是做捕頭的,眼光到底銳利。
低頭行了一禮算是答謝,心兒轉身一言不發地離開了這驛站。這會子自然不能再去譚府門外等著了,自己臉色不好,被明月夜看到勢必起疑,只好先回轉詠桂巷,遠遠地便看見陳府的馬車停在門外,連忙快步過去,卻見陳婉婉正一臉焦急地等在車外,一看見心兒過來連忙幾步跑至跟前,急道︰「你呀你呀!一去一宿沒個消息,可把我急死了!再遲一會兒看不到你我就要報官去了!」
心兒連忙笑道︰「抱歉抱歉,昨夜家兄臨時帶我去辦了件生意上的要事,來不及去同你打招呼,怪我怪我!」
陳婉婉見心兒無事便也放下心來,拉了她上車道︰「去我那里休息罷!看你這臉色只怕一晚上沒有睡好……」
心兒連忙拉住她道︰「我……還有件事要辦,你且先回去,我辦完立刻就去你那兒,可好?」
「不成,你昨晚把我都嚇死了,有什麼事辦我同你一起!」陳婉婉不依。
心兒拍拍她的手,笑道︰「是家兄生意上的事,旁人不好知道,還是我自己辦罷,你若實在不放心就在這里等我,我很快就回來,可好?」
陳婉婉聞言也只得應了,兩人先攜手進了屋子,心兒好生梳洗了一番,臉上還撲了粉以掩蓋不大好的面色,而後出了門直奔譚府,這回倒是將門叫開了,卻被告知葉公子一早陪同譚小姐去了寺里上香,只怕要到傍晚方回,不由一陣啞然。
沒奈何只得先跟了陳婉婉回去陳府,就在她的床上睡了一覺,卻也總是睡不踏實,惡夢連連。
吃罷午飯便要幫著陳婉婉開始準備,而後看時辰將到便沐浴更衣梳頭妝扮,心兒刻意畫了淡妝,並且用易容藥悄悄兒地將自己的容貌做了極小的改變,乍一看同此前沒什麼變化,只是眼楮變得小了些,臉變得圓了些,皮膚變得黑了些,另服了變聲藥,嗓音一下子沙啞了,對陳婉婉只說是昨夜沒有休息好導致,陳婉婉也未起疑。
彼時道賀賓客陸續抵府,婉婉同心兒便跟著陳太太在偏廳外負責接待相熟的女賓,偏廳距府門並不算遠,心兒便不時地注意著明月夜有無進門。終于見一襲遠天藍色袍子的明月夜攜著打扮得美若天仙的譚錦瑟跨入門內,心兒便趁人不注意將頸間掛的銀哨子放在口中吹起,明月夜那廂立時目光四下里探尋起來,而後一眼瞥見她,便投過來一記問詢的目光。
心兒轉身行往附近一處避人之所,不多時便見明月夜跟了過來,至身邊低聲道︰「出了什麼事?怎麼還易容了?」
心兒看了看他,見眉間眼角那春風得意之色尚未斂盡,便伸手替他整了整前襟,道︰「冷落也來了陳府,連同陳家大少爺——就是在門前同陳老爺子一起迎賓的那一個,還有一個姓高的,都是京都六扇門派來緝捕你我的神捕,這一次雖然並非聞風趕到這里抓人的,但我們行事也要多加小心,尤其是你……同譚小姐在一起難免惹眼,且又未曾易容,只怕冷落要認出你的,我看你不妨趕緊找個借口離去罷,最好莫要與他照面。」
「你的嗓子怎麼了?」明月夜沒顧上別的,一把捏起心兒下巴盯過來,「是身上不舒服還是服了變聲藥?怎麼眼楮里這麼多血絲?」
心兒笑了笑,扳開他的大手,道︰「當然是服了變聲藥,那冷落對我的聲音已經熟悉了,只怕我一說話就要被他听出來。昨晚上同婉婉閑聊聊得晚了,沒有睡好,所以才有血絲,今兒個忙完了回去補上一覺就是,值當大驚小怪的麼?」
明月夜反復看了心兒幾眼,這才半信半疑地道︰「我倒是可以找個借口先走,你呢?留在這里也是危險,不如也先走了算了。」
心兒搖了搖頭,笑道︰「無妨,我變了聲,又是女眷,姓冷的總不好混在女人堆兒里盯著我看,再說人人都知道我同婉婉關系好,這個時候要是突然離去豈不更惹人注意?你不必擔心我,自己先回去罷。」
明月夜想了想,道︰「我先回去易了容,而後再混進來暗中守著你。」
心兒知道明月夜一旦拿定了主意便不會改變,只得將頭一點,道︰「你莫要用功夫,只混進來做個普通人就好,六扇門里全是高手中的高手,萬一被他們察覺反而弄巧成拙。」
明月夜道了聲「曉得」,轉身便要依計劃行事去,走了兩步又停下,轉頭在心兒臉上看了一陣,道︰「你這丫頭沒有什麼事瞞著我呢罷?」
心兒彎著眼楮笑︰「我能有什麼事,倒是你,看樣子已經將美人追到手了?今兒回去老實交待罷,我可等著呢。」
明月夜便笑了一聲轉頭去了。
由于明月夜也不過是隨著譚正淵一起來赴約的,陳府並沒有直接送帖子給他,因而也不必去同陳老爺打招呼,只和譚正淵說突然有要事須辦便堂而皇之地離了陳府,譚錦瑟雖有些不舍卻也沒什麼辦法,只得獨自一人去了女賓匯聚的花廳。
明月夜縱起輕功回到詠桂巷家中,找出心兒的易容藥變了副面目,另換上一身粗布裝扮,依舊架了輕功回到陳府,從牆頭跳進去,混于花廳一干下人中間在心兒附近守護。
由于此次前來赴宴的賓客多是蘭心雅社社員家中長輩或好友,因此陳婉婉請陳老爺特意將蘭心雅社成員單獨安排在一處用宴也沒人有什麼異議,于是陳老爺同陳默父子兩個便在正廳里接待陳老爺的一干好友,陳太太在偏廳接待隨來的女眷,而陳婉婉便帶著蘭心雅社的成員們移至位于高處的一座敞軒內用宴,明月夜少不得又趁亂跟著混了過去,左右雅社成員中有不少的少爺公子都來了貼身的小廝跟著伺候,有陌生臉面夾于其中也並不奇怪。
趁著宴席尚未開始,陳默引了依言前來給陳老爺子拜壽的冷落來到那敞軒里向自個兒妹妹引見——一為讓自己上司知道知道自個兒給高興撮合婚事並未虧待了他,二是誰不願意把自己天仙般的妹妹讓更多的人見識並稱贊呢?
陳默引著冷落和高興才一出現在面前,心兒便不動聲色地將頭低了下去,听著陳默在那里向陳婉婉作介紹,剛要悄悄兒地離席避開這一局,卻被婉婉一回身拉了過去,笑著推到陳默面前,道︰「哥,你看心兒今日漂亮不?這頭發還是我幫她梳的呢!」
心兒一時哭笑不得,只管裝著害羞不肯抬頭,卻不料如此一來反而壞了事——冷落一眼便將她認了出來,心道這不就是昨天那位被自己救下的小姑娘麼?!昨兒一直沒見著她正臉兒,就這麼始終低著頭,這印象實在過于深刻,她今日雖然換了發式和衣衫,可這姿態卻同昨日一模一樣。
冷落見她仍舊低著頭,只當她認出了自己覺得尷尬不敢抬起,便也不再多留,只簡單客氣了幾句便回往前廳去了——他是六扇門的大總捕,是堂堂四品官員,陳老爺當然不敢怠慢,自是要把他安排在前廳首席的。
陳默便也將高興往陳婉婉面前一推,笑道︰「前廳都是些長輩,我兄弟坐在那里不合適,只好來叨擾妹子你了,就讓他沾沾你們什麼梅心雅社的光,也坐在這里用宴罷。」
「是‘蘭心雅社’!」陳婉婉提聲糾正。
「管它藍的紅的,你給我照顧好小高才是正經。」陳默笑著拍了拍正瞪著他的高興的肩,假裝沒有看見他眸中的抱怨。
「知道了,你快走罷,別嗦!」婉婉將陳默推得轉過身去,而後大大方方地沖著高興一笑,「高大哥隨我來罷,咱們這席上都是年輕人,不必拘束的。」
高興無奈,只好勉強應著,隨了陳婉婉到席上落座。席間的座位自然是按主人的意思定下的,因此陳婉婉左手旁坐的是心兒,右手旁坐的是另外一位交好的小姐,而在心兒的旁邊,坐的就是戚栩戚公子。婉婉如此安排也是為了能讓心兒時時幫助她在戚栩那里下功夫,而她又不好意思自己挨著戚栩,所以這麼安排倒正是兩全齊美了,至于譚錦瑟,被陳婉婉安排到了與戚栩隔了七八個人的位置上——愛情的爭奪戰中是不能謙讓的,所以只好對譚錦瑟說不好意思了。
好在譚錦瑟此刻的心思根本不在這些人身上,由于明月夜臨時離去,譚錦瑟也沒了什麼興致,只管坐在那里自己發呆。心兒悄悄看了她幾眼,果然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上去她都是當之無愧的美人,與明月夜確乎是天設一對地造一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