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听得梅無念那涼涼淡淡的聲音道︰「我不認為這是好事,自古以來凡是應承了這種工程的人有哪個得以善終了?」
另一個清舒的聲音听來是藍衫人的,笑道︰「你說的那是下面的工匠,于設計者並無多大危險,而我也會為這些工匠鋪好退路的,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梅無念嘆了一嘆,道︰「我知勸不住你,你對此事的著迷程度已達痴狂了。」
藍衫人笑道︰「無念,那是因為你不曾親身去看一看那地方,否則你會同我一樣驚嘆,這天工造物竟能如此神奇,居然會有那般的奇景存在于世間!倘若不藉此天下獨一無二的奇景完成一件罕世作品,那才是為兄畢生的遺憾呢!——你真該去看看的,無念!」
梅無念淡淡一笑︰「待你造好了我再去看也不遲,內子如今有孕在身,我還需留在她身邊照料,恐一兩年內是出不了遠門的了。」
藍衫人道︰「也好,妻兒老小才是最為重要的,正巧你不出門,師兄我這里有件事求你幫忙,」說著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似是從懷里掏出張紙質的東西來,「你且看看這個,這是去那地方的唯一入口,需要布上一個陣以阻止外人進入,那一塊地方周圍寸草不生,所以無法用到樹木,只能用石頭,倒正可以試一試你新研究出來的石頭陣,如何?」
梅無念輕笑︰「師兄,你自己便會布陣,何須我去獻丑?」
藍衫人也是一聲笑︰「師弟你就不必過謙了,陣法這類實屬我之弱項,那地方的工程事關重大,萬不可有一絲瑕疵,因此務必請師弟親自出馬了。」
梅無念也未再推辭,只道︰「你臨行前我定將陣圖做好給你。」
「如此師兄這里便先謝過師弟了。」藍衫人笑著道謝。
一時無話,兩人喝了陣茶,半晌才听藍衫人道︰「牢里那兩個偷兒你當真打算一直關著?」
梅無念淡淡道︰「否則怎樣,放虎歸山還是奪其性命?」
藍衫人笑道︰「我看那二人本性不惡,不如勸化了放走罷。」
梅無念笑起來︰「師兄一向宅心仁厚,不曉得這世上人心最難掌握。那個一臉壞相的小子一看便是個心思靈活的主兒,倘若將他放了,他必定還會回來盜取陰陽石,只怕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
「你總不能當真關他一輩子。」藍衫人溫溫地笑著勸道。
梅無念沉默了半晌方淡淡呢喃︰「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倘若這家業不是先祖傳下來的,我才不願日日這麼防著守著那些盜賊,寧可散盡家中寶物,也要求個平靜安穩。」
「這些寶物由你守著也是好的,」藍衫人慢語輕言地安撫道,「倘若落在不肖之徒的手里去干了傷天害理的勾當,那豈不是更讓人煩心麼?」
梅無念又是良久沒有吱聲,過了盞茶時間方才又道︰「怕只怕……以我一己之力,撐不了多少時候。師兄可听說前些日子河東地區的失寶案了麼?一連十二件大案,所丟的全是價值萬金的重寶,至今還未破案。依我來看,這十二件大案乃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可見這案犯是很有些本事的。我萬念山莊被江湖人私下里稱作‘萬寶山莊’,莊中寶物拿出任何一件來都不比丟的那十二件中的寶物差,我看那案犯遲早會找上門來,甚至說不定……昨夜捉住的那兩個人就是。莊子里雖然布下了重重機關,但難保對方不是個同你我一樣的懂奇門遁甲之人,我只怕祖上傳下來的這份基業會毀在我的手里……」
藍衫人溫聲笑道︰「師弟難道還想讓你的子孫同你一樣為著一堆生帶不來死帶不走的死物操心勞神一輩子麼?人這一生何其短暫,不將時光用在去做自己喜歡的事上又何其遺憾?祖上的這份基業一代一代傳下去究竟有什麼用呢?既不能賣掉換錢花,又不能拿出來擺在家里養眼,終日鎖在不見天日的地方,它到底是榮耀還是負擔呢?
「既然你梅家人祖祖輩輩誰也用不上這寶物、誰也帶不走這寶物,那它又怎能稱為財富、基業而被永無止境地傳下去呢?它並不能給你和你的子孫帶來快樂,甚至還可以說成是不祥的、給家族招災攬禍的惡源,所以在為兄看來,這些東西能保便保,保不住丟了也沒什麼可惜,說不定還是好事,沒了這負擔,大家都可以過得很輕松。
「照我說,真正應該留給子孫並且一代代傳下去的不是什麼金銀珠寶、華屋香車,而是你和你們家族的信仰。譬如為兄我,我只信仰一樣東西︰自由。海闊天空,天大地大,隨心而立,率性而活,想做什麼便去做什麼,喜歡什麼便去追求什麼,不執迷,不強求,盡興就好。因此我不會留給我的子孫一文錢,我只會送給他們四句話︰
「鏡花水月皆虛幻,海闊天空是桃源。堪透無常隨心去,一任瀟灑到絕巔。」
明月夜在窗外靜靜听著,細細品味這四句話,一時間竟有種豁然通透之感,忍不住對窗內這位藍衫人起了好奇心︰究竟什麼樣的一種人才能有如此的心境呢?倘若自己目前不是身不由己,倒真想和這人拜個把子,一起把酒言歡,縱談浮世流雲,笑看當年明月!
便听得窗內梅無念輕笑起來,道︰「說得好!這四句話正可當了你曲氏家訓,一代代傳承下去。不愧是玄機公子,連家訓都透著玄機。」
被稱作「玄機公子」的藍衫人笑了一陣,道︰「所以,無念,那些寶物能保則保,保不了便舍,有妻,有子,有家,有友,這便已是人間至寶了,夫復何求呢?」
「師兄所言極是,小弟銘記于心。」梅無念肅聲道。
房內一時安靜無聲,又過了良久才听得玄機公子低聲道︰「無念,我過幾日便要去那個地方了,此一走少則三年,多則更久,只怕你我將有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面,你……同弟妹,務必珍重。」
梅無念亦低了聲道︰「師兄亦然,為‘那個人’辦事如履薄冰,千萬謹言慎行,絲毫莫要出錯,倘若萬一事有突變,一定要到小弟這里來,小弟豁出性命也要保得師兄平安。」
「放心,我會謹慎行事的。」玄機公子笑得溫暖從容。
「師兄,屆時你若在那地方指揮工匠施工,嫂子必然不能天天陪在身旁,人多物雜,尋找起來也很不便,小弟有樣東西送與你和嫂子,用來在紛亂之處找到彼此,」梅無念說著起身,從什麼地方拿出一只匣子來,打開匣蓋,「這是一對鈴鐺,我用蠟將鈴口封住了,你與嫂子一人一只掛在身上,摳去封蠟,只要這兩只鈴鐺同處于一片小範圍內,就會自行震動發出聲響,很方便找人。」
玄機公子笑道︰「這鈴兒也是你們萬念山莊的寶物之一罷?我似是在外听人說起過這東西,是叫作‘姻緣鈴’的麼?」
「因果的因,緣分的緣。」梅無念淡淡一笑,「原是先父閑暇時隨手做的小玩意兒,不想幾個朋友小聚時發現了這東西,便將它兩枚相遇不動自震的妙處傳了出去,還說什麼天下僅此一對,又訛傳成姻緣的姻,說是主婚姻的東西,皆是笑談罷了。這玩意兒只要做它的材料用不完,要多少就可以有多少,這鈴兒先父做了也不止一對兒,還曾拿去送過他的好友。」
「如此為兄便笑納了,」玄機公子笑道,「因緣鈴,有緣人得之,必有他們的因果,這世上從此後又不知會有多少悲歡離合的傳奇故事上演了。」
後面這師兄弟二人又聊了些什麼明月夜已經無暇去听,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此處,徑直往後宅的香如故居尋去。
後宅是更加繁密的梅花林,亭台樓榭掩映其中,只能看著只梁片瓦。明月夜立在林外細觀了片刻,便知這片梅林也是布下了陣法的,不由一陣撓頭︰若說昨夜能通過前宅的迷陣靠的是自己的天賦異稟的話,眼前這片梅陣可就不能再用小聰明了,此地既然是內宅,又是藏寶之處,這陣法必然是既嚴密又復雜,且听方才那兩人所言,這個梅無念似是同沈碧唐一樣專工陣法機關的,只怕不是對此門學問有很深造詣者是無法通過的。
要怎樣才好呢?明月夜想了一陣,決定用一個最危險卻也是最快捷的法子——待梅無念回房時悄悄地綴行其後,冒著被他隨時發現的危險跟過陣去!
打定主意後便尋了旁邊一個隱秘的位置將身形藏起,過了約半個時辰,果見梅無念踏著月色向著這邊緩緩行來。
梅無念的功夫明月夜已經有了個大概的估量,可算得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然而明月夜藝高人膽大,仗著自己的絕世輕功,硬是如影隨形地跟在梅無念身後十步之遙,亦步亦趨地進了梅花陣。
梅無念果然未曾發覺自己身後跟著人,一路轉轉繞繞,眼看再有數十步的距離便可出得陣去,忽然听得身後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響動,不由倏地轉身,一掌向那動靜處劈了過去。
明月夜險而又險地避過這一招,心下驚異不已︰這響動——這響動竟是發自自己頸上掛著的那枚銀哨子!
這銀哨子他和心兒各有一個,吹它不響,卻能彼此間靠震動遙相呼應,然而也有遠近的限制,方圓五十丈內可以感應,超過五十丈就不管用了。可此時此刻——這銀哨子怎麼會突然震動起來了呢?心兒,心兒不可能出現在附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時間不容明月夜多想,梅無念已經攻出了第二招,明月夜再度閃身避過,舉掌相迎,兩人一來一往在這梅陣中過起招來,一時間直浣起漫天梅花雨、遍地翻飛影。
你來我往進行了十數個回合,梅無念猛然拍出一掌使得兩人都得了個喘息的機會,這才看清面前這人的面孔,不由冷聲道︰「你果然非等閑之輩,此來莫非當真要一心求死麼?」
明月夜咧嘴一笑︰「本公子活得好好的,為何要死?梅莊主,左右你這莊子里寶物多得數不清,不如就順水推舟做個好人,把那陰陽石給了我,大家都省些麻煩,又不傷和氣,你覺得怎樣?」
偷個東西還能理直氣壯地同被偷者討價還價的,明月夜只怕是世上獨一無二的這麼一個。梅無念冷冷看著他,道︰「我為何要把自家寶物給了你?倘若我說要你把命給了我,你肯給麼?」
「喏,你要有本事取走我的命,你就盡管拿去,而你的寶貝呢,我也是勢在必得,同你商量只不過是想麻煩能省便省罷了,省不了的話,就是再麻煩我也一定會取走你的寶貝。」明月夜笑嘻嘻地道。
梅無念淡淡地看了明月夜一陣,道︰「河東地區十二件盜寶案是你做下的罷?」
「沒錯,正是不才區區在下我。」明月夜燦燦一笑。
「可否告訴我,你盜那些寶貝做何用處?」梅無念冷冷發問。
「給皇帝老子做陪葬啊。」明月夜壞笑著道。
這不過是明月夜的玩笑之語,不成想梅無念听後臉色卻倏地變了,一對冷眸盯住明月夜沉聲道︰「你說的可當真?你是受雇于皇家盜寶的?」
明月夜眨巴著眼楮︰這人究竟是傻還是聰明?這麼明顯的玩笑話居然也當了真?
然而梅無念凝重的表情卻讓明月夜覺得,好像這一回的事情真的沒有那麼簡單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