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沈文若第一次來到朱裔的家里。只消一眼,他就已經看明白,這個住址很有可能即將成為過去式。
其實,沈文若在幾天前就已經知道了朱裔辭職的事。畢竟,對于那個做事有時嚴謹到過分的地步的男人來說,連續遂沒有一個電話,已經可以算是一種不正常的事件。沈文若嘗試過撥打對方的手機號碼,可是卻只有呼叫聲作為回應。于是,他嘗試著去撥打海南方面的辦公電話,在辦公人員的口中得到了朱裔「回N市了」以及「已經辭職」的消息。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朱裔默默地拉開了罩在沙發上的白布,做了一個「坐」的手勢。沈文若笑了笑,依言坐下。
五月初的暖陽自窗中映來。然而,在這個已經被收拾得妥妥當當、沒有半分生活氣息的家里,就連暖陽也無法溫暖這冷寂的氣氛。朱裔站在一邊,抱著雙手沉默地望著窗外。
沈文若並非一個不識趣的人。他自然明白,主人家沒有落座,也就表明沒有長談的意思。如果是平時,他會選擇長話短說、速戰速決。但他與他,並不僅僅是主人與客人的關系。而他沈文若不會去看這個主人的臉色辦事,正因為對方是朱裔。
輕輕揚起唇角,慣有的笑語流露而出,沈文若笑著打破沉默︰「哎呀呀,有客來訪,卻連杯茶都這麼吝嗇,朱裔,這就是你對待客人的方式嗎?」
朱裔轉過身。由于背對著窗戶逆光的關系,沈文若看不清楚他的表情。然而一聲再熟悉不過的冷哼,卻讓沈文若幾乎可以肯定此時的他定是挑起了眉擺出一張撲克臉來,「不請自來,還大大方方地討茶喝,沈文若,這就是你身為客人的方式嗎?」
采用幾乎相同的句式,「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正是兩人最常用撢杠方式,也已經成為了二人的共識。朱裔不悅的回答,反而讓沈文若輕笑起來。
「朱裔,」輕輕地喚了一聲友人的名字,沈文若選擇了請求,「我想喝杯茶,好嗎?」
「……」朱裔沒有說話,他當然明白這個要求意味著什麼。沈文若顯然是與他磕上了,不好好談一次,對方絕不會這麼簡簡單單地離開。然而,即使是明擺著確認友人的戰略,在對上友人的笑容之後,朱裔還是無聲地嘆了一口氣,選擇了應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沈文若的請求,他從絕過。
走到牆角的朱裔,彎身以鑰匙扣劃開了已經封裝好的紙箱,從中掏出了一罐綠茶與一個瓷杯。隨後,他無言地走進了廚房。
再然後,蒸騰著冉冉茶香的瓷杯,被端上了蒙著白布的茶幾。沈文若伸手接過,將瓷杯攏在手心里。溫暖的熱度,傳過質地良好的厚瓷,將手心也熨得暖和起來。
恰到好處的溫暖,並不覺得燙手。這讓沈文若忽然覺得好笑,笑那個男人在這種郁悶不爽的境地下,卻還是十足的認真和細致——剛才在朱裔打開箱子的時候,沈文若清楚地看見,箱子里擺放著好幾個款式不同的杯子,其中有細致的骨瓷杯,也有方口杯。而朱裔,選擇了杯壁最為厚實的這一個。
一貫上揚的唇角,此時笑意更濃。沈文若笑了笑,「坐,請坐。」
似乎是反轉過來的主客立場,讓朱裔冷冷地瞥去一眼。沈文若為何而來,朱裔心知肚明。但如果對方當真是過來以一副心理醫生的模樣來做開導,朱裔確認自己那所剩無幾的耐心,會驅動他一腳把人踹出去。
「有話快說,」朱裔仍是站在一邊,沒有坐下的意思,「但如果是想說些所謂‘思想工作’的廢話,好走不送。」
「呼呼,我的確是做過不少次的知心大哥,」沈文若笑了笑,由于他的職業性質,他的確是經常對學生進行心理輔導,「比如飛仔當年就是給我勸回來的。哎呀呀,事實證明我的口才還是相當不錯……」
收斂了笑語,沈文若凝視面前的友人,「不過,朱裔你該知道,我能輔導他們,卻絕對不會輔導你。」
沈文若可以輔導他的學生,可以開導他們,勸服他們,可朱裔不一樣。唯獨朱裔是不同的。他與他是相知的友人,不存在由誰來輔導誰。相知,相伴,相互的支持,無須言明。
隱含于話後的深意,讓朱裔再度沉默了。
見對方不說話,沈文若笑了笑,「朱裔,其實我這次來,是想來找你幫忙的。」
「說。」
沈文若輕咳一聲,「說起來,我打算重新搞一下家里的裝修,所以能不能讓我和沈和,暫時到你這里借住一陣?」
朱裔一眼看穿這個蹩腳的借口,不由得冷笑一聲,「借住?再然後,是不是要以借住之名,繳納所謂的‘房租’?沈文若,你應該知道,我不需要你的救濟。」
面對友人的頑固,沈文若沒有動怒,只是笑了笑,「朱裔,你是不是真的要和我算得那麼清楚明白?」
見朱裔不答話,沈文若自顧自地說下去︰「真要清算,我們可以一筆筆地算個清楚。第一,我手扎傷的時候,你幫我墊付的藥費,我有沒有說過要還給你?第二,你之前來我家幫忙,連續一個多星期,我有沒有說過要付你每一頓的菜金?第三,你給沈和的紅包,你是不是需要我用別的方式禮尚往來,將這份人情還回去?」
說到這里,沈文若頓了頓,才又慢慢繼續︰「你是不是想將我們的交情,都算成這一筆筆的人情債?憑什麼你可以幫我擔下麻煩,我就不能幫你擔?」
一些話,他與他之間,從沒有挑得這麼直白。其實,朱裔與沈文若彼此早就心知肚明,他們的交情絕不是普通朋友的禮尚往來,甚至不是朋友間力所能及的幫忙。心照不宣之中,彼此早有了共同分擔的打算。
但在朱裔的眼中,「分擔」不等同于「負擔」。
所以,他只是沉聲說出令沈文若失望的答案︰「抱歉,我已經找好新房子了。」
沈文若笑著說了一句,「好,很好。」再然後,他將瓷杯放回了茶幾上,看也不看友人,只是徑直走出客廳,拉開大門邁了出去。
罩著白布的茶幾上,人已走,茶已涼。朱裔彎身倒去了一口的茶水,將杯子再度收回到紙箱當中,封合。
朱裔並不是蠢人,他很明白,那一天他的拒絕,對于沈文若來說是一種太過于生疏的傷害。如果換作是沈文若失業,自己肯定想也不想地把那一大一小接到家里來,而沈文若想必也不會反對,他不是那種會拘泥于形式的人。
但是,心里明白是一回事,真正的做法又是另一回事。其實朱裔何嘗不明白,沈文若從不與他清算,正是由于「不外」二字。而他與沈文若的交情,早已是一筆糊里糊涂理不清說不明的爛賬,本不需要算得那麼清楚明白。
可朱裔卻無法不去在意。他在意的,並不僅僅是無法接受被沈文若救濟的自尊心問題,在朱裔眼里,所謂的「交情」並非推卸責任的借口,所謂的「不外」也並非讓對方倒貼的理由。
沈文若可以幫他的學生,他可以幫天下人,可唯有朱裔,絕不願意他費心費神去幫。
朱裔可以是一個失敗的人,卻唯獨不能在沈文若的面前失敗。唯有在沈文若面前,他必須自始至終,是一個能靠得住的人。
說到底,沈文若說得半分沒錯。
他,朱裔,願意幫沈文若承擔一切的麻煩,願意縱容沈文若的依賴,可他卻無法縱容自己,無法容忍一個要把爛攤子丟給沈文若去解決的自己。
這些話,朱裔絕不會說出口。但他也知道,就算自己不說,沈文若也該是明白的。但還是那句話,明白是一回事,真正的做法又是另一回事。沈文若該明白自己,卻無法不對這樣的自己生氣。
幾乎可以清楚地預料到那人在他背後是如何不滿地抱怨著,說不準可憐的小沈和還得被迫听他的控訴,朱裔牽扯了嘴角,勾勒出一個無奈的笑容來。他不得不承認,那天雖然不歡而散,但沈文若的到來,使他的心情好了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