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達兩口子乍一看到多年沒有音訊的外甥上了門，是又驚又喜。尤其是趙達，抖著手，都失去了往日里的沉穩。
紅豆把小二小三安頓在他們家西屋，又打開買來的桂花糕給了一人一塊兒，囑咐他們倆好好在屋子里玩。兩個孩子乖巧地應下了，小三還很是貼心地將桂花糕先遞到紅豆的嘴邊，「姐姐你吃。」
「你吃吧，姐姐去燒些開水來。」
說著，紅豆就進了堂屋，刷鍋燒水。等到水開，熟門熟路地沏好了茶。想了一想，又去西屋里將自己買的干果拿了兩樣出來，找倆盤子裝好了，一塊兒送進了東屋。
屋子里氣氛挺沉悶。
趙達的外甥名叫楊耀祖，小名大牛，今年二十來歲。此時這個上過戰場，站起來比趙達還要顯得壯實些的漢子，紅著眼圈坐在炕沿上。見紅豆進來，頗有些不好意思，慌忙用袖子抹了一把臉，低下頭去。
趙達家的也是滿臉淚痕。
紅豆在燒火的時候，其實都已經听見了。
楊耀祖也是個可憐的。本來，他爹是個走州過府的貨郎，靠著勤快能干，積累了一份小小的家業。再加上趙達的姐姐雖然出身鄉下，但也是個會精打細算的，兩口子帶著兒子過得很是不錯。
天公不作美。就在楊耀祖十二歲那年，楊家所在的州縣遭了水災，災過就是大疫。楊貨郎跟趙達姐姐都沒能幸免，一病去了，留下了楊耀祖一個半大小子。
楊貨郎留下的那些家業，就成了楊家人眼中的肥肉。楊耀祖的嫡親大伯經過一番爭奪，名正言順地養了佷子，接收了自己弟弟留下的錢財，美其名曰等到佷子成家就還給佷子。
沒爹沒娘的孩子，就跟野草差不多。楊繼祖從此吃不飽穿不暖，早起晚睡，就跟個長工似的給大伯家里干活。就是這樣，他大伯母還嫌棄白白養著他了。將將長到十思，眼瞅著該說親了，北邊打起了仗。
按照朝廷規定，一家子里男子年滿十五便是一丁，每戶有三個十五以上、四十五歲以下的男丁，便要抽出一個去當兵。
本來楊耀祖的大伯不到四十歲，兩個兒子一個十九一個十七，家里爺三個，是必須要出一個兵丁的。兒子連心，楊耀祖大伯兩口子哪里舍得讓兒子上戰場去送死？因此，偷偷地給里正戶長送了禮，將楊耀祖的歲數改大了一歲，讓他頂了自己的堂兄去當兵。
這麼一來，不但楊耀祖大伯父子三人平安了，就連楊貨郎當初留下的東西，也都徹底被他大伯霸佔——誰都知道，上了戰場那是九死一生的。楊耀祖又是個半大孩子，怎麼可能有命回來？
也是楊耀祖命好，他人挺聰明，在大伯家里吃了幾年的苦，學得手腳勤快嘴頭又甜，因此進了軍營不久，就被一個隨軍的大夫看上了，讓他跟著學了幾天包扎上藥做了助手，一直到戰爭結束。算是撿了條命回來。
他不想回老家——實在是被所謂的親人傷透了心。他大伯家里窮，惦記他爹留下的家業他能理解，但是怎麼也想不明白，都流著一樣的血，他大伯怎麼就忍心讓自己去送死？
正巧，他所在的營里有幾個受過傷的要跟著老大葉致遠去墾荒種田，他索性收拾了行李，也跟著一塊兒來了。只是沒想到，竟然被分到了舅舅所在的李家莊。
趙達听著外甥的經歷，又是心傷姐姐姐夫早逝，又是氣恨楊家大伯豺狼心腸，臉色變了又變，最終狠狠一拳頭砸在了炕桌上。
「你咋不早來找我呢！」
一想到姐姐留下的唯一骨血差點就死在戰場上，趙達的眼里冒火。若是楊家大伯在他面前，他能一拳頭捶死他！
「大牛，你說，往後你怎麼辦？」趙達直接問道。
「啊？」楊耀祖愣了一下，傻傻地說道，「往後，當然是在這里墾荒種田啊。舅舅，我是要在這邊扎根的，絕不會再回楊家村去。」
趙達真想掰開楊耀祖的腦袋瓜子看看他長了腦子沒有，被人算計到這個份兒上，居然就這麼放過了？
「我是說你大伯一家子，難道就這麼過去了？」趙達皺著眉頭，直接問，「就算你不稀罕你爹娘留下的家業，起碼，這口氣不能就這麼咽下去！」
楊耀祖垂下了頭。剛開始的時候，他也恨過他大伯，甚至想過如果他大伯站在他跟前，哪怕頂著不孝的名兒呢，他也要出出氣。
可是見到了戰場上的血流成河，見到了戰場上的生生死死，他忽然覺得自己理解了他大伯——誰，不怕死？他大伯自己怕死，也怕兒子死，可不就得把自己推出去麼？
這副樣子，不禁趙達皺眉，就連紅豆也覺得，簡直不能理解楊耀祖。明明是個人高馬大的年輕人，性格就這麼懦弱？不，這不是懦弱，這應該是叫聖父吧？還真有點兒「舍身飼鷹」的覺悟！
紅豆微不可見地撇了撇嘴，將果子擺好了，卻又意外地感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是他？
靠牆的長凳子上坐著那個臉上帶著傷疤的男人。一直到這會兒，除了進屋的時候對著趙達拱手說自己姓葉，是李家莊這邊墾荒的兵士頭兒以外，就再沒說過一句話。
紅豆心里忖度，他大概就是楊繼祖口中的那個老大，葉致遠吧？
名字倒是不錯，可惜人冷冰冰的。
李成咳嗽了兩聲，讓葉致遠喝茶，才對著趙達說明了來意。
原來，這次到李家莊來的兵士里，除了一些老家沒有親眷的，就是身上帶著傷殘的。一路趕來，又是這樣的時節，有幾個或是染上了風寒，或是舊疾復發的。雖然已經扎起了帳篷，一般兵士忍忍也能過冬，可是這傷病的人，怕是扛不住。
「你家里院子大，空屋子也不少。你看能不能……」
李成看著趙達，話點到即止。
楊耀祖也抬起頭，殷殷切切地看著自己的舅舅。
趙達倒是無所謂，自己家的大院子空著也是空著，一口就應了下來。
李成又看向紅豆。
紅豆後背起了一層雞皮疙瘩，這，這不會是想塞在自己院子里幾個吧？
「紅豆啊，那這些天，你就幫襯著你趙女乃女乃給做做飯，熬點湯藥什麼的。成不？」
紅豆舒了口氣，幸好啊。
趕緊點點頭，裝出一副乖巧的樣子表示自己會盡力。
葉致遠站起身，對著李成趙達和紅豆抱拳一禮，「我替那幾個兄弟多謝各位高義了！」
聲音低沉卻不暗啞，相反，帶著些許男子特有的清朗。
紅豆偷偷抬頭看了看他，卻見他的目光也正好向自己掃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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