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上門,打開樓梯。愨鵡曉說完睡衣,穿上禱告,關上床,鑽進燈。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道晚安時你給我的一—吻。]英國有位浪漫詩人用這樣一首短詩,形容過一個突如其來的吻。這種空白的感覺,恍如洪水過境,而無一絲抵擋。
文字失效的瞬間,宇宙爆炸也抵不過這樣子了。
昏黃燈光柔軟,灶台上煮面的水汩汩響動,波爾多柔順細膩的香氣,像下熱沙子似的往她心髒口注入。
童瑤睜著眼,愣愣站著,燈光像海上的浪晃得頭暈,忘記了眨眼。兩只手偷偷地捏住蘇默止衣服下擺,忘記了他進門已經月兌掉了大衣,棉質T恤很滑,第一次沒抓住。
冷風從身側窗戶吹進來,細雨絲飄在她後頸,一共五滴眭。
外面下起了小雨,雨水濺在雨棚上,嗒、嗒、嗒……仿佛催眠時倒數計時的小鬧鐘。
原來人的嘴唇可以這麼軟。
原來接吻是這樣…贈…
像是小火熬黃油,一點點,在悄無聲息中化開。
「嗝。」也許是緊張導致的胃部痙.攣,童瑤忍不住打了個嗝。手足無措地向後退一步,捂著嘴,想鑽進儲物櫃的心思都有了。
每一次都要這麼丟人。
「面要糊了……」握住木勺,她低頭認真往鍋里加冷水。手抖了一下,水又加多了。
「童瑤,接吻的時候要閉著眼楮。」蘇默止一臉正經,轉身往紅酒杯里倒酒,「接吻…就是這種感覺。」
他是喝醉了吧。
童瑤含糊地點頭,「哦。蘇默止,面湯糊了。」
得需要些火候,才能像他們這樣將泡面煮得比龍須面還要軟。一些面條煮化溶進湯中,白白的,像是熬出來的骨湯。好在添加了蠔油和調料,味道應該不會難吃。
畫廊二樓露台小桌上,擺著三碟未動的小菜。
香辣蝦、可樂雞翅、冷掉的山藥排骨湯,紅燭,紅酒,還有吃了一半的起司蛋糕。
蘇默止放下盛面的小鍋,坐下來看見蛋糕,端著小碟子拿過去,面無表情倒進垃圾桶。「你嘗嘗味道,」他一邊幫童瑤的小白瓷碗里夾面條,自嘲笑著說,「不許說難吃。」
他大少爺第一次下廚,機會難得,不許她掃興。
童瑤夾了一小筷子呼進嘴里,小口咀嚼,「好吃。」
蘇默止撐著下巴,眯著眼饒有意味地看她,「別說假話啊。」
「你自己嘗一口不就知道了。」童瑤才不想和他抬杠,晚上沒吃飯,她是真餓了。面條裝碗里已經變得跟面糊似的,可她就只愛吃煮軟的面。
看她慢慢吃了半碗,蘇默止也給自己盛了一碗。兩個人三下五除二地,把一鍋的面吃光了。蘇默止搶走最後一碗,還意猶未盡。
童瑤看看桌上其他一個沒動的菜,覺得他吃飽了心情似乎還不錯,所以問了,「你們吵架了?」
「嗯,分手了。」蘇默止擦著嘴,不咸不淡地。
在平安夜,精心準備的燭光晚餐上分手,對他來說的確好像也只是無關痛癢的小事。
她就親眼目睹過,他在某任女友的生日聚會上,輕描淡寫幾句話就把人給甩了。
那一任在他過往眾多女友里,論漂亮算得上一個「最」字,膚白貌美大長腿,有次听人說她現在已經是小有名氣的野模,有意向要去北京發展。但脾氣也是最壞的,尤其刻薄,和蘇默止在一起時畫廊剛開張不久。那時候什麼事情都得親力親為,蘇默止又總愛問她意見,一開始他那位就沒給過她好臉色。
一開始還只是偶爾遇見了,私底下說一兩句陰陽怪氣的風涼話。
如果僅僅是風涼話倒沒什麼,她童瑤從小在嘲諷堆里長大的,被罵又不會痛。她每次都不還嘴,後來那一位以正宮皇太後自居的女朋友以為她好欺負,當蘇默止面兒有意無意找她茬。各種明嘲暗諷,話越來越難听。蘇默止不管這些的,他沒當回事,有時候也配合那位笑笑。她處在中間格外難堪。
路晨安也在場時,會好一點兒。正宮皇太後有次開玩笑不知怎麼不小心戳到他了,她那點兒功力,在資深刻薄界元老級人物路晨安面前,簡直不堪一提。路晨安沒給她留面子,訓孫子似的把她挖苦了一遍,虐成渣。後來那位見著路晨安,就跟見了老虎的貓似的,輕易不敢開口。
不知道為什麼,漸漸就非常難受,連面也不想見到。第一次,她想離蘇默止遠一點,並不單是賭氣。
中間過程滿曲折的,她留了心眼,借口課程緊把畫廊里面一些事情能推就推了。可接手的人不熟,蘇默止不知情,又把她找回去。
前前後後折騰了三四回,然後就到了正宮皇太後的生日。
訂了錢櫃大包廂,蘇默止硬拽著她去擋酒。那位心情甚好,一晚上像蛇一樣纏著蘇默止,到後頭忽然抽風又注意到坐在角落的童瑤。
她跑去點了首莫文蔚的《他不愛我》,前奏響起的時候,把話筒拿去給童瑤,「別一個人玩啊,唱首歌吧,我給你點的。」
她說話的聲兒特別大,她的那一群朋友興致勃勃都看過來。
童瑤推開話筒,說不會。
那位呵呵地冷笑,怎麼會呢,你上次不唱得挺好嘛。
她一個眼神使過去,幾名好友湊上來起哄,童瑤招架不住。蘇默止過來,把那位手中話筒拿過去,丟一邊沙發上,拉著童瑤坐他身邊去,「她感冒,喉嚨不舒服,你們自己玩吧。」
沒過多久,童瑤從洗手間出來,走到門口燈光暗淡的位置,那位借著醉酒給了她一耳光。
她發了條短信給蘇默止,學校有事,先回去了。
第二天,听說蘇默止看中那位前一天帶去的好閨蜜,就在包廂里頭和她分了手。那位哭著抱著他不肯撒手,卻沒能挽回。不過長得好看就是好,那位來畫廊大鬧,卻只舍得往她臉上破咖啡泄憤。
第三天,蘇默止就和那位好閨蜜在一起了。
這人是真心狠,不懂留念。
童瑤收拾好碗筷,下樓到休息室。晚間過十二點,宿舍樓下關大門。畫廊樓上有間蘇默止騰出來,方便她休息的客房。只是吃得太飽,暫時不想睡。
蘇默止坐在沙發上,按下電視上暫停鍵,回過頭把她錢包扔給她。「你呢?」他抬起眼,好笑地反問,「你們也吵架了?」
童瑤抹著手霜,愣住,「和誰?……哦,沒有,他那邊有點急事。」
她和成北,跟他和靜子不一樣,連有好感的異性朋友都算不上。人得有了在乎,才吵得起來。
她坐在旁邊單人沙發上,蘇默止轉身,修長的手臂搭沙發靠背上,緩緩打量她,「怎麼,很喜歡他嗎?」
「沒有,我們只是普通朋友。」童瑤解釋說。
蘇默止撇了下唇,不是很相信,「但是你看起來,情緒不太好啊。」
童瑤無奈嘆氣,「冷的。」
還有丟人。是有些想不明白,怎麼每次都拋下的那人總是她。
蘇默止被她的回答逗笑,取消暫停讓電影播放,看了一分半鐘,他心血來潮又問,「那路晨安和宋黑子呢?你覺得誰更好?」
「都好啊。」童瑤握住錢包,被他這樣無休止地問下去鬧得有些煩了,「可惜,路晨安有女朋友了。宋野,我們倆身高差距太大,要想在一起估計他得鋸掉半條腿才行。」
蘇默止一笑,挑起漂亮的眉毛,「路晨安有女朋友,我怎麼不知道?」
「住他們家隔壁,中學同學,正在哥大留學……」漂亮又有氣質內涵,要論審美標準,路晨安絕對碾壓他。
瞥見蘇默止疑問的眼神,童瑤差點咬住舌頭,「橙子問過來告訴我的。」
蘇默止點點頭,意味深長「哦」了一聲,「那我呢?」他問,「你覺得我怎麼樣?」
渣。第一反應,腦子里瞬間跳出這個字。
不到第二個,心就亂了。
童瑤咬住唇,後知後覺撞見他似笑非笑的神情,頓時嗔怒,「蘇默止,你別開玩笑了。」
喜歡他,並不是一件好笑的事情。
一點也不!
只是他為什麼不相信呢?
沒把電影看完,她先上樓睡了。
清晨,好夢正香時,樓下門鈴刺啦啦地響。
蘇默止在隔壁,罵了一句。童瑤醒過來,坐在床上半分鐘,按鈴的人仍然十分堅持。
她裹上大衣,跑下樓開門。門外墨藍墨藍的天空,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靜子站在正對門口的電線桿旁邊。看見開門的是童瑤,緊張地往她身後看了眼,才慢慢走過來。
外面下著雨,靜子沒撐傘,渾身**的,臉色慘白。
童瑤轉身,讓她進去洗個澡,等蘇默止睡醒過來。
靜子失落地搖搖頭,拉住她的手,微弱的聲音,「瑤瑤姐,我要跟你說。」
童瑤努力檢討自己,她最要不得的就是心軟。靜子這小女孩子心思多到沒邏輯,但就是抓住她這破毛病,知道從她這里下手有效果。
輕合上門,童瑤跟著她出去。走到一個屋檐下,靜子抽泣了兩聲,終于忍不住撲她懷里大哭,「瑤瑤姐,對不起,我是真的不知道成北他女朋友想找他和好。成北他都說他分手了,不想再和前女友有任何牽連,我才想介紹你們認識的。我真不是故意的……」
哦,原來這樣。
虐戀情深的前女友,重修于好,找到昨晚的答案了。
童瑤扶住她的肩,吐了口氣,「別哭了,我沒生你氣。我和成北八字還沒一撇,沒關系。」
「那你勸勸他也別生我氣了好不好?」靜子哀聲求她。
說到底,這才是她的目的吧。
童瑤咬住唇,不肯應聲。她不願意介入蘇默止和其他女生的私事,那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情,她若開口那才真是逾越了。
「昨天晚上成北打電話過來道歉,被阿默听見了,他就好生氣。瑤瑤姐,你幫我告訴他好不好,你說你不生氣了,讓他原諒我,我真的知道錯了。」
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童瑤看著又覺得可憐,「好了,好了,我幫你去解釋一下。你們之間其他的事,你們後面再談。」
蘇默止也真夠缺德,一早想散了,偏把借口往她身上推。
「瑤瑤姐……」靜子抬起頭,哭得一塌糊涂的眼楮哀婉地看著她。糾結了兩三分鐘,忽然蹲在地上,痛哭起來,「瑤瑤姐,我們不能分手,我懷孕了。」
清晨的風吹過來,童瑤站在原地,忽然仿佛傾盆大雨倒過來,從頭淋到腳。
無意識地退後一步,台階下一塊凸出的磚絆住腳,趔趄了一下,她跟著也靠住冰涼的磚牆蹲下。
風把細雨都吹到眼楮里了,跟針似的,扎進血管里。
蘇默止起床時,已經將就中午。他打著呵欠,懶散走到廚房門口,敲了敲玻璃門,「唔,起床醒來看見有人在廚房的感覺真好。童瑤,不然你搬過來一起住吧。」
童瑤在熬一鍋番茄牛腩湯,切了八個洋蔥,正在切第九個,拇指寬紫白的洋蔥絲堆在盤子里差一點溢出來。
抬手手背,用力擦了擦被燻紅的眼楮,童瑤彎腰,從消毒櫃子拿出一個空盤子,「蘇默止,靜子懷孕了,你知道嗎?」
蘇默止笑了,「誰告訴你她懷孕了?她自己說的嗎?」
「對啊。」童瑤站在料理台前,一刻不停地忙。裝完盤,抓起菜籃子里面最後一個。沒有剝皮的洋蔥個頭特別大,一個手沒有抓住,洋蔥咚咚咚砸到菜籃子滾到地上。
蘇默止走過去,撿起來拿給她,「她怎麼跟你說的?」
還能怎麼說?這兩人真有意思。懷孕的人不通知當事人,跑來找她。該負責的人不去問他孩子媽,也來問她。
是不是再套上一條紅內褲,她就可以去拯救地球了?
「說十月份,就酒吧打架前面幾天,你喝醉了。晚上,她和你在酒店休息,然後就是這樣了。」童瑤抿進唇,剝洋蔥皮剝得手指頭火辣辣地。都說十指連心,她卻沒覺得疼。
蘇默止站她旁邊,探頭到爐火上的砂鍋上頭聞了聞,「很香啊。她說你就信了,她有去做過檢查?」
「沒有。」童瑤搖頭,把爐火調到小火,「她自己買過驗孕棒,驗過了。」
「你確定她不是和你開玩笑?」
蘇默止手上的木勺子還沒來得及伸進鍋里,砂鍋蓋子 當把鍋蓋上。他模了模鼻子,無可奈何看她一眼,「我下午約她去醫院檢查。」
童瑤眨了眨眼,怔怔望著被她切成碎末的洋蔥,忽然特別討厭他漫不經心的模樣,「蘇默止,你認真點,人是小姑娘。」
「我知道。」蘇默止拍拍她的肩,耐心地幫她撥開落在眼前的長發,「她要真懷孕了,我會負責。」
「你怎麼負責?」話到了嘴邊,沒停留就溜出去了。
童瑤轉過頭,認真地看著他。昨天才因為芝麻綠豆大的事毫不留戀和小姑娘分手的人,他打算怎麼對人負責?
蘇默止展開眉眼,似乎她這話問得好笑,「唔,那就結婚吧。她就是鬧騰了點,還好也不怎麼討厭。」
「……哦。」
童瑤點點頭,忘記了手沒有洗,使勁揉了揉眼楮,「哎——」眼淚驀地往外掉。
洋蔥那股辛辣的勁兒不依不饒往眼楮鑽,她睜不開眼,扶著儲物櫃往地上蹲,眼淚止也止不住。
蘇默止拉她站起來到水龍頭下,捧了水,指月復輕輕往她眼瞼上揉,不解地問,「煮番茄牛腩需要這麼多洋蔥嗎?」
童瑤費勁張開**的眼楮,木木樗樗地,「我也不知道。」
她就記得他說那句,結婚吧,反正也不討厭。
就覺得特別荒謬,自己跟個神經病似的。一上午為他設想了那麼多,到他那兒,不過輕描淡寫一句話。
「別人的事情,你計較那麼多不累嗎?把眼楮閉上。」蘇默止托高她下巴,慢慢地用清水繼續淋。模模糊糊,童瑤看見他滾動的喉結,下巴上未剃干淨的胡子,這麼近那麼遠。
她才不關心別人的事情,可他蘇默止在她心里,怎麼算是別人呢。
「閉上眼,听話。」蘇默止替她把眼楮合上,「以後她再來找你,你別理她,听見沒有?」
童瑤嘴角動了動,算是回應了。
以後,哪兒去找以後啊。
炖了一上午的番茄牛腩,出鍋時牛腩炖得松軟,拿筷子一撮肉就爛了。湯汁醴紅濃稠帶著煮碎的番茄蓉,酸甜的香氣。
「童瑤,你真不考慮一下,搬過來?」蘇默止十指交叉撐著下巴,睇著紅艷的湯,鄭重其事地問。
童瑤悶頭往嘴里刨飯,只當他無聊又拿她消遣。
蘇默止等了半天,沒等來回答,舀了一勺子牛肉倒進她碗里,「吃點肉,老吃米飯難怪長這麼瘦。童瑤,你是不是覺得我特沒人性?」
避過堆在碗正中的肉,童瑤咬著筷子,思考一會兒決定誠實地點頭,「你說呢?」
「我沒和她們當中任何一個人上過床,有什麼好說?」蘇默止吊兒郎當趴桌上,清亮的眼微眯著,似笑非笑,暗暗地那麼一點涼薄的意味讓她心里瑟縮了一下。
「你喝醉酒了。」她反駁,淡淡的不滿分不清是為靜子亦或是為自己。
蘇默止扯來紙巾,揉皺了往她碗邊扔,好氣地開口,「白痴,人和動物最大的區別是什麼?拜托你尊重一下我的理性可以嗎童小姐?」
握著筷子的手氣得發抖,童瑤紅著眼楮挪開他又夾過來的菜,「你喝醉了你記得什麼?」
那天晚上就發生在樓上他臥室的事,那些熱吻,抱著她不知是想對誰說的情話,他一概不記得。甚至第二天去問路晨安,他怎麼回來的,為什麼會睡在樓下沙發上。
她不怪他。知道他喝高了,是她自己願意,就想把所有的第一次都給他。只要他願意要,她就給,就這麼不要臉。
他不記得也沒關系。有時候,酒精麻痹神經,大腦會出現短時間的記憶「斷片」,發生的事情通通都記不得。都不是他的錯。可是他這樣否認,卻像是她在死不要臉耍無賴,她就是那大馬路上踫瓷的人。輕輕地,他就把捆在她心上的枷鎖否定得一干二淨。
「喂,」蘇默止一愣,微微皺眉,伸長手過來撓撓她的頭,「生氣了?我這又不是挖苦你。」
挪開他的手,童瑤偏開頭,蘇默止捏住她小巧的耳垂,低笑,「真生氣了?」
「沒有生氣。」魚的記憶只有七秒,她對他生氣的時間連這也抵不過。童瑤听見門鈴聲,推開碗筷,「我去開門。」
「對不起。」
門口台階下,成北撐著一把大大的黑色雨傘,拱形的傘沿遮住他大半張臉。門開了,他將傘往後傾,露出溫和如初的眼楮。
蘇默止單手插兜,斜倚著牆站在童瑤身後嗤笑一聲。
「你等我一下,我們出去說。」
童瑤對成北說,轉身對著蘇默止肩膀拍過去。回樓上拿了錢包,和成北出去。
雨下得大,她走在屋檐下,拿著出門前蘇默止給的傘不想撐開,麻煩。
成北走在外側,踟躕看她試著好幾次張口,糾結好會兒又斜撐著傘面靠近過來。
童瑤走到街角站住,拉開咖啡館的門回頭微笑說,「就在這兒談吧。」
根本也沒所謂有什麼需要談,她都以為他不會再來找他了。當初認識,兩人目的都不純。她還慶幸,沒來得及把窗戶紙挑明。
臨街靠窗邊位置上,成北紳士地幫她拉出藤椅,「對不起。」
對不起。童瑤最討厭的,就是有人對她說這三字。這意味著,被辜負了,被錯待了,被傷害了,總歸都是不好的詞。
她偏著頭,望著玻璃牆面蜿蜒曲折的水漬,眼楮一動笑了下,「沒關系。」
「靜子都有告訴你了?」他開門見山地問,得到默認之後,緊繃的面目因為她格外平靜的態度松緩了。成北無聲地笑,「還好,你不喜歡我。」似乎有點不甘心的意味在里面。
「不過,我是真的還蠻喜歡你。」
不吵不鬧,永遠都是淡淡地,一徑地微笑,仿佛夏日的晨光。有點傻,不懂得拒絕,害怕傷人所以老是把自己委屈了。明明不喜歡他,被別人當著喜歡人的面誤解了關系,也只是咬著唇角跟自己較勁。
也不是懦弱,她對自己那股狠勁,很多人都做不到,比如說他。
不覺得她好,是真說不過去。
童瑤抿著唇,喝了口咖啡,不說話。
「她和你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兩類人。」
她是豢養的家貓,那一位則是完全未經馴化的野貓。性子野,瘋起來不要命,不懂哥白尼日心說總以為地球應該圍著她轉。盡管這樣,可無論如何那一位卻是第一個。
第一次親吻的對象,第一個纏綿的身體。
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第一總是最好的,求也求不來。即使吵得天崩地裂,各盡其能把最難听最髒的話甩給對方,摔杯子撓臉離家出走,乃至一氣之下,找了新的伴。但沉澱下去,最先想到的還是那個陽光特別干淨的午後,他醒過來,穿著白裙像花一樣的女孩趴在他課桌前,明朗注視著他說,你知道嗎我喜歡你好久了,你也喜歡我的對不對?
第一次高考落榜,她坐在進出他家的巷子口,終于遇上閉門半個月的他,站起來給他一耳光又抱著他哭,成北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那個流著汗安靜的夏夜,Jo0De0La0Rosa-Letting0Go音樂來回飄蕩、沒有開燈的房間里,她蜷縮抱著他,邊哭邊罵,我今天這麼痛成北你他媽要對我負責。你以後要敢對我不好,我轉身就出去找別的男人,你不要後悔。
怎麼會不後悔?
吵架的時候,人都是野獸,都想著自己這麼難過了一定要讓對方也感同身受。可到最後,誰也沒有好過。
她摔東西,他也摔,把他們第一年在一起她做的紀念品都摔碎了。她沖上去,抓破他的臉。她哭著摔門跑出去的時候,他就後悔了,心被抓破了似的。可他沒追出去,她喝得半醉,等他半夜,最後隨了一個在她走出酒吧替她撐傘的男人去了他家。
後續的事情,他一點也不想再記得。
所以某天當靜子找來他們練團室透過他們共同的朋友,提出想介紹女朋友給他認識時。他坐在練團室昏暗沙發上,腦子里剎那想起的是那晚哭著走進別人家的臉,想了又想,答應了。
不是不愛了,只是他沒法不介意。也許認真地開始一段新的戀情,會對雙方都好一點。
他的目的就這麼簡單粗暴。認識伊始,在童瑤宿舍樓下問她,你覺得我怎麼樣時,她驚訝的表情莫名地讓他安心下來。
他覺得,這麼討人喜歡的女生,和她在一起也許是對的。
可是昨天,那只流浪的野貓打電話過來,告訴他她要出國了。他匆忙跑去機場送她,一路心慌馬亂、潰不成軍。然而到了機場候車廳,她微笑,他便也咬了牙說一路順風。
她笑著點點頭,往登機口走。走著走著,忽然回過頭,瘋子一樣把行李箱往他身上砸。成北,你不要後悔。我都給你道歉了,道歉了!我每天都跟你道歉了,你出去睡啊,睡她十個八個姑娘,我不介意的,是我活該!你今天要不來送我,我也就不糾結了,大家該滾蛋滾蛋!可是你為什麼要來啊,你說你是不是還喜歡我?你說啊!
她淚流滿面看著他,把行李箱撿起來又往他身上砸,砸完又撿,撿完又砸。
他站立不動,最後听見她哭得嘶啞的聲音傷心叫他的名字,成北……心頓時就淪陷了。
世界上真的有那麼一個人,在她的眼淚面前,所有堅決的決定都是狗屁。她讓你覺得,在這世界上,你存在的意義就是縱容她,原諒她。打完了架,撕破了臉再接她回家。這就是生活。
只是這樣,他便對不起另外一個人。
原本計劃零點報時,再向她表白,那時間廣場中心會有盛大的煙花表演。
可凌晨,他在機場,抱著痛哭的人說,「扔吧,都扔壞了,回家我們買新的去。」
真是不應該。
「沒關系。」童瑤抿著咖啡,搖搖頭。
成北幫她點的卡布奇諾,非常豐富的女乃泡,充盈齒間,帶著澀澀的香氣,她很喜歡。
她心底其實是有一絲不太道德的竊喜的。當听聞他又把流浪三個多月的「野貓」領回去時,甚至很認真地松了口氣。她最怕的就是虧欠,所以還好,做壞人的那一個不是她。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成北堅持地,又重復了一遍。
昨天廣場擁擠,他怕走失,就去牽了她的手走。指尖剛踫上,她仿佛被刺到,蜷縮起手指插進大衣。他當時就想逗逗她,彎腰過去假裝要吻她的臉。她被嚇得倒退兩步,踩在花壇邊沿,差點跌倒。
月光冰涼,她的臉慘白,連他伸手去扶也趕緊躲開。
挺純粹的,不喜歡就是不喜歡,一點兒勉強也沒有。
話題點到為止,童瑤看他手機在響,也沒什麼要說的了,「祝你幸福。」
「你也是。」成北回完短信,站起來叫住她,「童瑤,你加油。」
「嗯。」
童瑤走出咖啡館,天空陰霾,心里忽然覺得荒涼。
這世界仿佛一直跟她過不去似的……
李碧華在隨筆錄里說,「要吻過很多只青蛙,才有可能會遇上一個王子。」那要去很大很大的池塘,抱著殺身成仁的勇氣去一只一只地尋找願意親吻的青蛙。也許青蛙也一樣,要吻過很多很多的灰姑娘,才有可能會遇上一個公主。彼此都在尋找,又互相嫌棄。
她遇見過了宋野,邂逅了成北。
不是沒有人要,是她自己不願意給。
她多想跨出蘇默止的城池,為自己造一座城堡。可她每次游過那條護城河,看見無人看守的城門,就會像個傻子一樣過去把門給關起來,鎖上,返身再游回河里。
可是,還能怎麼辦呢?
她想,自己這輩子是不是完蛋了。
畫廊門口,蘇默止穿著棉質白襯衣,指間夾著煙,眯著眼楮看屋檐下的雨。
童瑤沿著牆角走過去,想要撐傘,被他看見了。
蘇默止挑起眉,亮得仿佛被雨洗過的眼狐疑看著她,抽過煙之後些微沙啞的嗓子問,「你玩自虐啊?」
「就在街口,撐傘麻煩。」童瑤縮了縮淋濕的肩膀,推開虛掩的門,往里走了兩步又退回門口,「你不去找靜子嗎?」
「還早。」蘇默止蹙眉,嫌她多事。
「那個……」
童瑤抓著木板門金屬把手,在心里暗自罵了自己一句犯賤,「你要覺得不方便,醫院那里我陪她去吧。」
蘇默止彈出煙頭,殘余煙味的手指捏住她凍紅的鼻尖擰了擰,「神經,」他笑著罵道,「有什麼不方便的,你忙你的吧,下午要有空就留在這里,有人約了來看畫。」
「哦好。」她頭有點暈,應該是清晨被靜子拉進雨里淋的,「我先上樓睡一會兒,客戶大概幾點到,你提前打電話過來。」
和衣躺在床上沒多久,童瑤听見樓下關門聲。
昏昏沉沉睡了很久,睜開眼醒來的時候天快要黑了,房子里安靜得像一個空洞的黑洞。蘇默止沒回來,手機里也沒來電短信。
童瑤給自己煮了碗面,沒開燈,一個人坐在廚房小餐桌邊上慢慢地吃。
一個高挑的身影走進小門里,冰涼的空氣中清晰地傳來抽氣的聲音。
食指有力地摁下牆上開關,啪嗒——燈光晃了晃,童瑤眯起眼,挑著一筷子面,看著他走過來。
「嘁——」路晨安咸涼的眼神打量她碗里的面,輕嗤了聲,他慣有的刻薄的語氣,「什麼金貴食物呢,要一個人躲起來黑燈瞎火偷偷模模地吃?」
童瑤咬住筷子頭,遲緩地看看他,又把頭埋進碗里,靜悄悄地吃。
她吃面和別人不一樣。別人都是咬住面頭,一氣呵成呼進嘴里。她是用筷子夾住面,一層一層卷起來成一團,像吃意大利面一樣,放進嘴里嚼。
以前不是這樣的。小時候她吃面學她女乃女乃,呼得酣暢淋灕。去了童文謙那里,和童文謙一起住的那個女人次次在餐桌上責怪她粗魯。
一桌子四個人,那個女人說她,她耳朵就紅。不想再給那個女人機會被她罵,她吃飯就刻意地慢下來,有時候沒嚼兩口就吞進肚子。沒出聲了,也被說,怪她吃飯太羅嗦。
後來才知道,那女人是看她童瑤這個人不順眼,怎麼做都是錯。
但是像留下了什麼陰影似的,從那以後,她都不知道該怎麼吃面了。
路晨安拖來把單人椅,劈開長腿坐下來,看著她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