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個明媚的早晨,法蘭西王國的現任首相達爾馬提亞公爵,應國王陛下的傳召來到了杜伊勒里宮中,等候國王陛下的召見。
難得地得到了國王陛下的主動召見,但是老邁的首相先生卻並不感到欣喜,與此相反,他心中甚至有些不安。
現在的形勢無法不讓他憂心忡忡。
在議會內,他的反對派們幾乎已經連成一氣,正在緊鑼密鼓地推動著對內閣的不信任表決。而在政府內外,有關于他不利的流言都比比皆是,每時每刻都在吞噬著他僅剩不多的聲望。毫無疑問,他的職位已經風雨飄搖了。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
老首相自己也進行過深刻的反思。說到底,還是目前法國陷入的混亂實在太過厲害,天災**不斷,內政外交上都乏善可陳。而首相自己拘于各種原因也沒有好的辦法來解決問題,導致現在人人都心思浮動,都想要有些大的改變。
于是,就連這個久經戰火的老元帥,此刻也自覺這次的難關很難挺過去了。
但是沒關系,至少還能再堅持一下,堅持到和那個人一起倒下為止,他在心中暗暗下定了決心。此刻在他心中,對所有其他王朝敵人的憎恨,加起來也不如這個前同事和部下。
「您沒事吧?首相先生。」提問的中年人穿著宮廷的禮服,風度翩翩,禮節備至,笑容十分親切和藹,頭發甚至還撲了粉,一副標準的廷臣模樣。「陛下正在等您進去呢。」
他掌璽大臣迪利埃翁伯爵的兒子,那天就是這位子爵先生跑過來給首相告密,才讓首相得知自己的外交大臣正在謀劃把自己趕下台的。因為這個緣故,首相對他和藹地點了點頭,然後低聲問。「陛下今天心情如何?」
對方還是那種公式化的親切笑容。「陛下今天的心情不錯。」
接著,兩個人往國王的書房慢慢走去。
「還記得上次我跟您說的嗎?」在四下無人的走廊中,跟在子爵後面的首相突然發問。
在上次小迪利埃翁前來拜訪時,首相曾跟他許諾了一大堆好處,希望讓他去拉攏他的父親,結果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對方還是沒有回音,因此首相就想問問進展。
「說了什麼呢?」聲音還是那麼溫和,沒有絲毫波動。
「您……您難道忘了嗎?」首相對他的態度有些吃驚。
「說了什麼呢?」子爵微微側過頭來,臉上的笑容還是那麼完美。路易十四時代的風度,在這位中年人身上似乎完全復活了。
一瞬之間,首相明白了,自己的盤算已經宣告失敗,這一家子已經站到自己的對立面去了。
「很好。」他輕輕點了點頭,然後跟在他後面繼續走,再也沒有說話。
他此刻的內心里已經沒有驚疑,甚至連憤怒也沒有,只有一種平靜。老迪利埃翁那種老狐狸既然現在敢于站邊,那說明一切都沒有挽回的余地了。也就是說……
他緩緩地抬起頭來,注視著走廊盡頭的門。
這大概是最後的一幕了吧,倒真希望看看是什麼樣的表演。他心中突然冷笑起來。
門打開了。
對面的人正好把視線投了過來,在和首相雙目相觸時,國王陛下的臉上表現得很鎮定。
小家伙,你就裝吧!他內心閃過一絲不屑。然而在表面上,他依舊和往常一樣平靜地行了個禮。
「陛下。」
「我親愛的公爵,我今天召見您過來,是想詢問您一些事的。」國王的臉上沒有了任何表情,「您可以如實回答我嗎?」
一位國王使用如此親切的稱呼,只能說明疏遠而不是尊重。
「當然可以,這是我的義務。」首相的言辭很恭敬,但是配合上微微的冷笑卻像是在嘲諷。
國王陛下並沒有糾結于首相的態度。「最近對您的指責很多。」
「是的,但那些基本都是不實之詞。」首相隨口回答。「有很多人希望通過污蔑我來打擊政府和您的威望。」
他並不指望能夠改變什麼結果,他只是想看看對方怎麼演好這一出戲。
「僅僅是污蔑而已嗎?」國王臉上漫出一絲冷笑,然後他拿起了自己手上材料。「您挪用公款的指控並不只是污蔑吧?至少,就我看來財政部對資金流向的調查是十分嚴謹的……」
首相同樣冷笑出來。
「但這很重要嗎?如果我強烈否認這些指控呢?」
國王微微皺了皺眉,顯然對首相的這種態度十分不滿。「您當然可以否認,您有權利這樣做。但是……如果是真的話,您是應該負起責任的吧?」
首相還是冷漠地站著,仿佛事不關己。
「對普拉斯蘭公爵夫人的死,您又有什麼話說?」國王陛下繼續追問,「杜查特告訴我,您曾收受了這位公爵的賄賂,替他隱瞞了殺害妻子的惡行。」
听到這個名字之後,首相吃了一驚。他居然也站到那邊去了?
「我這是為了跟他交易,讓他交待出他的同黨。」
「但是您畢竟還是收受了賄賂,然後替他隱瞞了不是嗎?」國王垂下了視線。「這無論如何都是一項過失。」
「多大的過失?」首相的語氣里帶著一點挑釁。
「足夠讓您聲名掃地的過失。」國王冷冷地回答,「我可以告訴您,基佐先生已經告訴我了,他已經找到了證人和證據……」
「也就是說,如果我不讓位給他,他就要用這種武器讓我聲名掃地,對吧?」首相冷笑了出來,「即使我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維護您的這個王朝?即使我之前還為維護您的王朝付出了那麼多努力?」
「我並不希望這種事發生。」國王回答。「非常非常不希望,這對大家的聲譽來說都不是好事,所以……」
他的潛台詞很明顯——我希望你靜悄悄地辭職下野,只要你這樣做,一切都可以當做沒發生,貪腐也好,別的也好都可以。
「您比誰都清楚,不是嗎?這些都不算什麼,誰都會這麼干不是嗎?您只是希望我離開這里而已!」首相的聲音變得嚴厲了。「你討厭我,你害怕我。」
國王沉默了。
「不止這些問題,」國王別開了視線,「您私自派人對自己的同僚進行監視,這也是極其不適當的行為吧?被您指派的人,已經跟他的上司坦白了一切……」
首相蒼老的臉上,血色更加少了,他感到腦中有些暈眩。
連他也背叛了,也對自己反戈一擊。
真是……干得好。
那張年輕的面孔閃過他的腦海,表情嚴肅,滿是野心,很像那時的自己。
干得好,干得漂亮,干淨利落的背叛。
國王不再說話,任由首相靜靜地站著。
書房再度陷入沉默。
不知道過了多久,首相的聲音重新響起。
「你不敢看我,是吧?」
沒有回答,首相也沒有等待回答。
「你害怕我,你討厭我,然而多年來你一直試圖掩飾這一點。正如你們當年害怕第三等級,卻又竭力把自己打扮成第三等級一樣!可笑,可笑極了!」首相突然大笑起來。「您只是個半吊子的人物,您和您的父親都是。想要扮演革命者卻拿不出氣魄,想要扮演**者卻沒那份殘忍!你是個平庸之輩,喜歡傾談卻才能寥寥,好高騖遠卻沒有膽量!丹東贊揚了你,你也轉身就逃離法國;波旁容忍了你,你轉身就帶人毀滅了它!就是這樣一個人,卻竭力想要在我面前扮演一個了不起的大人物,裝得像個拿破侖似的……哈哈哈哈!」
路易-菲利普在法國大革命最初階段跟隨著自己的父親投機革命,成為積極的「革命分子」還得到了身為革命領袖之一的丹東的勉勵和嘉獎。但是到了最恐怖的血腥階段,他于1793年逃出法國,幾個月後他父親被革命政府送上斷頭台。
哈哈哈哈!
伴隨著首相的笑聲,國王臉色越來越難看。
「夠了……」他一拍桌子,「夠了!」
這位至尊站了起來,怒視著首相。「我就知道你一直在輕視我……我最厭惡的就是你這一點。我無法忍受你了,我不想和你翻臉,但我至少能讓你離開!」
「我輕視的不只是你一個,」首相仍舊微笑著,「而是所有只會夸夸其談的你們。」
「所以請你離開!」國王幾乎是喊了出來。
這恐怕是兩人之間第一次如此推心置月復的談話,當然也肯定是最後一次。
「我當然會離開的。」首相冷冷地回答。「就是不知道你還能坐在這里多久。」
說完,他轉身,準備離開。
「對了,我還要謝謝你,這可能是我第一次有機會對你說出心里話。」他突然輕聲道謝。
接著不再管有些氣急敗壞的國王,大步離開。
……………………
看著步履蹣跚的老人,迪利埃翁子爵優雅地伸出手來想要攙扶,結果卻被他一手甩開。
「留著這只手吧,先生,某一天您還需要它來抓一只救命繩。」他若有所指,但是又像是什麼都沒說。「現在,我是一個共和主義者了,而你……」他的冷笑讓子爵有些不寒而栗,「你將很快也會變成一個共和主義者,是的,很快。」
接著,他繼續朝前走。
就這樣,他慢慢地朝前走著,儀態仍舊像來時一樣端正,似乎不像是一個很快就要向國王提交辭呈的首相。
宮廷精巧的建築和雕塑,他都視若無睹,他只是看著前方。什麼都映入眼底,卻又什麼都沒看。
路易十六曾在這里頒布詔令,宣布自己成為立憲君主;拿破侖曾在這里頒布詔令,宣布退位;波旁王朝曾在這里頒布詔命,將王位讓給路易菲利普,一切的風雲變幻他都曾經歷過,見證過,參與過。
而今,他將最後一次見證這座宮殿所上演的歷史。
「在世界上,在所有的告別中,再也沒有比與權力告別更令人痛苦的事情了。」
此言是法國最偉大的政治投機者塔列朗親王所說的,他于1838年死去,生前備享尊榮,歷經幾朝而不倒。
他腦中再次回蕩起這句話。
然後首相忍不住又笑了出來。
你是對的,只可惜你死得太早了。
而我……
首相最後回頭,看了看背後那些華美的宮室。
我將親眼見證這個朝廷的滅亡,和那些來來去去的王朝一樣。
他重新回頭,離開了這座宮廷,此後,他再也沒有進入此地。
這是一個時代的落幕。親身參與大革命的那偉大而又激情的一代人,最終也隨著他的腳步,離開了法蘭西的最高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