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心照紅妝 第十章

作者 ︰ 天堂瀑布

暮秋雖然已經過去,卻想不到余香還在。馬匹飛奔到了郊外開闊的地方,就聞到風中陣陣傳來的桂花香,清雅遠溢,沁人心脾,說不出的舒服。

我正在納悶,忽然赫舍里氏一拉韁繩,馬兒轉了個彎兒,眼前就看見了一江寒水,籠罩著水霧,但仍只見是無法形容的清透。沿著江邊一路直走到了盡頭,一片桂花林映入我的眼簾,花香便是從這里不斷散發出來的。滿林子的金桂明黃新女敕,我眼前一花,已近初冬,這里為何還是生機一片?難道母親葬在了這樣一個世外仙境嗎?

還沒有下馬走到跟前,我的心便已經沉醉了。馬兒停下了奔跑的腳步,慢慢朝著桂花林一步步走過去,這里渺無人煙,連馬兒也仿佛怕打擾了這里的寧靜一樣。這景致會讓人忘記了生前所有種種的痛苦,如同一切都已經化作了桂花樹下的泥土,重歸祥和。如果我百年之後,也能夠在這樣的地方長眠,離垢離俗,也是一件沒有遺憾的事情。

「這里是我跟殷泰偶然發現的地方,殷泰說,唯有品格高清之人,才配得上這樣的地方,他一直非常向往。我以為他會把這里當成自己的領地獨享,卻不曾想到,他肯把戴夫人葬于此地。看來,我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月復,永遠差了他那麼一截。」赫舍里氏坐在我身後,帶著男人氣息的嗓音在這寂靜的林子中格外回響得清脆。

我一伸手,就可以觸到桂花,索性張開手,一路撫模著,聞著那淡雅迷人的香氣,問道,「戴夫人到底葬在哪里呢?」

赫舍里氏笑道,「我既然答應了你,就一定會讓你如願的,從這里慢慢走過去,還有一段路的距離。殷泰特地吩咐我找一個隱蔽點的地方,不想讓人打擾了戴夫人。」

「這麼說,多羅郡王知道戴家是冤枉的?他一直心里都知道。」我收回了自己的手,看著手中撫下的幾片殘瓣,黯然說道。

「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我就算跟你解釋了,你也未必全部都明白。這紫禁城中,就是難得的聰明跟糊涂,聰明的要裝糊涂,糊涂的要懂得藏拙,這就是所謂的明哲保身。」赫舍里氏靈活地拉動著手中的韁繩,馬兒非常听話。都說滿人擅于騎射,親身經歷,總算是五體投地。

「難道多羅郡王所說的裝聾作啞,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是這個意思嗎?」我低下眼眉,沒有再看眼前的美景。

赫舍里氏看我這樣,停了下來,說道,「你還在生殷泰的氣嗎?從在戴家看到他的第一眼,你對殷泰就沒有什麼好感情,如今你人在他府上,雖然對他有禮,可我看得出來,你心里對他還是冷淡、排斥的,為什麼?你知不知道這紫禁城中多少女人想求還求不到他多看一眼?」

「我從來也沒有求著他能夠多看我一眼。大人也許認為我不知好歹,可就算是我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好了,我現在就是無法對他完全舒心。莫以今時寵,能忘記舊日恩。我不會因為王爺他對我好,就能夠輕易忘記戴家對我的一切。再說,王爺如此遙不可及,與我有雲泥之別,即使我與別人有些不同,可終究只是個下人,他又何必在意我?」我不敢回頭去看他,只拼命看著前方,握緊了手心,生怕眼淚一不小心就掉了下來。

「你太不理解殷泰了。他听見你這樣說會上心的。他是個真性情的人,他認為你有價值,你就有價值,他肯放段親近你,是他的風範。我們都是交人交心的,不看重身份,你這樣說,豈不是連我都罵、都怨?真枉費我還拿你當朋友。難道你要我們一個個張牙舞爪才甘心嗎?」赫舍里氏語氣里面多了幾分不滿。

我沒有再說話,末了,才緩緩地說道,「我沒有怨命,也沒有怨誰,我現在什麼都不怨了,我只是不知道我自己結局會如何。不管怎麼說,王爺他對我算是有恩,我不是不知冷熱的人。只是造化弄人,我無可奈何,只能隨波逐流。」

「如果是這樣,你放心,殷泰是個難得的有心人,你既然入了他的眼,他會給你一個好的結局。」赫舍里氏的聲音變得輕松,兩腳一蹬,馬兒繼續朝林子深處走去。

道路越走越遠,越走越窄,景致越來越深,我下了馬匹,看著身後兩邊,幾步之外的路面,都被桂花樹給遮擋住了,不單單是寂靜,現在已經是靜得有些可怕了。我驚恐地看看四周,心想,如果真的有什麼事情,現在後悔也已經晚了。

「怕了嗎?」赫舍里氏把馬兒拴在了一棵結實的桂花樹上,轉頭看著我,笑著問道。

我看著他,搖搖頭,走了過去。他輕輕拍了一下清風的頭和背部,對我說道,「跟我來吧,就在附近。」

我跟在他身後,穿過了十幾棵密集的桂花樹,突然間眼前出現了一塊空地,鋪滿了被風吹落的花葉,厚厚一層,松軟異常。他看著我,伸手往我的右手邊一指著,說道,「在那邊,自己過去吧,我在這里等你。」

我感激地看了看他,看見葉子飄落在了他身上,我朝他行了禮,眼淚就出來了。他裝作滿臉不在意地揮了揮手,沒有再看我,自顧地拍下了身上的葉子。

我馬上就轉身,朝他所指的方向走了過去,繞過了幾棵大樹,赫然就看見了母親潔白的墓碑,在這靜謐的林子中更加顯得莊嚴肅穆。我雙膝一軟,就跪倒下來,熱淚止不住地簌簌而下,一步步地挪了過去,就如當初她為了保護我而拼命把我推開時,我一步步挪到她跟前一樣,那情景至今讓人歷歷在目。

從古至今,母愛都是偉大的,就算是我自己的親生母親,相信也會這樣做。可眼前的這位母親,此刻讓我覺得尤為心痛和可敬,在幾百年前的清代,女人的自由和思想都被深深禁錮,能夠有這樣的見識和胸襟,臨危不懼,不失大禮,實在是不容易。

我伸手慢慢撫模著碑文,墓碑冰涼刺骨,直刺我的內心,如今風雨蕭瑟,寒冬將至,母親一個人孤零零地在這里,既沒有草棚可以遮風擋雨,也沒有誰會前來拜祭,連一杯水酒也沒有,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女兒已經不是當初的了。

想起在戴府上時她對我的點點滴滴,我不禁悲從中來。咬咬牙,扯下了自己的一縷頭發,細心地纏繞在了石頭上,放到了墓碑的跟前。這是她親生女兒的頭發。

「母親,我曾經答應過你,一定會替父平反。不管多苦多難,我會做的。」我伏在母親墓前,肝腸寸斷地痛哭了起來。如此寒冷的天氣,我卻直哭到大汗淋灕,一絲一毫皆是由心而發。

不知道哭了多久,我再抬起頭來的時候,只見天色已經更加陰沉了,風色也開始加劇,直刮起了這地上的落葉殘花,跟從樹上吹落的連成渾然一片,只覺天地剎那連在了一起。我鄭重地跪著,朝母親重重地磕頭三下,起身朝外走去,一步幾回頭。

漫天飛舞的落花中,我看見赫舍里氏依然直挺挺地站在了原地,抬頭看著這番情景,我擦了擦眼淚,走到他面前,他轉頭看見了我,我馬上就要朝他跪下去,他卻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我,說道,「你想說的,我都知道。既然是朋友,感激的話就免了。心里好過些了嗎?」

我點點頭,說道,「好多了,起碼不會覺得如先前那麼愧疚。」

「我真的是沒有看錯你,果然是個重感情的人,作為一個丫環,對自己的主人都那麼忠心。不過,眼光最好的還是殷泰,是他發現的你。」赫舍里氏笑了一下。

我低著頭,沒有說話。他也許是看得出來我剛剛哭了許久,口氣收斂了一下,說道,「回去吧。我已經從昨晚餓到現在了,既然我們是好朋友,我又幫了你的忙,現在,你也應該回報我了。填飽了肚子,我們再慢慢回去。」

我一愣,清代的女子是不可以隨便拋頭露面的,即使是丫環也不例外,要遭人指指點點的,何況是跟他這樣一個男人。于是問道,「去哪里?」

「出了這片林子不遠,就是個小寺院,今天你剛剛拜祭了戴夫人,不宜酒肉,我就索性陪你吃一次清茶淡飯,咱們用齋飯去。」他說完,已經走在了面前。

我一回頭,看了看母親實在的方向,心里隱忍了一下,轉身跟著他走了出去。馬匹這回沒有耽擱,也許是知道他真的餓得發慌了,跑得是出奇地快。出了林子,再過了江邊一段路程,朝西南方向幾里路,就到了一座古剎,香火裊裊不斷。

我提起頭一看,上書無根寺三個字,我正想不明白,赫舍里氏卻已經把馬匹拴好在門前,讓沙彌看著,招呼我走了進去,直接就穿過了前堂,到了後堂放齋飯的地方,看來他對這里非常熟悉。

我一看,整個寺廟也是清靜異常,沒有半點雜音,每個人臉上都神情莊重,極為投入。與剛才林子里面的清靜雖然有異曲同工之妙,但卻有著很大的不同。我正想著,沒有提防,一下就朝他身上撞了過去,赫舍里氏趕緊抓著我,搖搖頭,嘆道,「這已經是連續兩次撞到我身上來了,上一次是在殷泰的府上,再有下一次,我可就不客氣了。這麼個大美人,怎麼就一時聰明一時迷糊,讓人想不上心都難。」

我趕緊回答道,「是我不小心,剛才在想些事情,沒有注意。」

「天大地大沒有吃飯大,有什麼事情,吃飽了才有力氣。佛祖面前人人平等,坐下吧。」他說完拉著我坐了下來,沙彌很快上了幾樣素菜。

我看見他二話沒說端起了碗筷,也感覺有些餓了,跟著有一下沒一下地吃了一些。他半碗飯下去,奇怪地看著我,把碗筷放下,說道,「你們女人就是麻煩,吃個飯都不痛快。說吧,還有什麼事情?」

他幫了我那麼大的忙,冒險帶我出來,我怎麼能連飯都不讓他吃飽呢?馬上搖搖頭,說道,「這是我自己的壞毛病,吃飯就是這樣愛拖拖拉拉。」

赫舍里氏一听,也沒有再理會,繼續動起了碗筷。不多時,就從寺院里面出來。我回頭看著寺院的名字,自言自語地說道,「無根寺?怎麼會起這樣的名字?」

赫舍里氏將馬牽了過來,說道,「虧你還飽讀詩書,豈不聞佛祖說六根清淨?六根污濁乃是貪嗔痴三毒之源,無根無根,說白了就是要人人可以修煉到六根空靈,猶如無根一般,便可解月兌塵世苦惱。」

我一想,這只不過是一種痴人說夢的意境罷了,這個社會,特別是現在這個社會,是不會隨著我們的想法而改變的。名字倒是不俗,可惜要求得太過于完美,反而有些落落難合。

「上來吧。」赫舍里氏一伸手,把我拉上了馬,朝原路跑著。

「這就回去了嗎?」我轉頭問道。多麼難得出來解月兌自己的心一次。

「到江邊去,反正也已經出來了,早回去跟晚回去有什麼區別?就讓殷泰先急著吧。」赫舍里氏恢復了豪放不羈的狀態,將馬匹驅趕到了剛才煙籠寒水的江邊。

我站在了江邊,看著眼前清濛的景象,轉頭看著身邊的赫舍里氏,說道,「大人是還在為了昨天晚上提到的事情傷懷嗎?」

赫舍里氏眼光淡淡地笑著,看著前方,撫模著身旁清風的脖子,好一會,才說道,「我這輩子活到現在,做過最愚蠢的事情,就是妄想能夠跟命運抗爭,但是我始終都躲不過命中注定的東西,何止是女人被束縛了,男人其實更心寒。」

「那個女子,你口中所說的那個女子,是個什麼人的人?」我看著他深沉的臉色,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問道。我並非是刺探他的**,只是真的心生同情和感慨。

「她是北京城景月戲樓頭牌的唱戲女子,叫玉芙。听她說,也曾是高門之後,不料世事難料,大廈忽傾,明珠蒙塵,淪落風塵賣藝。許多名門貴冑一擲千金,難買她由心一笑。可初見我頭一次,她卻一連替我彈了一夜的曲,說了一夜的知心話,相見恨晚。」赫舍里氏說著,神色悲戚,仿佛那天晚上那個動人女子的一顰一笑、一音一鳴還在眼前。

「大人剛直、熱性,與一般的酒色之徒不同。可見玉芙姑娘是個心思明透之人,才會與大人交心。」听到這里,我仿佛可以想象到那個婉約如水、我見猶憐的女子。

「我雖沒有為她一擲千金,卻對她逐漸憐惜,到心生愛慕,可她一再拒絕我,說身份卑賤,不想要任何名分,只想與我相處便是福分。她越是這樣,我越是要帶她回去,可是府上沒有一個同意的。」赫舍里氏說道這里,臉色已經變得憤慨,只見他握緊了拳頭。

我很想勸慰他幾句,可我應該怎麼勸呢?如今我自己都已經是朝不保夕。我認真地看著他,說道,「就算是到了現在這一刻,你對她的這番心意還是那麼堅定嗎?」

赫舍里氏轉頭看著我,半晌,慢慢地說道,「我不知道,因為她的一再拒絕,甚至連我現在也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勇氣。如果她能夠堅定跟我在一起的心,不管怎麼樣我都會為她抗爭到底的。可是,她明明知道我對她有心,她也情系于我,為什麼要對我一再退縮?為什麼?」

我看見他的目光中已經泛起了傷心之意,心里也跟著絲絲縷縷地痛,說道,「玉芙姑娘是個清高之人,雖身世不幸,卻心若白璧,她是因為真正替你著想,才下了這番決心,我相信,她心里的痛不會比大人少。」

「可我不明白,跟著我可以讓她月兌離苦海,有什麼不好?為什麼她寧願生活在那樣的環境,面對那些形形色色男人的目光,強作歡顏,也不願到我身邊來,我是真心喜歡她,願意為了她付出。」赫舍里氏的情緒有些激動,大聲地說道。

我看他這樣,也管不了那麼多,總要有個人不怕死,才能夠把月兌韁的馬拉回來。雖然我真心希望他們可以沖破世俗在一起,可是在這滿清的社會里面,即使在一起,他們又會有多少真正的歡樂可言?怕會比現在更加艱難。

「就是因為她心里有你,喜歡你,所以她才會做這樣的選擇,她是個難得的奇女子,守得住自己的操守。她沒有把你作為自己月兌離苦海的踏板,她對你的愛意是純粹的,跟身外的一切都無關,就好像大人你對她的愛意一樣,我相信也是純粹的,跟風月無關,跟**無關,簡簡單單就只是愛,不是嗎?」我話一說完,才發現自己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卻仍然靜靜地看著他。

他听我這樣一頓說辭,啞口無言,轉頭看著天際,等他一回頭的時候,我看見了他眼底的淚光。輕輕說道,「你說的對,說的對。竟然是我太痴心了,從一開始,我就知道我跟她是不可能的,莫說我還是個一等侍衛,就是我沒有了這個官職,單單憑著我的家世,和她也是有緣無分,是我自己太過于強求了,傷了她,也傷了我自己。」

我看他穩定下來,嘆了一口氣,說道,「即使是有緣無分,老天爺對你們還是很眷顧的,讓你們相愛了一場。不知道多少夫妻相守著過了一生,到頭來,卻只有分,沒有緣,一輩子都不明白什麼是愛。」

他听見我這樣說,驚訝地瞪大了眼楮,問道,「你一個女子,怎麼知道這些道理?」

我心想,我當然知道,我是生活在現代的,不如古代的女子那樣封閉,而且,現在身體雖然是十五六的,可年紀已經是二十三了。

于是回答道,「我只不過,是讀書讀得有些多了,把書上看到的話搬出來現學現用罷了,什麼都不懂。」

他一听,終于連帶著淚光又開始笑了起來,說道,「你真不愧是解語之花,殷泰有你在身邊,還有什麼可愁的。我看得出來,殷泰對你是真的有心。」

我馬上打斷他,說道,「王爺是個謙謙君子,待人儒雅溫厚,我也看得出來,王爺對誰都一樣風度翩翩。」

不曾想赫舍里氏嘴巴居然比我還要快,接著說道,「你少跟我繞來繞去,九曲十八彎的。我是個男人,我會看不懂一個男人喜歡一個異性時的目光嗎?」

我一听,不禁自嘲地冷笑了一下,不要說我現在是這樣的背景和身份,就算是跟他門當戶對,我也不會考慮這樣的事情的。我到底會什麼時候回到現代?一轉眼?明天?不得而知。

就像我說過的,如果兩個人沒有結局,我寧願從來就沒有開始過。明明知道我總要回到現代去的,我怎麼能夠放任自己喜歡上一個人呢?我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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