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磊怒氣沖沖的離開燴面館,頭也不回的往前走,當他走到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的時候,終于停住了腳步。
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在他身前穿梭而過,他甚至看的清擦面而過的小轎車里那一張張興奮或者焦灼的臉龐。他有些遲疑了。
這個十字路口,向前走和向左走,通往不同的方向。
向前走,他將走進平時就很熟悉的市政府大院,同里面還沒下班的叔叔阿姨們問聲好,然後,走進掛有秘書長室牌子的房間。他知道,一向喜歡加班的爸爸一定還在那里。
向左走,他將回到自己更熟悉的市政府的家屬院,閉著眼楮也能找到自家的房子,然後敲敲門,自有早早下班的媽媽迎進門去噓寒問暖。
他很想去看看爸爸工作時候的樣子,但卻不知道見了爸爸要說些什麼;他很想躲在媽媽的背後被媽媽好好寵愛然後什麼也不想,但卻明白,作為一個男子漢,自己終將直面一切現實。胡菲菲的話像毒蛇一樣盤旋在他心中,令他痛苦,令他迷惑。
孫磊在市政府家屬院里長大。打他記事起,周圍就圍了一圈小朋友向他表忠心、獻媚,他總是樂呵呵的接受,有的時候,在學校里闖了禍,學校老師卻總是跳過他,去批評別的孩子,他已經習以為常。——這些,也許都是因為他有一個做秘書長的爸爸,他漸漸的心安理得,變本加厲。他為有一個這樣的爸爸而驕傲。
但是,今天,胡菲菲居然敢說他爸爸貪污受賄!還煞有介事的列出一大堆分析!
這樣的話,孫磊當然不會去相信。可是那分析,好像還是有些道理的……他開始回想每次一些陌生人提著大包小包到他家來的情景,在他看來,那不過是正當的禮尚往來,可是,如果他出國的二十幾萬費用來源全是那些的話……
在紅綠燈再一次變幻的時候,孫磊拿定了主意。他徑直穿過馬路,向前方走去。
秘書處寬闊的辦公室旁有一間小小的套房,招牌上書秘書長室幾個字。此時已經到了傍晚,華燈初上,差不多的辦事員都已經早早回家為小年夜做準備去了,孫秘書長卻仍然坐在寬大的老板桌背後。孫秘書長不過四十幾歲,正是容光煥發的年紀。他此時正氣定神閑的給自己泡上一壺綠茶,彷佛在等著什麼人似的。
不多時,有西裝革履的人輕輕敲了敲門,小心翼翼的進來,恭恭敬敬的送上一個檔案袋。
「孫處,這是這次項目投標的資料,您給看看,有沒有什麼不合適的地方。」那人恭敬說道。
孫秘書長喝了口茶,看了看那檔案袋,點了點頭︰「我知道了。放在這里吧。」
「孫處,你看這——」那人的眼光拼命的往資料袋上瞟。
孫秘書長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容︰「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來人千恩萬謝的走了。
孫秘書長嘆了口氣,隨手打開檔案袋,里面只有薄薄的幾頁資料和一個用訂書機草草裝訂過的信封。信封入手頗為沉重,打開信封,里面厚厚的一疊人民幣赫然在目。孫秘書長再度嘆了口氣,將信封隨手塞到辦公桌下的一個抽屜里。
不多時,門口探出兒子孫磊尤顯稚女敕的腦袋。
「爸。」孫磊叫道。
孫秘書長抬起頭,沖兒子微微一笑︰「你怎麼來了。」
「媽讓我來叫你回家吃飯,今天是小年夜。」孫磊最後說。
「你先回吧,我收拾一下。」
「我等你。」
爺兒兩個走在回家的路上,路燈把兩個人的身影拉的長長。
孫秘書長望了望身邊的兒子,發現不知不覺中兒子已經長得高過自己了,不由得贊了一聲︰「不錯嘛!小子!比你老子都高了!」
孫磊笑笑,卻沒說什麼,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回到家,孫磊的媽媽見到爺兒倆一起回來,不由得驚奇了幾句。
孫秘書長奇道︰「不是你叫兒子去喊我回來吃飯的嗎?」
「沒有啊!」孫磊媽媽納悶。
「爸,媽。我有句話想問你們。」孫磊沉默片刻,終于說道。
「我去白俄羅斯,需要二十幾萬元錢。而且據說,這還是前兩年的花費。你們說,讓我不要發愁錢的事情。那麼,這些錢,究竟是從哪里來的?」孫磊忍不住問道。
「你在胡說些什麼?」倒是孫磊媽媽先反應過來,斥責道。
「我沒有胡說,我就是想知道。」孫磊堅持說道,「從小到大,我們家的生活一直很不錯。我想要什麼,要麼是你們給我買,要麼是有人送,我也從來沒有為衣食這些事情煩惱過。可是,今天我一個同學告訴我,單憑你們的工資,我們家是不可能輕松拿出二十多萬元錢的!」
孫磊媽媽的臉刷的白了,她下意識的捂住嘴,看了看孫磊的爸爸。
「看來我真是把你給寵壞了!」孫磊的爸爸嘆了口氣,說道,「你媽生你的時候難產,所以難免嬌慣了些。平時你做了什麼錯事我要打罵,她總是攔在頭里。結果這麼多年來,你白白在市政府家屬院長大,卻一點機靈勁兒沒學會,完全一個愣頭青。怎麼,難道有人說你的爸爸是壞人,信口開河的話,你也相信,然後,巴巴的跑回來質問你爸爸?你這樣讓我怎麼放心你一個人出去?」
「這麼說,去白俄羅斯的錢,真的是我們自己家里的錢?」孫磊問道,心中卻覺得彷佛一塊石頭落地,舒坦多了。
「這個你要感謝你的媽媽了。」孫磊爸爸嘆道,「她一力做主,把祖傳的一套頭面給賣了,再加上我們單位這幾年的集資分紅,才湊夠了你去白俄羅斯的錢。」
「祖傳的頭面?我怎麼沒听說過?」孫磊將信將疑。
「你當然沒听說過。這套頭面,算是咱孫家的傳家寶物,向來是傳給長房媳婦兒的。特殊時期的時候你女乃女乃給藏在地窖里,這才沒被紅衛兵給抄走。五年前有個收藏家要十萬買走,你媽媽都死活不肯賣的。這次為了你,才賣了。」
「媽,是真的嗎?」孫磊目光轉向媽媽。
孫磊媽媽目光閃動︰「當然是真的。不然你以為這二十萬怎麼來的?」
「我還以為……」孫磊一時語塞。
孫磊爸爸大笑起來︰「難不成你還以為這是你爸爸貪污受賄得來的?你這孩子真實誠,別人隨便挑撥幾句,你就信了?對了,你們不是放假了嗎?怎麼會突然遇到同學,討論起這個話題了呢?」
孫磊艱難的解釋︰「我想著快要離開了,就和朋友們一起吃了頓飯,算是告別吧。」
孫磊爸爸臉色有些陰沉︰「朋友們?都有哪些朋友?」
孫磊含糊回答︰「就幾個玩的要好的朋友……」
「關系要好的朋友,會這樣說話?這麼不知輕重?他說這話,你們幾個都听見了?這怎麼得了,看來,我得和你們班主任老師談一談。」孫磊爸爸的眼楮微微眯了起來。
「不,是私下里和我說的。就我一個人知道。」孫磊慌忙說道。
孫磊的爸爸臉色稍霽︰「私下里說的?看來他和你的關系,一定相當不錯了。難道,是你經常提起的那個紀澤?」
「不是!紀澤才不是多話的人!」孫磊急忙說道,「爸爸你別問了,那人估計也是好意,就是提醒一下。再說也沒人听見,算不得什麼大事……」
「不算什麼大事,我兒子听了他的話,在小年夜問我是否貪污受賄了,這還不算大事?這種罪名我可擔當不起啊!」孫磊爸爸半真半假的說道。
「你還知道今天是小年夜啊。」孫磊媽媽見氣氛緩和,在一旁說道,「兒子也算是關心你嘛。我做的火燒都快涼了,你們還不去吃?」
一場風波就這樣被美味的火燒終結了。
深夜。夜半私語時。
「你真會瞎扯。什麼頭面啊,特殊時期時候你們整個家都被紅衛兵掘地三尺了,我嫁你時候你一窮二白什麼都沒有,哪里來得什麼頭面啊?」
「我也是隨便說說。不過當年被抄走的那副頭面估計現在真的值二十多萬。」
「真的?有那麼值錢?」
「黃金有價玉無價啊。那可是老坑的石頭,前朝大家的雕工。」
「對了,兒子今天突然提起這件事,是不是听到什麼風聲?」
「哪里會有什麼風聲啊?想來是小孩子眼紅嫉妒了而已。以後不讓兒子和那個孩子交往也就是了。捕風捉影的話,一般人沒那麼無聊,會去認真。」
「要不,你別干了吧。我夜里總擔驚受怕。」
「你怕什麼?別人拿的比我多多了。我不拿,才會遭人嫉恨呢。這個世界,舉世皆濁而已。我只是為了讓他們放心。」
誰都沒注意到,在隔壁的房間里,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將耳朵貼在牆壁上,摒神靜氣,細細的分辨那些細微的聲響。他的房間並沒有開燈,在一片黑暗中,他的淚水流了滿臉,天底下沒有人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