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晚上，意料之外的客人造訪了胡菲菲家。此人是胡菲菲媽媽家那邊的遠房堂弟。
說起來，程遠芝也算是書香門第，祖上出過翰林的，老老爺是秀才，爺爺曾在大城市讀過大學，程遠芝的爸爸，也就是胡菲菲的外公是解放前讀的高中，解放後在當時算是高學歷，直接當了農村小學老師，後來又一步步升成校長。因此這一支族人在為人處世方面都有些讀書人的呆氣和死板。例如說胡菲菲的外公當了校長那麼多年，德高望眾，七十年代的時候給女兒弄一個農村民辦教師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他卻臉皮薄，好面子，舉賢先避親，眼睜睜的看著女兒在農田里當了八年農民，白天鋤地、施肥、摘棉花，夜里就著油燈編草帽掙工分。
程遠芝的遠方堂弟卻不然。他和程遠芝是一個老老爺，他們那一支族人因為心思活絡，不夠清高，一向為老老爺所不喜，解放前就搬到伏牛山區去住了。然而雖然分家這麼多年，兩邊卻一直有來往。這個遠方堂弟胡菲菲也是認識的，一向以三舅稱之。但是事實上，他和程繼業的爸爸胡菲菲的二舅，不是一起排下來的，是屬于不同的體系。
三舅一幫人在伏牛山區住，靠山吃山，他們的心思卻一向很活絡，常出來走動，常常和別人合搞一個車皮，倒騰點野貨什麼的小生意。做生意難免要遇到資金周轉不過來等情況，他這次來胡菲菲家，卻是來借錢的。
胡菲菲回家吃晚飯時候剛好看見三舅在沙發前坐定，一邊喝茶，一邊大肆談論他的發財計劃。他志向高遠，無奈本錢不足，便到處拉人入伙。三舅是個精明人，他也不提什麼借錢不借錢的話，只是讓程遠芝夫婦和他一起干，對方出錢，他出力，大意是讓程遠芝夫婦出幾萬塊的份子錢，以後生意紅火了大家一起發財。
三舅含糊著把事情給說了，胡清華暗地皺了皺眉頭，卻滿臉堆笑的殷勤招待客人，又是添茶又是遞煙。程遠芝見胡菲菲回來了就張羅著開飯，先給客人盛了一碗，又現炒了個雞蛋，端了上來。
「四姐，我覺得這可是大好的機會啊。這藥材生意大有可為……」三舅一邊吃飯一邊向程遠芝描繪將來的大好藍圖。
程遠芝垂下眼楮。他們家是世代的讀書人，呆氣刻板，只懂得腳踏實地，從來不敢另闢蹊徑、劍走偏鋒。就說做生意這件事情吧，是改革開放以後興起來的，也造就了不少萬元戶一夜暴富的神話，然而在他們的冷眼旁觀之下，卻也看到了不少失敗者傾家蕩產。他們連投資房產都沒有膽量，怎麼會拿出苦苦積攢的鈔票，讓別人搏運氣去？何況借錢這種事情，只是救急不救窮，從沒有說借人錢炒股、做生意的。因而只是一味敷衍，卻不說拿出真金白銀的話。
一頓飯在大家各懷心思的氣氛中吃完了。三舅還想舊話重提，程遠芝卻急急開口說道︰「恆啊，你年紀還輕，年輕人有闖勁，有想法，我做四姐的呢，心里是相當支持的。只不過你四姐和你姐夫年紀大了，只想安安穩穩過日子，也經不起折騰了，對你的幫助呢，卻也有限。再加上最近一段時間你姐夫學校里正在說集資建房的事情，我們也在到處湊錢呢。」
程遠芝滿指望用這番話讓自家堂弟知難而退，沒想到在一邊埋頭吃飯的胡菲菲突然說道︰「媽媽你忘了，爸爸學校里前兩年已經集過資，他們說不會再搞了呢。」
程遠芝遭此拆台，臉色有點尷尬，這時候胡清華插嘴道︰「小孩子懂什麼一邊吃飯去」又對三舅描補道︰「我們學校兩年前集資後，好多沒沾到光的同事們不滿意，這些天私下里又在討論要不要集資的事情，听風聲倒是集資的可能性大些。」
三舅既然是生意之人，自然有百折不回的厚臉皮精神，當然不會被對方如此委婉的拒絕給嚇退，當下笑著說︰「集資這種事情，學校也瞞不了太久的，等事態明朗了，一打听便知分曉。如果真是要集資建房了，拿上一套當然是很合算的，到時候如果預算不足，四姐你們盡管開口；不過，如果這事吹了，四姐你也不能總把錢放在銀行當死錢，總要找個什麼投資利用起來才好。」
程遠芝和胡清華臉色有些不好看，正要說些什麼，胡菲菲又不知死活的開口了︰「三舅你不知道，我家的錢沒存在銀行，存在肉聯廠呢，一個月兩分利我覺得這比做生意穩妥多了」
三舅一拍大腿︰「我當什麼事呢。四姐啊，存在別人的廠子里，哪有交給自己人放心啊？我知道四姐和姐夫你們都是讀書人，不願意擔驚受怕的，這也沒什麼。你們干脆把那個什麼肉聯廠的錢取出來交給我，我照樣一個月兩分利，你看怎麼樣？」
程遠芝和胡清華臉色鐵青。其實存高利貸這種事情是明擺著的，一個有信譽的大商家顯然比親戚要靠譜。存高利貸本來是為了賺錢生利息，存在有信譽的大商家里是公事公辦，是正當投資，任何人都不會指責什麼；然而給了親戚就完全不一樣了，借錢不還的親戚大有人在，就算對方信譽好，願意每個月付利息，但是自己也不好意思收啊，借給親戚錢還收利息，不定被別人指著脊梁骨罵什麼呢。但是，如果一個親戚都這樣說要給同等條件的利息了，這麼懇切的借錢，你還好意思把錢存在別人那里嗎？一樣也會受人指責。
程遠芝想了想說道︰「恆啊，你這麼說就見外了。菲菲偷听我們說話只听了一半，不知道實際的情況。我們有幾萬塊錢存在肉聯廠是不假，不過那錢，馬上就要被取出來用了。就算你姐夫的學校不集資建房，我們也打算在外面買一套。你姐夫和我都是老實人，手頭沒有一套房子，總覺得沒安全感。」
三舅訕笑著說︰「四姐，你看你說的。眼下這房子我看挺好的，住起來也挺舒服的。學校集資建房，有便宜佔也就罷了。實在沒必要自己掏錢在外面買啊。」
程遠芝解釋道︰「話雖如此，但是這房子畢竟沒有房產證，住著不安全。再說，菲菲年紀也漸漸大了，我們有意在外面買一套房子，給菲菲當嫁妝。我們這輩子混的不好，也就這點本事，少不得早做打算，給菲菲留一點體面了。」
胡菲菲一邊默不作聲的喝湯，一邊迎接父母刀子一樣的目光。她先後兩次插嘴都是有預謀的，目的就是逼父母把肉聯廠的四萬元錢取出。至于取出以後的用處嘛，買房最好，就算借給三舅了，至少也有個念想在，將來不至于打水漂那麼慘。
但是她實在沒想到上天居然會這麼眷顧她。媽媽在親戚的逼迫下，居然說什麼？要給她買房子當嫁妝？這是她上輩子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
一時間，胡菲菲激動得熱淚盈眶，她飛快的放下碗，到洗手間洗了一把臉。
再出洗手間的時候，客人已經離開了，迎面而來的是爸爸憤怒的眼神。
「跪下。」爸爸胡清華憤怒的壓低聲音，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