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療（二）16
12月13日，「我的心總得為一種新鮮聲音，新鮮顏色，新鮮氣味而跳」沈從文
腰痛得要命，血象太低，頭昏頭暈得好像要死過去似的，頻頻出現幻覺，好像嘴唇一片在天上，一片在地上，嘴唇天地那麼厚；又好像胳膊天地一般長，人變得巨大巨大
好想哭，苦咧咧的，淚腺好似受到刺激，想出水兒
嘿，小穎！
12月16日，貧血引起頭昏，乏力
今天是星期天
今天，死了一位老同志，76歲
今天，頭昏頭暈很沒有勁，精神上連個氣泡泡都打不出來，一個字，「乏」
人死帶給我恐懼和不安，我又進入低潮期
12月17日，又是新的一天，下得樓去，奔向那塊藍天
誰說只有澳洲的天藍，誰說只有澳洲的小草精神？今天北京天也藍，藍藍的天上也有白雲飄
乍看，冬天的北京枯色滿眼，看似沒有生命可你仔細看，仔細想，仔細品，仔細悟艾那光禿禿的枝條，分明別有顏色；那古銅色的枝條紋理中，分明蘊含玄機！陽光下微風中，搖晃著的，分明是堅韌和不屈！
今天的她們，分明就是明天的春天明天的綠！
今天開始調整情緒，到樓下理發室修剪劉海兒，哈，平展展一排橫額頭，笑死了！
又到醫院大門口買了一串葡萄美美吃
又從里到外換了一身兒衣服
好高興哦，那個我，在著呢！
12月18日，精神很好，改變了一下形象有新鮮感，真不錯
不過，體力還是不行，手抖得厲害
據金萬大夫講，手抖是因為化療藥物旦芥和長春新堿對神經系統產生的副作用
強忍哆嗦寫了幾封信，消快樂能夠傳染他人
盡管渾身軟得厲害，但精神很興奮，又急切切去小花園，去找那天那地，去接地氣領受天愛
夜空很寧靜，我抬起頭，凝望著天，仔細辨認，尋找著，體會著，哦，就找到了
我在心里默默對她說，艾我來了！我用我心對你心！
我用心感受，同她對話交流
天愛我
我在她的注視下，一圈圈地走，調皮地做著舞台動作，亮相，運眼神兒，一會兒哼哼，一會兒唱唱，一會兒念念有詞
我唱「春天來到我的心中」，我說「春天春天我愛你」
愛是空氣，是任何生物賴以生存的空氣，愛不可以被忽略，也不能夠被忽略♀愛不僅存在于人與人之間，也存在于人與大自然之間，存在于自己跟自己之間
我愛自己愛大自然愛人類我為此活得有滋有味，歡樂愉快，我好幸福
又吃了一大串葡萄，哦，上帝，感謝你創造了萬物，感謝你帶給我這麼多美好的享受，葡萄太好吃了，太甜了，太香了，生活太美了吃了一串葡萄，吃進一串幸福，吐出一堆葡萄皮，道出一堆贊美
今天我活得充實，過得愉快
你看我，小小修飾之後漂亮多了，精神多了，自我感覺特別好c高興能花樣翻新，真高興能夠擁有這麼愉快的心態
多美好艾今天
我要睡去了
只是腳腫好大
12月19日，情緒仍處亢奮，所以失眠，恨不能立刻把《住院小扎》整理出來發表，又問自己，干麼那麼心切？虛榮心作祟？不想讓自己有虛榮心，那樣不好
人與癌癥，說它是一場艱苦卓絕你死我活的戰爭一點不過分
它既是一場一個人的戰爭，又是一場包括所有家庭成員在內，並且與社會息息相關的集體戰爭
它關乎的方面，或者說我們生命關乎的方面太多太多
說它是一個人的戰爭，是因為無論采取什麼樣的治療措施，最終都將落到一個具體的受體患者身上
是患者本人的精神在與癌癥對峙，是患者本人的**在承受病痛的煎熬和治療的痛苦
患者的身體素質，對藥物，對苦痛的耐受力承受力；患者的心理素質，對疾病的準備認識，和真實承受力耐受力，直接關乎戰爭的勝敗
〃作為患者，當我們呼喚關愛理解和支持的同時，不能夠依賴等待，要像妮娜那樣，理智積極配合
病人不要以病人自居，不要以為自己得了癌癥就不得了，別人就應該伺候我們
我們要像妮娜學習，生活上能自理就盡量自理
自理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可以產生良好的心理暗示︰自己還行，不是廢物）
說它是集體戰爭，因為它關乎到患者家庭的經濟承受力和親情力度，關乎到醫院的醫療體系制度，軟硬件設施，包括藥品器械，以及醫護人員的職業水準和操守
太多人看不起鉑尤其是農村人
一個普通家庭根本無法面對動輒幾萬十幾萬的治療費
常常可以看到有病人治一天算一天，或者拖欠，或者放棄治療
誰家攤上一個癌癥病人，除去金錢讓人犯難，僅僅陪護，就足夠讓家人月兌一層皮
有一位大爺患胃癌，老伴兒每天早晨5點多起床，熬粥熬魚湯炖人參湯，再用籃子一小瓶一小罐兒，拎著走近半小時路送到醫院，這僅僅是一頓早飯
大爺被病痛折磨得脾氣大，大娘總是不吭聲不言喻，伺候大爺吃完就走，去準備下一頓
每當看到大娘微駝的背影，我總會忍不住心里發酸，會聯想到那雙因我而備受折磨的父母！
如果一個家庭孩子患癌，那可憐的，就不僅是孩子
小劍今年15歲，軍事迷武器迷，非何杰金氏鉑吉林長春人他媽媽與我同齡，在醫院附近的農民那兒租一間小屋，每天早上6點起來熬粥做些有營養的菜送過來給孩子吃，自己等孩子吃完，把剩菜屑菜湯兌白開水啃饅頭
孩子被病磨得心煩，動不動沖母親吼，母親不敢刺激孩子，待孩子吼完，跑到洗衣房，擰開自來水龍頭一邊流眼淚一邊嘩嘩洗碗洗衣服
這位母親告訴我，為給孩子治鉑家里已經欠了一萬多塊錢，可病情還是沒控制賺孩子急艾想回去上課，當媽的也急艾這病到底治不治得好呢？再拖下去，上哪兒去借錢吶！
小勇也是男孩兒，今年11歲，患腦癌，河北農村因為是家里的獨苗，媽媽爸爸舅舅三個大人陪著
患病的孩子通常都很機靈，也敏感，對自己得的什麼鉑什麼治療方案，用的什麼藥，進口的還是國產的，多大劑量，都了如指掌不上化療他著急落淚恐怕喪失治療機會，可一旦要上化療，一見到輸液架就條件反射想吐
還有威威，今年4歲，山東，淋巴癌，爸爸媽媽都辭了工作陪著……
以上是上午的日記
下午又想到一個問題︰要常常把謝謝掛在嘴邊，要心懷感恩，要角色互換，病人多替家屬想，家屬要多替病人想，要多理解病人，尤其是病人的心理需求
病人的心理通城比較脆弱的
與醫生護士之間也要彼此多尊重，盡量多溝通
謝謝需要表達，如同愛需要表達
要向所有為我們付出哪怕細微勞動和關愛的家人朋友醫護人員，不厭其煩說謝謝，謝謝，謝謝！
還有一個人，非常值得隆重感謝，那就是我們自己，難道不是嗎！
真誠感謝我們自己對自己的愛，感謝我們面對癌癥的堅持，忍耐，不放棄
堅持，忍耐，不放棄，積極配合治療，這些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化療藥物通過靜脈，注入的是我們的血管我們的身體，嘔吐的是我們的腸子我們的胃，鈷60照射的是我們的五髒六腑我們的大腦，殺傷的是我們身體里的細胞
我們為此虛弱，打不起精神，吃不下東西，每天每天，治療吃藥，更要面對心理上的恐懼和各種生活中的煩惱
吃藥？那還不容易！
誰說的？！
假如每天每天，一天三次，一次面對一小堆大藥片小藥片這個丸那個漿還有中藥湯
你試試！
好大一片半天咽不下去楞把眼淚噎出來又不敢不吃，因為是化療藥；激素一小把，也是化療藥，不敢不吃；這個丸一小瓶，升血象；那個漿一小瓶，說甜不甜味道怪怪的，也升血象；中藥湯，調理脾胃……
從早到完，一堆一堆吃不完的藥啊胃里裝的都是藥，哪兒有地方擱下別的食物？
可偏偏飯也不能不吃
什麼花生紅棗湯，升血象，喝！豬蹄，升血象，啃！
哎喲喲吃啃喝，沒有一樣情願，但為了活下去，別無選擇
沒誰逼著，乖乖的，有時甚至頗悲壯跟誰搶似的，一仰脖一仰脖，心里默想，吃了它，血象就上來了，就不會耽誤下一個療程了，癌細胞就死了，就可以活下去了
吃完了就夸自己，真乖！送我一朵小紅花吧！
你說，這樣的，為了活下去而拼搏的自己，是不是應該感謝呢！
今天又驗血了，心里多少有些急，怕血象上不來影響下周治療，可不能拖啊
爸媽明天一早就到了，好高興好感激，真對不起他們，所以一定要乖乖的，好好治病
哦，要下樓去嘍，去找那片天，那片地，去瘋，去走，去調皮，去對她們折楮，去背著手對她們胡說一氣，去仰著脖子對她們說︰嘿，你好嗎，我來啦！
12月20日，我情緒化，驕傲，並且心還沒有穩當下來，這些都要不得，要戒驕戒躁，格外努力才行
今天又是愉快的一天，讀了幾篇梁實秋的散文，很高興
下午見到爸媽了，很高興！
爸媽借住在德琴阿姨幫忙提供的一套一居室，謝謝阿姨夫婦！
媽在坐了足足36個小時火車後，一進門就里里外外忙活
爸大中午就出去了，已經完成了地形偵查，把菜市場副食店模個門兒清
我的老爸老媽喲！女兒若不好好治鉑不好好活著，怎麼對得起您們晚年的操勞和苦心！
寶貝兒子听說姥姥姥爺要來北京，急得火蒙了眼，托姥姥捎來照片和信，還特地上街為我買了三只面包，我心中多麼難過
幾位女病號的丈夫站在病房的走廊處聊天，一位男同胞感嘆說︰「咳，做男人難哪！」听得我幾乎落淚
病人家屬不容易！
手又開始發抖了，毒氣的反應，不過還是多高興
12月21日，化療導致內分泌紊亂，血象血色素上升不理想，不知下周能否如願打針，真不想拖啊
12月22日，今天妮娜打針，真為她痛苦，她卻只是淡淡說著「沒事兒！」一邊井井有條做著打針前的準備
她先用很大的杯子涼了一大杯白開水，又把事先買好的半個西瓜擺在床頭桌上♀些都是為了打針的時候緩解嘔吐的
然後，又打來半盆比較熱的溫水，將一雙手放進去，一邊泡，一邊仔細瞧，一邊自言自語︰「把血管泡軟一點，就比較好找了，就剩大拇指這根血管比較好了，要好好保護哦」
看著妮娜打完針，已經是將近9點半，又下樓去，找我那片天，瘋瘋地吼，嗷嗷地叫
今天風很大，天依舊淡淡的藍
12月23日，星期天
今天是個大晴天，一清早，太陽就殷勤地露出金紅色的大圓臉
頭昏，腿軟，太陽穴又緊又痛，白血球只有
沈從文梁實秋，梁實秋沈從文，讀著，吮吸著，卻無奈發現，腦力在衰退
12月24日，一早起來腿軟乏力，精神尚好
白天回家呆了一天，和爸媽在一起好愉快
中午跟媽睡在一張床上，好久好久沒跟媽在一張床上睡了
呼吸著媽的呼吸，嗅著媽身上散發出的體香，被媽悉心掖好被角的那一刻，感慨萬千，心里滾燙，世上只有媽媽好！
媽說︰「我大閨女病了，我要豁出這條老命幫咱閨女！」
12月25日，又失眠，好嚴重好嚴重在想今後的工作今後，我干點什麼呢？越想越興奮
12月26日，因為血象太低，無法按期進行第二療程，心里雖急卻沒奈何
今天小勇打藥，一大早起來就不見了平日笑嘻嘻的臉，小腦袋耷拉著，小臉兒哭喪著，針剛一打進去就尖聲嚷嚷難受
我去看他，送去一些好吃的，問他︰不是說血象不高今天不打麼？
他說︰上來了
我問︰多少？
他說︰又氣哼哼說︰本來應該再查一次的！
他媽悄悄說︰是他自己鬧著要打的！不打著急，打吧，又難受，還發火兒
12月27日，又失眠，又很嚴重
元旦要到了，想給德琴阿姨妮娜八床還有醫生護士還有自己送鮮花，還想要給每一個人附上感言，想到該如何措詞就失眠了
天哪，我的血象怎麼也上不來，急死了
本來說今天輸血，又被告知沒有a型血源
又說要做骨穿，看骨髓是否有抑制或者轉移
啊喲，好害怕喲！
12月29日，請為我喝彩！
昨天做了骨穿，沒有家屬陪同
金萬大夫技術不錯，但做的過程中還是緊張害怕，不敢睜開眼，也不敢說話
下午病區開聯歡會，洗了澡，畫了淡妝，精神百倍去赴會
我唱了一支歌，還即興說了幾句話，談了一點兒患病的感想，向醫護人員表示感謝
歌沒唱好，不敢相信那麼奇怪的聲音是發自我的喉嚨，化療把嗓子徹底打壞了
但又有什麼關系！
夜里失眠，又空前嚴重兒子電話里哭著要媽媽，哭得好傷心！這一夜，孩子的哭聲始終縈繞耳邊，真覺得對不起他，于是想讓丈夫趕緊回去
至于我這邊，化療是從不敢讓父母到醫院來看到的，怕他們受刺激
這樣，我的身邊就沒人照料了
可是，也不是不能克服，我應該能夠克服
有不少病人是獨自挺著打化療的，比如八床
別人能做到的，我也能，我不應該比別人嬌氣
繼而想到讓世界充滿愛，讓大家在互助友愛中愉快相處
白血球升到5100了，真高興！
中午睡了個好覺，真高興！
晚上見到父母了，真高興！
但身心亦有疲憊時，情緒亦有低潮期，感覺精神的低谷即將來臨
想到一些事，有些心煩
我拖累了好多人，給大家制造了不少麻煩
12月31日，今天是1990年的最後一天
想想這一年真是夠折騰
折騰出國 騰回國 騰到北京住院
真是豐富多彩，熱鬧非凡
對命運，我沒啥好抱怨，我終于找到了苦苦尋覓的自我，盡管是以患癌來做代價
癌吧，還不算最難治的
醫院吧，中國最好的
醫生吧，中國一流的
命運對我，的確寬容！
一九九一年元月2日
新年快樂！
老爸老媽喲，真愛他們
元月3日，昨夜做夢被嚇醒了，夢見一只小黑熊爬上了正在睡覺的兒子的床，站在兒子床上≦的皮毛黑極了亮極了兒子大叫︰小黑熊！我一驚，一急，尖聲大叫♀一叫，把兒子和小熊都驚落到了地上我沖上去抱住兒子，心疼極了極了，大哭起來，不停地叫「兒子，兒子！」
就醒了
明天我要打針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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