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後,響亮的銅鑼聲從皇宮傳出,散向京中四道。請使用訪問本站。隨後,十余騎快馬奔出永定門。遠遠听得呼喝聲,道上百姓快速避向兩側,待快馬踏起的飛揚塵土消散後,又聚攏來,三三兩兩地扎堆議論。
銅鑼聲剛傳入上京道口,這屆有秀女入選的各府中距離皇宮最近的安佑郡王府朱漆大門開啟,武氏父子攜除武茗暄外的王府上下人等于門前大壩迎接聖旨。
馬蹄聲自道口傳來,轉瞬已至。
傳旨太監翻身下馬,對武氏父子拱手道︰「奴才皇命在身,不便行禮,還望安佑郡王、武尚書勿怪。」
武氏父子鞠躬還禮,寒暄兩句後將太監引入,陪其前往東苑繡樓宣讀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榮歷七年聖選,安佑郡王之妹、兵部尚書之女武氏茗暄毓質名門、淑慎性成,堪以充實內廷。封正三品貴嬪,賜徽號——‘妍’,著四月十八入宮承居鳴箏宮正殿。欽此!」傳旨太監拿捏著尖細的嗓音,抑揚頓挫地宣讀冊詔。
武茗暄垂首跪地,聞言微訝,原以為品階會在九嬪之下,卻不想竟得了貴嬪之位。可旋即,她又蹙眉。自古帝王愛美人,可明里只說德優為上選。但凡與「美」相關的妃嬪徽號在宮中都不常用,唯恐有惑主之嫌。為何皇上卻偏偏賜了她一個「妍」字?百思不得其解間,又想起當初那「珍」字徽號,她只覺世事真是諷刺,垂眸隱去自嘲笑意。
恰時,太監讀完,將冊詔一攏,雙手托起輕放于武茗暄高舉過頭的雙手上,堆笑道︰「貴嬪娘娘,快起吧。」
武茗暄叩首謝恩,順著他相扶的手勢起身,柔聲道︰「多謝公公。」
陪跪一旁的陳氏也在翠袖的攙扶下站起,笑著走近道︰「辛苦孫公公了。」
不消吩咐,翠袖便將早備好的銀袋遞上。
「夫人言重了,這是奴才的福份。」孫太監謙恭地哈著腰,笑著取過銀袋收好,接過身側小內監遞上的拂塵,往臂上一搭,轉向武茗暄垂首深鞠一躬,「皇上體恤,特意吩咐,妍貴嬪可自帶兩名丫鬟入宮。」
武茗暄伸出一手將他扶起,微笑道︰「公公是皇上身邊兒的紅人,怎可如此多禮?往後,若有不懂規矩時,還望公公不吝提點。」
「豈敢豈敢,娘娘太抬舉奴才了!」孫太監惶然躬身,連聲道,堆滿笑容的臉卻越發紅潤。
武茗暄張了張唇,想打听桑清的品階,轉念卻想起早年的听聞。桑清之父統六萬兵馬常駐利州,以防土卓部族作亂,雖只是從二品戍邊將領,但對朝廷卻是至關重要。有此家世,更得皇上于聖選時金口贊譽,想來桑清的品階應在她之上。心念回轉,她抿唇淺笑,不再言語。
待送走孫太監,陳氏回到繡樓,對坐于主位的武茗暄屈膝欠身︰「臣妾武陳氏見過貴嬪娘娘。」
武茗暄趕緊起身,近前將她扶起,正色道︰「母親與父親同得先帝恩典‘若非面聖,免行大禮’,女兒又怎敢受母親這般?」
陳氏也不推辭,順勢起身,牽著她手走到上首軟榻坐下,屏退眾丫鬟後,將她仔細端詳一番,才道︰「孫公公雖為正六品內侍統管,卻算不得宮中紅人。暄兒何必如此禮待?」
「正因他並非‘紅人’,才會記得我今日所言。」武茗暄偏頭看向陳氏,半開玩笑半當真地問,「母親試想,女兒今日所為若是放在李總管跟前,又算得什麼?」
陳氏詫異地與她對視一眼,微笑點頭︰「為娘知曉,你是想入宮後多個人照拂。」話鋒一轉,又不贊同地搖頭,「這念頭雖不錯,但就怕他幫不上你什麼。」
「此人行事圓滑,處事老道。雖說如今只是內侍統管,誰又知他日不會高升呢?」武茗暄淡笑低語,「再說,宮中事兒多,孫公公幫不上我,也不見得願意幫;可各宮各殿的內監卻是由他提選。他若有心,能給我指些得力的,便比什麼都強。母親以為呢?」
「這……」陳氏沉吟片刻,笑著輕拍她手,「還是你更知宮中事。」
這話本實在,可武茗暄卻蹙了眉,肅容道︰「女兒早年流落在外,怎會知曉宮中事?這都是母親的教導啊!」
陳氏一听,面色也凝重起來︰「倒是為娘的失言了。」垂眸許久,才再開口,「也罷,你是個有主意的,往後的事,便自己斟酌吧。只是,時至今日,你身上擔著的可不止自己,還有睿揚和我們武氏上下!」語近最後,神色愈加嚴肅,看武茗暄始終微笑頷首,又緩和了語氣,「當然,只要你記掛著武氏這娘家,那娘家也必定竭力幫襯于你!」
「母親放心,女兒省得!」武茗暄用力握了握陳氏的手,看著她雙眼,誠摯地說道。
這廂話音剛落,便听翠袖于外間通報,宮中派來守護的禁軍、內侍已至前院正廳,現由武睿揚父子陪著用茶。
按規矩,這些人自現在起就要在王府住下,直至四月十八,護送彤雲緗車1迎武茗暄入宮。雖說早作了吩咐,但陳氏還是擔心輕慢了,當即又叮囑兩句,便出了繡樓。
距奉旨入宮之期還有十四日,王府上下卻在管事武緒的率領下,依照陳氏的吩咐,忙碌地采辦陪送入宮的物品。
各式各色的金玉首飾、綾羅綢緞、精致新衣、古玩奇珍如流水般送入繡樓,武茗暄領著青淺一一點驗。雖說宮中一應俱全,可但凡家世稍好的女子入宮,都會帶些細軟傍身。這既是彰顯家世,讓人不敢輕視;也是為日後于宮中行事,做好準備。
武茗暄移步走到置放著各式瓷器的長幾前,一眼看過十余件釉色不同的精美瓷器,不禁搖頭失笑。按宮中規矩,除陪入宮中伺候的丫鬟可拎一提箱外,這些大件物品均要安放于馬車上,隨儀仗隊至宮門處,盡入內侍府點驗、造冊後方能按名冊轉發相應妃嬪。難為武家待她厚愛如斯,但有些物件卻是不適合帶的。
武茗暄信手捧起一個青釉瓷葫蘆瓶,翻看片刻,側目問︰「此瓶何名?」
「娘娘,這是璋州青窯的珍品,名為龍鳳青釉葫蘆瓶。」青淺翻看簿冊後,躬身道,「夫人說了,這些個陶瓷器具不能都帶入宮,請娘娘瞅著合意的選。」
武茗暄輕放下葫蘆瓶,揚手在長幾上方虛劃一下︰「這些器具不用點選上冊了。」
青淺訝然︰「娘娘不是喜歡這瓶麼?」
「喜歡歸喜歡,可這龍鳳瓶意有暗指。三品貴嬪用著,未免有些不合適。何況,陶瓷器具易碎又佔地兒,帶著入宮豈不惹人側目?」武茗暄低聲道,稍加斟酌又吩咐,「對了,你送簿冊給夫人查驗時,讓夫人把這龍鳳瓶小心收了,以後別再拿出來了。」
「是。」青淺雖不解,卻不多問,很是恭敬地欠身應下。
武茗暄走向一旁的圓桌,看似閱查桌上的小巧把玩之物,卻悄悄注意著專心點驗、入冊的青淺。前日,陳氏與她商議後,定下由翠袖、青淺陪她入宮。
翠袖二十一歲,處事沉穩老道,武茗暄心喜,但也有些擔心。翠袖自幼跟在陳氏身邊伺候,听別的下人奉承慣了,難免心氣高些。可宮中不比府里,難免有受氣事,就怕她忍不下來,沖撞了人。
相反,年方十八的青淺倒更為合意。武茗暄早已打听清楚,青淺自幼與家人失散,生活得極為艱難。直到十三歲時,得陳氏買回武家為婢。陳氏看她乖巧,又知身世可憐,自然多了些照拂。青淺對武家也很感恩。
這樣的人正是武茗暄所需要的。她與武家榮辱相生,青淺即便不忠于她,也必會顧念武家。近日來,看青淺處理繡樓內的眾多事務井然有序,言行得宜又知分寸,武茗暄不禁生出想要將其收為心月復的念頭。
無意間瞅到一個雕工精湛的玉制小匣,武茗暄伸指勾開匣蓋,只見匣內安放著一片翠玉小葉,玉質清澈通透,入手更有一股涼意滲心。淪落在外兩年,她已極善克制,縱然喜歡得緊,也只是微笑發問︰「此物是何玉所雕?」
「娘娘,這是郡王在外游歷時,偶然所得。郡王特意囑咐,請娘娘務必帶入宮中。」青淺沒翻簿冊,便答了話,「此物名為沁心葉,是北疆奇石所雕。郡王說,盛夏時,含在嘴里,有解暑奇效。」
「呵,這倒是個稀罕物件!」武茗暄撫模著沁心葉,略一沉吟,又道,「我不能出樓,你若見得哥哥,替我告訴他。我很喜歡,也會听他的話,帶入宮去。」時值春風宜人的四月初,沁心葉在手中捏久了,掌心已漸涼,縱然喜愛也只得放回玉匣。
武茗暄將屋內一應物件都查看了一番,挑選了一些珍奇小件和必要的首飾、衣裙、綢緞等,命人將剩余之物都送回陳氏處,卻開口要了不少碎銀、金葉和一些書籍。
十余日一晃便過,武茗暄知道,這些看似忙碌的日子,恐怕是她最後的安逸時光了。
入宮前一夜,武茗暄閉目躺在床上許久,卻是輾轉難眠,抬手拂開帷幔,借著半掩的窗扉往外看去。天際無月,入目漆黑,只叫人莫名心慌。
「一入宮門深似海,從此爭斗夜無休……」她凝望黑夜許久,悵然幽嘆,卻在放下帷幔之際攥緊了拳,無聲地告誡自己,「既已親手掐斷退路,便再不能回頭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