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沉沉的夜色像一張密不透風的網,罩在梁府的上空。此時此刻,連吸呼都是小心翼翼的。
一燈如豆,梁府的隱密書房中,坐著一老、一少二個人。
老人憔悴的病容上有著些許激動,更有著死亡的陰影;長期的病痛消蝕了他的生命力,但他的精神不為此而萎頓。他炯炯有神的雙目,正十分渴切的看著他的孩子——有著感傷,有著喜悅,有著釋然與欣慰。
坐在老人面前的,是一個俊美的男孩;那一雙充滿英氣的星目顯然得自老人的遺傳。他的神情相當沉重,流露著隱藏不住的哀傷。
「玉石,知道為父叫你來此的原因嗎?」
「孩兒不知。」
老人深深吁了口氣,以充滿愛憐的眼光注視著他這個俊美的孩子。
「這些年來,苦了你了。」
身為景昌縣的縣令,他——梁文生縣令,一個小小的官,並不能貢獻多大的作為;但他卻得到全縣縣民的愛戴。因為當今朝中,不貪污的官吏比鳳毛麟爪更為稀奇,而他就是那極少數中的一個。實在可笑呵!做官應有的操守,竟成為人人眼中的好官範例。由此可知,大宋的朝政日漸敗壞,絕非只因外患而已。
而在這種人人自危的年頭,景昌縣的人民還能過著平靜而富足的日子,全是因為他——梁玉石所致。
誰都知道景昌縣的梁捕頭,不僅是梁縣令的獨生子,更是剛正不阿、武功高強的好捕頭。有他在,沒有任何宵小可以在縣中橫行;六年來,在他的努力下,人民才得以安居樂業,不必與他縣一樣,為了逃避盜匪作亂、天災而流離失所。
但,在奸佞橫行的年代中,好人是無法存活的;不懂逢迎巴結那一套,就升官無望;不懂諂媚阿諛就會慘遭排擠,更甚初慘遭殺身之禍。
三天前,一道命令下來,使得景昌縣陷入愁雲慘霧之中,也使得向來身體不好的梁文生病情更加嚴重。
梁玉石輕輕握住父親枯瘦的手,說道︰
「爹,別說這種話!孩兒過得很好,沒受到任何委屈。」
梁文生愁慘的苦笑二聲。
「很好?是嗎?將一個俏生生的姑娘,硬是訓練成一個身懷絕技的男子,四處緝捕盜匪,這種出生入死的生活能稱之為‘好’嗎?」
「爹,不提這個了!」梁玉石唇角抽dong了一下,明顯的抗拒這個話題;對她來說,是男兒身或女兒身,早已無關緊要了!此刻,一片無波的心湖可以證明。
現在她最關心的不是這件事,她低聲問︰「明天……要怎麼辦?」濃濃的愁緒布滿眉宇之間。
他們要去哪里生出一個聚寶盆?
由于梁文生從來不肯巴結逢迎,也不肯拿人民的血汗成果去奉獻給那些大官揮霍;且去年糧倉的存糧也早因鄰縣大旱,而送過去救急了,哪有余力交出五千石的糧草,供那些大官享樂?所以今年梁文生沒有「上貢」太守朱炳金;他實在不忍學別縣的縣令那樣,刮取農民要過冬的糧草來填太守這個無底洞!也因此,他得罪了太守。太守朱炳金懷恨在心,一狀告到在丞相邱雲升那邊,硬說今年景昌縣在大旱災之中,還得以豐收的原因在于梁文生得到了個聚寶盆。
聚寶盆這東西是何等的令人垂涎!左丞相不論虛實,命令梁文生三日之內要交出這個聚寶盆,否則將他判以欺君之罪。
這麼大一個帽子扣下來,梁文生肯定難逃一死。二天來,梁文生遣走所有的家僕,散盡一切家產;反正他一條老命死不足惜,他只能盡量的不連累到別人。現在,他最擔心的就是膝前這個小女兒了。是的,她是個女兒身!並且是個俊美嬌俏的女娃兒。一旦她著起女裝,會是怎般的傾國傾城?肯定是不會比她那死去的娘遜色的!這些年,真的苦了她了。
「爹……」梁玉石再喚了一聲。
「玉石,石家並沒有滅絕!」梁文生突然吐出這幾個字。
「什麼?!」她大吃一驚;二十年前慘遭洗劫滅門的石家,居然沒有如外傳的全部罹難嗎?這怎麼可能?
二十年來,父親讓她穿上男裝,讓她去了裹腳布與花衣服,與男孩兒一起習藝、念書,只有一個原因——要她長大後追查當年洗劫石家的四個凶手!那是她的責任;打一出生便跟著她的血海深仇!然而……石家居然還有人活著?是誰?
梁文生轉為激動,緊緊抓著女兒的雙肩。
「我始終不敢相信我那結拜大哥的一家子,會全部葬身在火海中!二十年來,我一直派人暗中查訪,終于在上個月,我接到北方捎來的信。他們說,當今北六省商業霸主石無忌,有可能就是石君傲的遺孤;我那石大哥的兒子。石無忌也有二個弟弟、一個妹妹,名字一個字也不差,叫無痕、無介與無瑕;一定不會錯!傲龍堡……他那規模、他那名字,是我石大哥當年未竟的心願呀!玉石,如果他們都沒有死,那麼你的親事就有著落了!你不會知道為父有多麼自責于要你獨身一輩子的!現在你不必獨身了,石無忌就是你那指月復為婚的丈夫呀!石無忌不愧為我大哥石君傲的兒子……傲龍堡!他建立了一個富可敵國的傲龍堡!玉石,我要你立即北上去與他完婚!」他說完,開始劇咳。
梁玉石急忙拍撫父親的前胸;此刻,她的一顆心紛擾雜亂,她不知怎樣使父親冷靜下來,並且告訴他,也許那只是巧合相同的名字,又如何證明他就是石伯父的遺孤呢?她當然知道傲龍堡、知道北方修羅石無忌;他是個大商人,有一支軍隊、一座城池,是個可怕又難測的男人;傲龍堡能在兵荒馬亂中卓立十幾年,教朝廷與外藩戒慎三分,不是沒有它的道理的!它一直保持著高度的神秘性;沒有人可以探知它的過去。沒有人知道石無忌一家子的底細。
在二年前,當杭州首富蘇光平一夕之間突然破產,以致一家大小全都不知流落何方開始,以致後來幾個當權大官接二連三的猝死,這些都在在令梁玉石心中有種異樣感覺。因為經她這多年來的暗中查訪,發現那幾個人很有可能就是犯下當年石家滅門血案的凶手。但是因為這些事件全都被處理得干淨俐落,根本無法得知是何人所為。
但……真的跟傲龍堡的主人石無忌有關嗎?她一直認為只是名字相同的人而已;在她的心中,她的丈夫石無忌早在她四歲時便已死亡。二十多年來,她存活的目的就是為了替石家報仇。不!她不能接受她丈夫仍然活著的事實!甚至應該說——她無法相信那個可怕神秘的北方富賈就是她的丈夫!
「爹,您冷靜一點!傲龍堡的石無忌不可能會是我丈夫的。天下之大,同名同姓的人並不是沒有,您根本無法確定他是不是,又怎麼能要我以未婚妻的身分前去成親?而且,先不論那個石無忌是不是我丈夫,我們現在要面對的是明天的問題呀!我們逃吧!爹。」
外面的更聲已敲過了三更,梁玉石的心中益加著急了起來;她不能眼睜睜的看著父親就這樣含冤送死!她那一生清廉愛民的父親不該得到這種下場的!
梁文生搖搖頭。「逃走?然後使縣民遭殃?一個父母官該作這種自私的打算嗎?玉石,為父從未如此教過你對吧?為父雖然無能保護縣民,但這點擔當還是有的!不要叫我做出不仁不義的事。況且,能死得其所又有何懼呢?」他從懷中拿出一塊白色寶玉,手掌般大小的無瑕玉面上,精刻著九只飛龍,巧奪天工、精致得教人移不開目光。梁玉石見過它一次,它叫「凌雲龍佩」,是石君傲生前愛不釋手的古玩;後來,當他在得知拜把兄弟的妻子有孕時,立刻慨然相贈,並說道︰「若生男,是石家歃血為盟好兄弟;若生女,就要成為石家大媳婦。」雖然後來兩家四處遷徙而失去聯絡,但梁文生始終牢記著拜把大哥的話,只當女兒已經是石家的人了;所以才會在惡耗傳來時,叫女兒從此著上男裝。
梁文生將玉佩交到女兒手上,說︰「去吧!去找石無忌。如果他是我石大哥的兒子,他就會認得這塊‘凌雲龍佩’,而如果他真是我未來的女婿,那麼,女兒,讓他來為我伸冤吧!為父只願你能得到好的歸宿,死而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