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九月授衣。請使用訪問本站。
秋風起時,鄭家在臨安經商的長子鄭伯瑛才攜妻帶子萬里迢迢趕回來奔喪。
鄭夫人見了大兒子,二話不說先就喜得暈了過去——元軍正南下攻宋,一路勢如破竹,這兒子能穿越戰場毫發無損地回來,鄭夫人連做夢都不敢想。
一家人又哭又笑地亂了一陣,伯瑛一家自去父親靈前上香叩拜,種種情形自不必提。
到了晚間,季瑛回到西廂房,見妻子燈下枯坐,月兌了外衣道︰「大哥總算回來了,一家人終是團聚起來,以後……總是一天天好起來的,啊!」
他極力安慰蘭芽,自己卻忍不住嘆了口氣。
蘭芽警覺,立刻問道︰「怎麼了?是不是大哥帶了什麼信兒回來?前方很不好麼?」
她一連三問,一問比一問篤定。季瑛苦笑︰「什麼也瞞不過你。」蘭芽趕忙追問︰「究竟怎樣?」
他二人尚未圓房,但蘭芽已打散雙鬟,往日額前似煙似霧的長劉海兒也梳了起來,腦後挽一個流蘇髻,是地地道道的婦人裝束了。
她戴著重孝,通體除一根素白銀簪外半根首飾也無。近來日日悲傷懸心,季瑛始終不曾留意她的裝扮。今日燈下瞧去,不知怎地心中竟然一蕩,他忙收斂心神,在椅上坐了,挨了片刻,這才說道︰
「不是大哥,是江舟說的。說近日江南流傳一句童謠︰‘江南若破,百雁來過’……」
蘭芽將這八個字默念一遍,微微蹙起了長眉道︰「秋日大雁南飛,原是平常不過。歷來童謠、讖語,若應著興亡,多是些離奇之象。好比周時童謠︰‘月將升,日將浸’,都是反常之事。這‘江南若破,百雁來過’麼……」
她慢慢吞吞說得很是認真,季瑛瞧著她長長的睫毛不住忽閃,不由又想苦笑,又想嘆氣,遂打斷沉吟,挨過身來低聲道︰「有句話我適才當著他們沒說,你想想,蒙古攻打江南的將領叫什麼。」
蘭芽一怔,隨即倒吸了一口涼氣。
元軍南下,領軍的將領叫做「伯顏」!
伯顏,百雁!
默然許久,蘭芽勉強笑道︰「這自然都是做不得準的……」
季瑛凝眉道︰「可也有做得準的!听說此人出征前,在馬上作了一首詩,我念給你听︰劍指青山山欲裂,馬飲長江江欲竭。精兵百萬下江南,干戈不染生靈血。」
他一席話說完,夫妻二人相對而默。
兩軍交戰,敵方欲「干戈不染生靈血」——不殺不掠——這自是大幸事,然則,卻又是大不幸事。
幸在百姓或可少些災難。可是,敵方有將軍如此,怎不令人驚心!
古來多少常勝將軍,無一不是紀律嚴明,不肯驚擾百姓。遠的不說,只南渡初年,我大宋岳武穆將軍統領岳家軍,便號稱「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若沒有這樣的軍紀,何來金人爭傳「撼山易,憾岳家軍難」!
許久,季瑛低低說了一聲︰「氣數盡了!」說著話,俯身拾起落在地上的一支眉筆,輕輕擱在桌上。如今雖說城圍已解,可城內日用之物仍多有欠缺。鄭府筆墨已斷了許久,不得已時只好以眉筆代替。
季瑛的手指生得修長白皙,燈下看去青玉一般,那支眉筆橫在指節間,煞是好看。
蘭芽心中一陣難過——「書生報國唯有筆」,可憐一腔英雄氣,如今握在手中的,竟只有一支眉筆。
她這位良人非同小可,自幼便有神童之名。庭訓既嚴,弱冠後更是聲名遠著。他又生得神清骨秀,所謂善辭令,美風儀,因此得了個「江左四郎」的美稱。是人都說應試之時,若非狀元,定取探花。若不是早早訂了親,還不知有多少人爭著要把閨女許他。
然則,說不上是「文章憎命」,還是科場爛污,景定三年到咸淳元年,三次入闈,竟是三戰三敗北,至今仍是白身!旁人都為他惋惜,他自己卻並不怎樣,閑時口中常誦範希文的名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元軍南下時,他更千里迢迢趕了個毛驢走到臨安,扣闕上書,怒斥朝中尸位素餐之徒恃權誤國,大聲疾呼要革除弊政,重振國威。一時在朝野傳為佳話,人稱「莽書生」!
只可惜賈似道當權,將書扣押,那萬字平戎策字字心血,度宗卻連見也未曾見到。
從那以後,季瑛才顯得有些頹喪。曾酒後自嘲說此生只合住溫柔鄉,梅花帳。
大丈夫心熱如火,偏功業難立,是以此刻蘭芽見他揀拾眉筆,心中不禁酸楚,怕面上露出心思來,忙以別話岔開。
兩人說了片刻閑話,夜已深了。
九歌進來服侍,蘭芽解衣安寢。季瑛自去父親靈前陪伴大哥。
襄陽是蒙古侵宋以來,所遇抵抗最為激烈的所在。數十年試探,六年圍困,宋軍固是死傷難記,元人亦是拋尸如山。可盡管如此,阿里海牙卻信守承諾,果然一進城便出榜安民,未曾大開殺戒。
蒙古人取了襄陽即設立湖北道,且置武昌路,統轄兩湖,官長叫做甚麼達魯花赤。又設了許多禁令,不準漢人習武、舉辦迎神賽會;甚至集市買賣、夜間燈火、乘馬、耕地、蓄鷹犬射獵,等等諸般,俱有禁令。而兵丁橫行跋扈的事亦在所多有。
但相比樊城陷落後即遭屠城,一夜之間,漢水盡赤的下場,襄陽百姓倒還算得「幸甚至哉」。
人在矮檐下,明面上的反抗已不多見,但暗中盡有豪杰英雄含怒忍恥,募集兵勇、籌措金銀,悄悄等待時機。
鄭家當初收留的人漸漸離去,昔日舊僕也多半返來。進了臘月,喪服未除,門上廳前的燈籠上白布都已取下,加之畢竟還有一樁喜事,僕役奔走之時,臉上也都帶了笑意,往日大家氣象漸次有些影子了。鄭夫人又做主,將賀家二老的墳塋重新修繕,命季庭帶了蘭芽去上香。
到了辭灶這日,日頭落山後城中竟稀稀落落響起了爆竹聲,帶出幾分喜氣。
「男不拜月,女不祭灶。」鄭府由大哥伯瑛帶著兩個弟弟並家中男僕,向灶王爺焚香燒紙、三跪四拜,用又甜又粘的灶糖封住他的嘴巴,哄他「上天言好事」……
到了晚上,全家圍坐。蘭芽是新婦,只陪著鄭夫人坐,大女乃女乃與二女乃女乃忙前忙後,指揮丫頭們「散福」。
鄭家這一輩共四個男丁,老三叔瑛是庶出,養到十歲上得病死了。下剩的伯瑛、仲瑛、季瑛都是史夫人所出。另有兩個庶出的女兒俱已嫁人。
伯瑛跟仲瑛都早娶了妻子,但只大女乃女乃生了個男孩兒,是鄭家目下唯一的孫子,名叫江舟。
鄭夫人摟著江舟說話兒,拿果子給他吃。大女乃女乃董韻靈見兒子一口一個「四嬸娘」,叫得親切,笑向蘭芽道︰「四妹妹,江舟喜歡你呢。」又轉向鄭夫人玩笑道︰「人生得標致,他小孩子也瞧得出來。」
二女乃女乃在旁微嘆口氣道︰「就可惜了,還有兩年多才能圓房,不然只怕老太太明年就能再抱個孫子了!」
鄭夫人听了這話,只微笑不語。
菜過五味,丫頭送上一大盤餃子。鄭夫人端詳半日,笑眯眯搛起一個,親自放到蘭芽碗里。
蘭芽忙告了罪,送到嘴邊咬了一口,卻皺著眉頭吐了出來︰「大嫂,是什麼餡子啊?」
大女乃女乃忙道︰「韭菜豬肉,還打了蛋清兒在里頭,怎麼啦?」
蘭芽拿筷子撥了撥破皮的餃子,此時燈燭甚明,人人看見一顆又黑又紅、圓滾滾的東西在碗里泛著微光,江舟眼最尖,已搶著喊了出來︰「這不是大棗麼!」
荊楚地面,若家有新婦,祭灶這日須準備一顆裹著大棗的餃子,寓意「早生貴子」。可季瑛與蘭芽重孝在身,即便是多年的夫妻尚且不能同房,更何況新婚夫婦?這便是二女乃女乃說「可惜還要兩年才能圓房」的道理了。
此刻偌大的堂屋鴉雀無聲,人人望著鄭夫人,等她解釋。
鄭夫人將臉色正一正,放開江舟,命丫頭們帶他去玩,這才面向眾人說道︰「不必等了,我已想了好幾天了,今日就給你們四弟、四妹妹圓房!」
眾人皆吃一驚。
二女乃女乃陪笑道︰「娘,四弟的婚事那般倉促,乃是不得已兒,如今情勢瞧著還好,為何……」
蘭芽紅了臉,季瑛平日最是灑月兌不羈,現下也現出幾分靦腆神色。鄭夫人擺手道︰「如今是在人家手底下過日子,我心里總是不安。今日瞧著還好,明日如何,誰說得清楚?我已是六十多的人了,這世道也不知何時是個頭兒,萬一……再說孝不孝的,也不全在這上頭。他們早早圓了房,像老二說的,生個胖小子,我好安心。將來到了地底下,也好見你們父親。」說著便拭淚。
大女乃女乃、二女乃女乃忙嗔道︰「大過年的,娘說的是什麼話?您老人家健健康康,定要福壽雙全的,將來,還要見重孫子呢。」
鄭夫人勉強笑道︰「那敢是好。」
老太太既說到這個份兒上,這事便再無更改。
大女乃女乃舉著酒杯來賀,蘭芽有些扭捏,半推半就飲干了。大女乃女乃又笑向季瑛道︰「四弟,我早就說過,等你娶親,我親手繡一頂最精致的帳子送你,告訴你,早備好了,待會就叫丫頭去拿,你說,你怎樣謝我?」
「啊?啊……大嫂……大嫂你包的餃子無人能比,當然好吃,好吃極了!」
一語落地,眾人哄堂大笑。大女乃女乃眼淚都笑出來了。仲瑛挨著季瑛坐,一口水全噴到他衣裳上,連連咳嗽著笑︰「老四啊老四,瞧你那點兒出息。」
蘭芽窘得手足無措,恨不能把臉埋進碗里。就听季瑛傻乎乎地指著那盤餃子說︰「怎麼了?不……不好吃嗎?」
笑聲更響。
自城破至今,全家人已不知多少時日沒這樣歡笑過了。一片哄鬧聲中,不知何時站進了季瑛懷里的江舟忽然大喊︰「四嬸娘,你干嘛踢我?」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