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聲出自水渠西岸邊一角飛檐下頭,隱隱似有顏色嬌女敕的衣裙飄帶從紅漆的廊柱後頭揚起。本書最新免費章節請訪問。
真金並不遲疑,舉槳向那邊劃去。
到了岸邊,他撩起袍子下船,還沒站穩,便見兩叢黃綠的灌木後轉出兩名漢裝女子——數日未見,二人似乎都有些清減。不是別人,一是九歌,一是冬雪。
二人對視一眼,一齊跪倒︰
「王爺!」
真金打量了二人片刻,平靜地問道︰「是誰在那邊唱歌?」
「是一個宮女。」九歌忽然有些忐忑,輕聲答道。
「哪里的宮女?」
「就是……就是‘披香苑’里的。我跟冬雪姐姐一個個問過啦,就她最會唱歌,就……就……」
九歌平日伶牙俐齒,雖口頭上從不肯讓人,內里卻最是欺軟怕硬——當初在周察那里,連高聲說話都不敢,及至見了真金,仗著他愛主敬僕,便一直兩眼向天,飛揚跋扈,將他呼來喝去、嘲諷挖苦早已慣了——但那日真金發怒,將她綁了一回,她自此沒了威風,在真金面前說話的聲氣兒不知不覺間一降再降,到得今日,不豎起耳朵仔細听,幾乎已听不明白。
撫今追昔,小姑娘自然委屈,再想起蘭芽的苦處,原本預留著用來打動人心的眼淚便收束不住, 里啪啦掉了起來。
真金忽道︰「你們姑娘呢?」
「姑娘……」九歌抹了一把淚︰「姑娘在殿里躺著,姑娘……眼楮都哭腫啦,身上也……也不舒服。臉兒……黃黃的,真是……真是可憐。」她一頭抽噎,一頭還不忘順口兒撒了個謊。
真金此刻手中仍捏著那瓣桃花,這時向地上一扔,問道︰「這是她的主意?」
九歌又看了冬雪一眼,低聲道︰「不是。」
真金冷笑︰「不——是?」
二人齊聲道︰「不是!」
的確不是蘭芽的主意。
是兩個丫頭因實在替蘭芽著急,連日來絞盡腦汁、挖空心思想出來的。
相傳武周時,有一年女皇武則天隆冬時節醉游御花園,見幾株臘梅開得甚好,一時心血來潮,揮筆寫下了一首催花詩,令百花連夜沖寒開放,不得有誤。
武皇寫完詩便回宮睡覺去了。宮女們唯恐她次日酒醒,惱羞成怒,遷怒于她們。便連夜用紗絹之類剪裁縫制成各樣鮮花,用細繩系在樹枝上頭。次日女皇游園,果然龍顏大悅,重賞了一眾宮女。
這個故事九歌曾听文天祥講過,那日听蘭芽說「羊車望幸」的典故時,她若有所悟,想了幾天,將兩個故事湊合在一起,想出了這個計策——要用桃花將真金引來,替蘭芽好好地奏一紙「陳情表」。
原本要制假花,偏巧那日李嬪又來,說起春日時曾用密封的臘盒留了許多桃花瓣。九歌听了大喜,見李嬪是個好說話的,便討了一盒來,又省工夫又好用。
那曲「卜算子」則是冬雪的主意。
李之儀這闕詞意淺情深,極有民歌風韻,彼時差不多的官宦人家,都有歌姬唱過。冬雪在襄陽呂府時听過兩回,也就記下。
昨日她與九歌沿水渠走了兩趟,見「披香苑」與真金的書房恰巧分處水渠頭尾,因此靈機一動,多布了這步棋︰就算桃花不被發覺,也要用歌聲將真金引來。
此時見真金已有怒意,兩人連忙將來龍去脈細說了一遍。
真金听完,淡淡問道︰「你們費盡了心思要見我,為的是什麼?」
九歌總算是等來了這句話,當下使勁捏了捏冬雪的手替自家壯膽,斟酌著說道︰
「王爺,姑娘對你的一片痴心,你若始終不知道,還反過來惱她,姑娘可就屈死了!」
真金听了,仰頭片刻,自嘲地輕笑了一聲,轉回身便要上船。
九歌大驚,眼睜睜瞧他幾步跨進小船,拾起了船槳——他從燕台殿劃過來,是逆流而上;要回去時卻是順風順水,只輕輕劃了一下,那小舟便蕩開好遠!
九歌為見他一面,已是用盡了苦心,明知他火氣未消,這一次倘留他不住,再見面誰知是在哪年哪月?
她心中一急,登時生出了幾分膽量,不管不顧地一仰頭,大聲道︰
「王爺,你知不知道我家姑娘是哪里來的?」
真金一怔,不明白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九歌急中生智,想出的這句話可謂妙極——
冬雪曾說,九歌既說得動她,就能說動真金。這話其實錯了。
冬雪能說動,那是因為畢竟事不關己,能夠冷靜超月兌,听得進去,跳得出來。
但真金卻是局中之人,受了蘭芽那般欺瞞,余怒猶在,別說是九歌,便是蘇秦、張儀再世,在此時給他解說文天祥一事,他也絕不會听。
但九歌另闢蹊徑,想出這樣一句看似不相干的話來引他入甕,先便叫他失了三分警惕,不再掩耳欲走——
九歌見他手執船槳立在船頭,一時竟不再揮動,心下暗道︰
慚愧!終是我家姑娘仍舊在他心坎上,這才憑我一句話便說得他停了手。如若不然,提起一個旁人的名姓,便再古怪,他又怎會在意?
九歌不敢怠慢,在岸上追著小船跑了幾步,大聲道︰「襄陽城流傳一句話,你沒听過罷——‘若要嫦娥羞,來看賀家女’,我家姑娘的美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你可知這般的美貌是哪里來的?」
這又是九歌急中生智︰襄陽城的確有句夸贊美人的話,不過卻是夸贊歌姬珠簾秀的。原話是,「若要嫦娥羞,來看珠簾秀」。想那賀蘭芽是深閨嬌女,便再美貌過人,又怎能流傳出來?更怎會堂而皇之地播于眾口?
九歌眼下只求語出驚人,真金則一來終歸是不甚通曉漢人風俗,二來就算通曉,急切之間也未必想得到,再加上九歌一本正經,將一篇謊話說得擲地有聲、咄咄逼人,一時果然又騙住了真金。
他微一疏神,蘭芽清麗的面龐立刻便在眼前晃了一晃,他不由自主便順著九歌的話想︰「還能是哪里來的?爹娘生出來的啊。」
他剛想到這里,九歌已替他說了出來︰「那是爹娘生的,爹娘養的!」
這句話義正詞嚴、理直氣壯,就好像真金欠了她天大的公道一般。
真金啼笑皆非,又是生氣又是悵然,正要不理不睬速速走開,便听九歌喊道︰
「我家夫人十月懷胎、九死一生得了這麼一個女兒,我家老爺含在嘴里、捧在手上將她養成了一朵花枝兒,我家公子將妹子看作寶貝,你們圍城之時,他找了一天去給姑娘買一盒‘蜜冬瓜魚兒’——這般金嬌玉貴地養出了一個好女孩兒,一文錢也不要送到你手上,你不但不好好待她,反倒將我們老爺、夫人、公子一股腦兒殺了!你敢說不是?你敢說這些人不是你們殺的?」
最後這兩句話聲色俱厲,直是血淚控訴,將後頭的冬雪驚得都是一愣。
有道是「君子避三端︰文士筆端,武士鋒端,辯士舌端」——九歌原就有幾分辯才,提到蘭芽的父母兄長,又堂堂正正佔足了道理,激足了真金原本就有的愧疚之情,因此這一番話侃侃說來,登時便將他說死在原地,一動不動,啞口無言!
他已忘了︰蘭芽放走的乃是文天祥,可與她的父母沒半點關系。他便再對不起蘭芽,也與眼下這件事無關。
九歌見一語奏效,更來了精神,用手向蘭芽的寢殿方向一指,說道︰
「拜你們所賜,我家姑娘在這世上可已經沒了一個親人,她若能不吵不鬧、安安生生地就跟了你到這悶死人的勞什子皇宮來,從此一心一意地服侍你,不說旁人,就是你,難道就不責她全無心肝?」
她說到這里,真金心里又是一痛。
九歌此時已跟著小船向下游走了好遠,周遭已漸漸有人。但真金始終沒再揮槳,小船順著水已漂近了岸邊,漸漸擱淺不動。
九歌看了一眼遠處的人,踏上一步,低聲說道︰「姑娘救文先生,那不管是救人,更是為救自己的心!」
響鼓不用重錘——真金原是個玲瓏剔透的人,一旦平心靜氣,只這一句,于他而言就算是說盡了。
他身子一震,不由自主地便將身子轉向了被遠遠拋在後頭的披香苑。
九歌忽然跪下了︰
「王爺,就不為別的,這幾日李嬪娘娘與我們來往得密,她受的那些罪,說的那些話,已經快把姑娘嚇死了!」
作者有話要說︰武皇原詩︰
明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吹。
另外關于第六十章,好像有必要多解釋一句︰
真金當然知道那血是真的,他說的是氣話。這一點蘭芽也是清楚的。
晚上可能還會有一更,但實在不敢保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