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芽回了相府小院,心中不住納罕︰伶人之中,竟也有關漢卿這般的豪杰麼!
今日這一場戲,他定是做足了打算的,絕沒將性命放在心上。請使用訪問本站。可蓄足了氣力的這麼一擊,叫真金聲色不動,談笑間輕輕避開,不知他心里是什麼滋味。
唉,也不知真金心里是什麼滋味。
蘭芽不知不覺間輕輕嘆了口氣,隨口問鐘夫人派來伺候的丫頭茶花︰「這京都有個叫關漢卿的伶人,你知道麼?」
茶花眼楮一亮,笑道︰「關老板啊,遍京城誰人不知!」
「哦,名氣很大?」
茶花重重點頭︰「前番工部戚大人的夫人生辰,就叫了關老板來家,我隨咱們夫人去賀壽,看了半折‘杜蕊娘’。哎呀,詞兒好,唱得更好——就是咱們家,也請過兩回呢。」
「何為‘半折’?」蘭芽不解。
「嗐,正看到石好問來拿杜蕊娘了,戚夫人來請夫人說話,後頭的就沒看——」茶花一臉的惋惜。
蘭芽一笑,不再說話。轉身時衣袖拂起,險些掛著了花架上的茉莉。
九歌走過來,拿竹剪撿茂盛的剪了一枝下來,裊裊婷婷地對鏡簪在了鬢邊,回頭沖眾人笑。又一不做二不休,連下了三、四剪子,將剪下的白花捧到桌上,說道︰「這味道可真好,要是有那麼百八十盆,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聞聞,那可多好!」
茶花笑道︰「你常睡不著嗎?這茉莉也真虧了九歌你!原先怎麼也養不好,花愈開愈少,也不是不知道剪枝,可就是狠不下心來。自你來了,這花才真是大開大放起來。」
九歌得意道︰「我連蘭花都養得開,別說這個了。」
茶花一邊也拾了一枝花把玩,一邊滿懷希冀地問︰「姑娘,你愛不愛看雜劇?」
蘭芽心道︰「再想看關漢卿的演出,怕是沒那麼容易了。」但她不願掃了茶花的興致,便沖她點點頭︰「等閑了咱們跟夫人說,一起去看。」
「好咧!」茶花模仿劇中丑兒的強調脆生生地答應了一嗓子,引得眾人都笑了。
蘭芽並沒有想到,這敷衍的一句話,不隔數日竟成了真——六月初八,一大早鐘夫人帶人來接蘭芽,說要去關漢卿的「先聲茶坊」看雜劇。
「一個月前就滿城張了粉牌——六月初八演新劇。連丞相都听說了,劇名兒叫什麼‘天’什麼‘地’的我也沒記住……走啊,車馬都備好了,大夫人已經領著人先走了,咱們坐最後一輛車,靜悄悄的,半點也不吵嚷。」鐘夫人素日淡妝,今日罕見地穿了一條湖綠色極水靈的寬幅裙子,愈顯得年輕嬌女敕。
蘭芽驚訝莫名,月兌口道︰「哪個關漢卿?」
「還有哪個關漢卿啊?快走罷!」鐘夫人催促道,又一邊替蘭芽拿手帕一邊解釋︰「本來昨日就該跟你說一聲的,但大夫人叫了我去說話兒,後來就忘了——」
蘭芽猶豫道︰「這行麼?」
鐘夫人忽詭秘地一笑,沖蘭芽眨眨眼,硬拖著她的手向外走。
蘭芽身不由己,給她一路拉到了二門口,這才掙開,喘著氣低聲道︰「王爺說過,叫我遠著些人多的地方,今日……」
鐘夫人拍了一下她的手背,笑眯眯道︰「你以為,不是王爺說話,我有多大的膽子,就敢帶你去茶坊?」
蘭芽愣了愣,鐘夫人不由分說,推著她已出了二門。
到了大門外,蘭芽立刻被門口的一乘小轎吸引住了︰藤制的涼轎,材料樣式都不出奇,但轎子外頭枝枝蔓蔓竟攀著數十朵顫顫巍巍、好看煞人的喇叭花。
花朵嬌艷欲滴,顏色深淺自然,直可亂真。
蘭芽走近兩步,不由瞪大了眼楮︰轎底四周比一般的轎子凸出了兩寸,內里中空,填著一圈黑土——轎上竟是真花!
「這是姑媽的主意?」蘭芽驚喜問道。
鐘夫人得意地點了點頭︰「我這轎子是京城掛了名的,不知多少人想坐呢,今日便宜你,來,咱們兩個一起。」
說著,已有丫頭來攙扶上轎。蘭芽小心翼翼地步入其中,鐘夫人跟在後頭,丫頭放下竹簾,轎夫一聲不吭地起了轎。
「王爺他……」
蘭芽終是有些不放心,一上轎就壓低了聲音問。
鐘夫人偏不接她的話,只問︰「我這轎子好不好?」
「夫人真是蕙質蘭心。」蘭芽雖意不在此,卻是真心稱贊。
鐘夫人道︰「我跟丞相說,這叫‘不敢比織女,步步望牽牛’!」
蘭芽愕然——喇叭花的確又叫牽牛花。這位夫人邀寵的本事可謂爐火純青,也真難怪丞相離不開。
「原來有個說法在其中,這就難怪了。方才我還想呢,喇叭花雖好卻無香,若是栽那又好看又有香氣的花,豈不更美?香氣又能解暑!」
鐘夫人看她認真的神情,大笑起來︰「你想得美!又好看又有香氣的花,哪里是這麼容易種的!轎上栽花,也就這死不了的喇叭花才成。哈哈哈!」
蘭芽也笑了。
天日還早,暑氣未聚,坐在清風麗日、碧影紅花之內,更覺心曠神怡。自失子而來,蘭芽還是頭一遭真心微笑。
關漢卿的「先聲茶坊」在城南,距相府不算遠,走了小半個時辰便到了。蘭芽下轎觀看,只見黑漆的大門兩旁斗大的金字寫著︰先聲奪人,後起之秀!
她暗暗點頭︰原來這位關老板揚名的時日並不長。
門口停著不少轎子馬車,但外頭的人多是女眷。蘭芽更松了口氣,跟著鐘夫人邁步向里走。
從亮地里乍入暗室,她一時看不清周遭情勢,但覺左臂忽然被人用力一拽,身子已跌進了一雙有力的臂膀之中。
她並未驚叫,那是真金無疑。
真金的手有些涼,像夏日里的一串玉石。
他牽著她上樓梯,踏得木制踏板吱吱呀呀地叫喚。光線漸漸明亮,蘭芽看清他穿著一身便裝,身材依舊高大結實,看去似乎胖了些。蘭芽不禁一怔。
真金看著蘭芽的眼神,低頭看了看自己,會意說道︰「髀肉漸生!這些日子在宮里,不上馬不拉弓,連門也少出,自然……」他忽然頓住了,掩飾地咳嗽了一聲。
「你怎麼來了?」
蘭芽低聲問。
周遭忽然透亮通明,他們已走到了樓梯盡頭,置身于一間小小廳室之中。真金不答她的話,輕聲問道︰
「身子好些了麼?」
「好多了!你——今日怎麼有暇到這里來?」
「我為公事。」真金語調柔和。
蘭芽扭頭看了一眼下面。
原來這是茶坊的一間雅座,居高臨下對著前頭演劇的台子,在這里能看見樓下賓客,樓下卻看不到這里。十分安靜,隱秘。她看見台子上頭已打起了待演劇目的名字,一行雪白肅穆的大字︰感天動地竇娥冤。
「你要拿他怎樣?」蘭芽問。她在問關漢卿。
「不怎樣。我只來看看。」
「為何接了我來?」
「我想著,你也該看看。」真金輕輕執了她手,兩人一同坐在八仙桌旁。
「你也該看看!」蘭芽一字字咀嚼著他的話。
在相府中,兩人難以相見,她卻時時覺得他就在身旁;此刻相依相偎,卻咫尺之遙,如同天涯。
「高麗又進貢了一批上好的白參,我已著人送去了,每日和上燕窩煮粥,听說還算滋補。叫九歌她們在小廚房自己動手,別用旁人——這些天,身子可好些?」
真金凝視著她問道。
「好多了。」
「我哥哥,找到了麼?」沉默片時,蘭芽問道。
真金一直在派人尋找蘭芽的兄長,但始終沒有音信。
「現下還沒找到,你別著急,終歸能找到的。你師父也還好,能吃能睡,前日還把大汗派去的說客罵了個狗血淋頭。」
真金知她終究要問文天祥,索性徑直告訴她。
蘭芽默然無語。
她的一只小手被真金握在掌中,一時熱一時涼,如同二人此刻的心情︰一時歡喜,一時悲傷。
作者有話要說︰掩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