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點多的時候,客人漸漸少了,海藍要去游夜泳。
大舅笑著說︰「不怕被海魚吃了?」
「不怕!」
海藍知道大舅是在說自己在出事後不會游泳,下水時還害怕的往事。後來,她很快就被表哥表姐們給訓練出來了,而且非常喜歡游泳。
大舅媽找出她以前放在店里的泳衣,讓她進屋里換上。
阿婆也知道她的泳技很好,但還是囑咐了一句︰「別游得太遠了。」
大舅卻低聲和阿婆說︰「不用您老囑咐,那丫頭從小就是個惜命的,做什麼都不留一點安全隱患呢。」
海藍從屋後繞道到海灘。
夜場一般到9點就清場了,但這里的規矩也沒這麼嚴。因為這里的沙灘坡很緩,離岸200米遠,人還可以站立在水里。這麼淺的水位,只要不游遠了,是不會有什麼危險的。
海藍投身于夜色下波光鱗鱗的大海,幾下就游到離岸一百多米處,翻了個身,踩著水躺在水面,仰望著蒼穹上的璀璨星辰,感覺仿佛融入了大自然的懷抱。
當晚回家後,海藍匆匆沖個涼、洗漱一番,就鑽到了阿婆房里,要和她睡一個床。
阿婆笑著說︰「多大了,還要阿婆哄你睡覺啊?」
「在阿婆面前,我永遠是個小女孩嘛。」海藍趴在阿婆大腿上耍賴。
「哎呦,那不是永遠嫁不出去了。」
海藍不干了,在床上打滾︰「干嘛呀,你們老說我嫁不出去了。我不愛听……」
阿婆呵呵笑著,拍著海藍的背︰「好了好了,嫁得出去,嫁得出去。阿藍過來,躺好了,你不是要我給你擦什麼霜嗎?你這樣滾來滾去,我怎麼擦啊?」
那是二表姐海燕給的按摩霜,海藍喜歡那玫瑰香味和滋潤的感覺,就在洗完澡後擦一點,但是背部不好擦,就要請阿婆幫忙了。
她乖乖地趴在枕頭上,讓阿婆給她擦背。
一會兒擦好了,她也懶得翻過身來,就那麼趴著,側過頭說道︰「阿婆,講故事。」
「唉,還真是長不大了。」
「嗯——,阿藍要听故事嘛!」
「那講什麼?這麼大了總不能還听海神娘娘、何仙姑張果老這些神仙故事吧?」
「阿婆,我想听你講太婆的故事。」
阿婆輕輕嘆了口氣︰「怎麼想听這個了?」
「因為,我都是听別人講的一星半點兒,從來沒听您講過啊!我覺得村里人講的好多都不對,問大舅他也不知道。我今天,特別想听您講講。」
阿婆想了想才說︰「好吧,那我就講一點吧。對了,你想不想知道太婆是什麼樣子?」
海藍一下子翻身坐起來︰「啊?您有照片嗎?怎麼從來沒听您提過?」
阿婆邊在床頭櫃的抽屜里翻找,邊慢慢地說︰「你太婆死得早,連你大舅都沒見過。那些年抄家,照片什麼的都沒了,只是後來恢復政策的時候找回來個小鏡框。喏,就是這個。」
海藍接過來一看,是個小小的雕花象牙鏡框,還沒有巴掌一半大。里面瓖著一張黑白相片,上面有個穿著中式白衣黑褲服裝的女子。胸前垂著條長辮子,看面孔也不過二十歲上下。
海藍看了半天,說︰「很好看,可是和阿婆不是太像。我看,阿鷺倒是有點太婆的影子。」
阿婆點了點頭,又把相框拿過去,戴上老花鏡仔細端詳了一下︰「你太婆,當年也是望海鎮的一枝花啊。」
「看她這身衣服,是給人家幫佣的吧?」其實海藍知道太婆是女佣出身,故意引阿婆的話頭而已。
「嗯,那時候的漁村,好多女孩子都出去給人幫佣。太婆經人介紹,到了澳門,在一家叫**德華的洋人家里打工。」
「那後來呢?」
「後來,太平洋戰爭爆發了,都說日本人要打過來了,好多洋人都逃走了。愛德華家也走了,太婆留下來給他們看房子。可是……,」阿婆停頓了一會兒,才接著說,「8個月後,日本人沒來,太婆卻生下了我。」
這事海藍也听別人講過,從阿婆、母親和自己的容貌,她也早相信了這個傳聞。不過,這還是第一次听阿婆親口說出來。
她小心翼翼地問︰「那太婆後來有沒有說,誰是……誰是……」
阿婆轉頭看著海藍,慈愛地撫模著她的頭發,說道︰「太婆從來沒有說過,不過我從小就知道自己和一般女孩子不一樣。唉,小時候沒少被她們罵過鬼妹呢……」
海藍靠近阿婆一點,摟著她的腰說︰「那是那些人嫉妒您長得比她們漂亮。」
阿婆笑了笑︰「我的阿藍才是真漂亮,你剛出生的時候,白白胖胖得真可愛,就跟玉觀音似的。」
海藍嘿嘿笑著︰「白是白了,可是從小老被表哥說我是黃毛丫頭。」
阿婆看了看她的栗色頭發,搖頭說︰「你的頭發已經比我那時候黑多了……」
她又用手撫模了幾下海藍的眉毛、鼻梁,憐愛地說︰「我的血脈傳到你這兒,就沒那麼明顯了,不過看著更舒服了。」
阿婆的眼珠雖然是黑色的,但高鼻深目白膚的混血特征還是很明顯的。傳到海藍,就只是五官比一般中國女孩的輪廓更深一些、立體一些,但是比起西方女孩的線條又柔和了許多,膚質也細膩得多。
海藍握住阿婆的手,接著問︰「那後來呢?太婆未婚生子過得挺難的吧?」
「嗯,好在那家人走的時候還給了太婆一筆錢。等抗戰勝利後,太婆才听說那家人在戰亂中都死光了,有個遠房親戚來接收遺產,把澳門的房子賣了。太婆只好回到望海,可是家族里嫌她是失貞女子,都不收留她。太婆便到南洲島安家落戶了。」
「那後來呢?」
「本來太婆還有點小錢,雇了條漁船當個小船主,我們娘倆的日子過得還可以。後來解放了,她的成分被化成封建漁船主,船給沒收了,日子就開始不好過了。再後來運動來了,我們的家被抄了,太婆被批斗了幾次後,就——走了。」
海藍拿過太婆的相片,看著那個二十韶華的女子,想著她坎坷的一生,心里不覺有些感傷。
阿婆還在喃喃地說︰「你太婆一輩子就沒過什麼好日子,從小吃不飽穿不暖,大字不識一個,被人欺侮被人遺棄,卻從沒抱怨過什麼。她只是固執地要讓我讀書,所以解放前我還讀了兩年私塾,解放後也在村辦學校里上到了初中。也因為這樣,我才會嫁給你阿公。」
「阿公是學校的先生,對吧?」
「嗯,可惜也是在那些年被整死了。」
也許都是年代太久遠的事了,阿婆說起來的時候語氣很平靜,也不覺得傷心。
海藍握緊阿婆的手︰「那時候,您帶著三個小孩子,是怎麼熬過來的啊?」
阿婆笑了笑︰「一開始真熬不下去,有一回差點想抱著你阿媽跳海。我想著,兩個小子可能還有人會收養,她一個丫頭還不如跟著我走了,免得在人間受苦呢。不過,幸好被一個人攔住了。」
這個挺新鮮,海藍可從沒听說過。
「是誰啊?」
「嗯,他的成分也不好,因為他家當年是南洲島真正的漁霸,每次運動來了,他都少不了被批,都成了‘老運動員’了。」
「運動員?呵呵,有意思。」
「其實,說起來,我和他也算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呢……」
「哦?」海藍的八卦因子蠢蠢欲動了,「我都沒听說過。」
「你今天要不說這個,我也不會說的,沒事說小時候的事干嘛。」
「說說嘛……」
「也沒什麼啦,他叫唐家昌。小時候,我和他上一家私塾,有點來往。而且別的小孩子罵我鬼妹的時候,他還不準他們欺負我。不過,解放後他家垮台後,他就不怎麼來找我了。倒是我看他過得挺慘,還給他偷偷送過一兩次吃的。後來,我和你阿公好上了,他就更不來找我了。」
「哦,他一定挺喜歡你的。」
「不知道了。反正,那次你阿公死了沒多久的時候,我抱著你阿媽站在海邊懸崖上,正想往下跳的時候,被他攔下了。」
「攔得好,要不然就沒我了。」
「呵呵,」阿婆拍了拍海藍的頭,「嗯,攔得好,不然就沒現在的好日子過了。」
「那後來呢?」
「後來,他說‘你都有決心去死,敢不敢和我一起到香港去’,我說‘我有三個孩子,不可能走的’。」
「那他是……偷渡走的?」
「嗯,他也是在這邊呆不下去了,才不得不走的。他走的那天晚上,還對我說‘如果我在那邊混好了,就回來接你和孩子們一起出去’。」
「我說嘛,他很喜歡你啊,阿婆!」
阿婆莞爾一笑︰「什麼喜不喜歡的,他就是說說罷了,後來听說在香港那邊跟一有錢人家的小姐結婚了。再後來,就移居美國了。」
「哦——,」海藍有點遺憾,不過想了想又說,「也不能怪他啦,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窮小子,要在香港混出頭很不容易的。」
「傻丫頭,我也沒怪過他啊?我自己要帶大三個孩子,哪有功夫想起他啊?」
「噢,這樣也好。」
「不過,前幾年他還真托人帶過口信,說是有機會想回來看看。」
「是嗎?怎麼沒听您說起過啊?」
「有什麼可說的,他都是大富翁了,跟我們能有什麼交集啊。」
海藍打個呵欠︰「那也不一定啊……你和他,就當是老朋友,還可以聊一聊過去什麼的嘛……」
「困啦?那就睡吧……明天別忘了去你媽墳上看看。」
「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