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快走到漁村的時候，高風在一個僻靜的路邊拐角處停下了。
他看了看不遠處的燈火，側轉身，看著海藍說︰「我們談談？」
「好。」海藍靜靜地說。
「……你知道，我那天本來是想勸你父親同意你和我交往的，結果差點兒反被他說服了。」
「他都說什麼了？」這是海藍一直好奇的。
「嗯，說了很多，中心意思就是，我這樣的軍人如果要和你在一起，是不會帶給你幸福的。還有就是……他說我很自私。」
海藍沒想到老爸竟會這麼不客氣，她呆了一下才說︰「不好意思，我爸有點偏激了。」
「不，他說得很對。我回去想了很久，這才發現我從來就沒有認真考慮過你的幸福。我喜歡你，就不顧一切地想要走入你的生活，卻沒想過我會給你的生活帶來什麼樣的困擾。等我這幾天仔細想過之後，才發現——正如你父親所說，我恐怕很難帶給你普通人的那種幸福生活。」
「那……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帶給我另外一種幸福生活？」
「是。」
高風看著海藍，沒想到她這麼敏銳。
不可否認，一開始他的確是被海藍的外表所吸引，因為男人的本性如此。但男人在追求視覺享受的同時，也會希望有更多精神層面的愉悅，而海藍就給高風這樣的感覺。
她的話不多，但往往都說在點子上。而他要和她說什麼，也都是點到為止，從她的眼神中就知道她全明白了。這樣的相處，讓高風仿佛有喜獲知音的感覺，但又不是同性朋友之間的那種感覺。反正，高風越來越肯定自己對她，絕不僅僅是喜歡。
他接著說道︰「你父親反對我，就因為我是一名軍人。但我覺得，恰恰因為我是軍人，才能給你一種不同于一般人的生活。當然，首先需要你欣賞這種生活。」
「所以，你就帶我到雷達站去，讓我看看真正的軍人是什麼樣的……你是想讓我理解你的職業，對嗎？」
「對。」
高風很高興，海藍的話都說到他心里去了。他一興奮就打開了話匣子。
「我很想讓你了解軍人，但又暫時不能帶你到我的部隊去。這次正好有機會去金川的雷達站，他比我那兒可艱苦多了，所以我就帶你去了。你也看到了，他們雷達兵是怎樣堅守在孤懸海上的小島上……其實，不止他們，還有雪域高原上的甘巴拉雷達站，還有住在‘海上貓耳洞’里的南沙守礁官兵，還有巡邏在邊防哨所的戰士，還有隱藏在崇山峻嶺中的二炮部隊……我們解放軍中有很多平凡的戰士，都是駐守在偏遠的地方，遠離人群，生活清苦……他們沒有電視劇中的軍人那麼威武高大，更沒有那麼英俊帥氣……」
「嗯，他們比起你來，可是一點也不風光。」
海藍還有心情調侃著高風。畢竟從《壯志凌雲》（Tpn）開始，眾多影視片塑造的空軍飛行員，都是又帥又酷的天之驕子形象。
高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吧……不過，我可從來沒覺得他們比我差。他們都是我的戰友，只是分工不同。但，我們都是同樣的人。」
「什麼樣的人？英雄嗎？」
「不，我們原來都不過是十**歲的普普通通的高中生，到了部隊後被打造成一塊塊的磚頭，哪里需要哪里搬就是了。不管在哪兒，不管干什麼，我們都只是肩負保家衛國職責的普通軍人。」
「我知道，你們都是長城磚。」海藍輕輕地說。
「你說的對，長城磚既不好看又不值錢，可它樸實耐用。不過，我想說的是，在這個物欲橫流的時代，你恐怕再也找不到一塊像軍營這樣遠離‘燈紅酒綠’的淨土了。只要你走進軍營，就會發現——外面有人在放縱，這里的人卻很自律；外面有人在追逐金錢，這里的人卻甘守清貧；外面的人總是輕易放棄和背叛，這里的人卻選擇執著和忠誠……」
海藍在听高風講這些話時，一直凝視著他的眼楮。以前，她從不和他對視太長時間，但這次她被他的話，和他眼中的神采深深地吸引住了。
「這就是你所說的……不一樣的生活？」
「是。我的工資在部隊也算可以的了，但應該遠遠比不上南港市一名外企白領的收入。你選擇了我，的確是不可能過上大富大貴，汽車洋房的好日子。不過，你卻可以在軍營里體會到這個社會里已經越來越稀少的淳樸和純粹，如果你的物質**不那麼強的話，相信也會喜歡軍營中的生活，那是一種既火熱激情又安靜有序的生活……你如果選擇了我，也就是選擇了這種生活。更重要的是……」
高風深吸了口氣，才鄭重地說道︰「你如果選擇了我，我會回報你一個男人全部的愛，以及軍人特有的忠誠。就像我曾在國旗軍旗下宣誓，永不背叛祖國和軍隊一樣，我也絕不會背叛你。」
這番話比以前更進一步了。不過海藍也沒覺得很突兀，因為高風這個人在感情上一向就是這麼直接和毫無保留。
她不是不感動，不是不心動……可是想起父親的反對和高風的職業，她又不得不猶豫。
前些日子，她自我麻醉自己，對那些實際問題視而不見，也因為高風當時只是要求做「普通」朋友，所以她的思想負擔不重。
但今天對他的進一步要求，海藍知道自己的回答也必須是負責任的。
可惜，她很清楚自己還不能只憑高風的一番話，就做出這個選擇。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必須先選擇了你，才會得到你所說的美好生活，也就是說我必須先做出犧牲？」
海藍一語道破了高風的心思。因為他對金爸的反對也想不出什麼好辦法，所以只好希望先突破海藍的感情防線。
他很抱歉地說︰「是的，這一點我承認是我自私了。可我們軍人也不是苦行僧，也有七情六欲。我喜歡你，而且越來越喜歡，我真的不能因為伯父的反對，就這樣放棄了你。你知道麼，我已經無法想象你今後會成為別人的妻子，會為別人生兒育女的情景……」
這話太露骨了，海藍頓時臉上一熱。
她低頭暗罵︰這人真是……說話也太那個了吧？
雖然是暮色朦朧，高風也看到了她白皙的臉上泛起微紅，分外動人。他忍不住伸手將她的雙手都握住了。
海藍微微一驚，抬頭看著他，「你——？」
高風見她雖然吃驚卻沒有掙月兌，仿佛受到鼓勵一般又用左手拉起她的右手，輕輕按在自己的左胸。
海藍抽了一下手，卻被高風加大了手勁，緊緊地按在他胸口處不能動彈。
高風的聲音有點暗啞︰「海藍，真的很抱歉……我不能給你太多金錢和物質上的東西，也不能天天陪著你、守著你，卻還要你先做出犧牲——要你不得不頂住家庭的壓力和我交往，要你不得不離鄉背井追隨我到偏僻的駐地……可是，我保證，我會在未來的日子里盡量補償你……」
海藍看著自己的右手，那里雖然隔著衣服也能感覺到高風的胸肌很堅硬厚實，還有他的體溫也很高，還有從那溫暖的胸膛內傳來的心跳的震動，也很清晰。
她的臉更紅了，心跳也加快了，她毫不懷疑高風的懷抱一定會給人非常踏實和安全的感覺。
有那麼一剎那，她真想把自己的耳朵貼到那胸膛上，听听那活潑熱烈的心跳，听听這個男子漢的心聲。
她微微抬頭，視線正落入高風的眼里。高風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依然像黑寶石般明亮。他的眼神深邃，仿佛有一種熱力，將海藍的視線粘住了，並慢慢融化……
高風見海藍的眼神漸漸迷離，忍不住用自己最輕最柔的聲音說︰「答應我……」
「……」海藍卻猛地醒覺，緊咬著下唇，生生將一個「好」字逼回心里，也將眼角突然涌上來的淚意逼了回去。
她低下頭，右手在高風的胸膛重重按了一下，終于從他的手中滑了出來。
高風沒有阻止，只是凝視著她，心中開始有種不好的感覺。
「如果……」海藍囁嚅著，「……你不是……飛行員……就好了。」
高風的左手慢慢放下，右手也松開了海藍的手，全身的熱度也慢慢降低了。
「是那天，你父親也暗示過我，如果不做飛行員，從部隊轉業，還是有可能和你在一起的。但是，我——」高風微蹙著眉頭說，「做不到。」
其實，海藍從來就沒有讓高風轉業的念頭。從那次迫降事件，她就知道高風絕不是在部隊里隨便混混的人，也不可能離開部隊或是放棄開飛機。
金爸的反對是針對高風的軍人身份，海藍在意的卻是他的飛行員身份。如果高風是像金川那樣的雷達兵，也許海藍就沒這麼矛盾了，反而會勸說金爸接受高風。
但現在……海藍發現自己始終消除不了兒時空難給自己留下的心理陰影。
雖然她在考大學時不顧金爸的反對選擇了空管專業，畢業後也選擇在塔台一線工作，但這些並不代表她就能理智地看待空難。相反，日積月累的工作壓力，慢慢加深著她內心對撞機、墜機的恐懼。這一點，連海藍自己都沒意識到。
但她知道，如果和高風在一起並真正愛上他後，光是每日為在天上飛行的他擔心，就足以讓她的精神崩潰了。萬一他真因為飛行而有什麼意外，那她絕對會活不下去了。
此刻，海藍糾結于高風的飛行員身份，但高風卻誤會了她和金爸是一樣的想法——都不喜歡他的軍人身份。
他為自己今天的一番苦心不能被海藍理解，而感到失望，甚至有點生氣了。這大概也是愛之深責之切吧。
當他還是試圖向海藍解釋著自己的抱負。
「你知道有句話叫——天下雖安，忘戰必危。何況我們國家的內外環境，並不太平。台灣問題，還可以說是內部矛盾；釣魚島、麥克馬洪線、南沙西沙，這些都是我們周邊懸而未決的主權問題。泱泱大國卻一味謙讓，看著那些小國貪得無厭地在我們的南海開采石油，國威軍威蕩然無存……」
海藍畢業後的工作與生活一向平靜安康，她並不喜歡听這些國家軍政大事的沉重話題。因為連她都對政府只會口頭抗議的行為，感到麻木了。既然作為一名普通老百姓是無能為力了，她也就眼不見心不煩了。
但這並不代表她就不曾痛心。此時見高風提到這些，她忍不住問道；「還有幾年前的撞機呢？」
高風的面色更加肅然，眼中仿佛有寒光一閃。
他緩緩地說︰「是……那件事更是我們飛行員心中永遠的痛，是一道永遠不能愈合的傷口……從那以後，我們一直在臥薪嘗膽，研發先進戰機，改革訓練模式，模索新戰法……雖然不知道國家什麼時候會揚眉劍出鞘，但我們會時刻等待著，時刻準備著……所以，我不願也不能轉業，我還期待著駕機為國雪恥的那一天。」
海藍既感佩服又覺得難受，她輕輕嘆了口氣︰「你……這樣很傻。」
「也許吧……在這個一切向錢看、笑貧不笑娼的社會，我們當兵的人選擇了從軍報國，卻被一些人說成是炮灰和傻子……可是，我只知道‘位卑未敢忘憂國’，我願意當這樣的傻子」
海藍听出了高風的口氣變得有些冷淡，知道他是誤會自己了。
可是一貫在高風面前有意掩藏自己的她，也不想多做解釋，因為只要自己放不下心結，解釋不解釋都沒什麼區別。
她看了看漁村的方向，輕聲說︰「很晚了，我該回去了。」
「好吧……」高風躊躇片刻，終于又說道，「海藍，我知道我的要求很自私。明明給不了你世俗眼中的幸福生活，卻又要求你付出很多。可是，我已經選擇了你，我就會一直等你，等你也選擇我……不管怎麼樣，只要你一天沒有選擇別人，我都不會收回今天說的話。」
海藍覺得自己實在承受不住了，只含混地說了聲「再見」，便匆匆向家走去。
高風一直站在原處目送她遠去，直到她的背影完全看不見了，才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