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半醒在墜向黑暗之際,隱隱听到尉遲延的哀嚎,那聲音似受傷的野獸,既驚恐,又憤怒,既絕望,又痛苦。之後,他的聲音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縹緲得就像天外飛音。
她死了嗎?如果連句遺言都沒來得及交待就以這種方式告別人間,她好不甘心!
尉遲延,如果我死了,尉遲延……
在一望無際的黑暗中,唐半醒躑躕前行。
這是前往天堂還是地獄?
傳說中的勾魂使者呢?牛頭馬面呢?或者天使?惡魔?
走著走著,前方現出兩盞燈,離燈越近,耳邊越喧囂。
重新投胎轉世?
尉遲延,這一世,我們是否還會再次錯過?
誦經聲?香火味?
終于,她透過兩盞燈,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好大一片廣場,場里坐滿了誦經的和尚,場面壯觀,聲勢浩大。
突然,有個老和尚湊過來,低聲喚︰「無鹽師父?無鹽師父?」
喚過幾聲,不見應答,老和尚舉起手,張開五指在燈前連晃數下,之後,一道熟悉的男聲似從入定中回過神來,只听他淡淡地應︰「方丈,今天就講到這里,失陪。」
隨著他起身,唐半醒看到他腳下的地面一步步後移,身邊的景一點點變換,青石階、綠竹林,最後停在青山崖,鼻端隱隱有槐花的香氣,耳翼響著他如鼓的續。
是夢里的觀日台。
她又在做夢?
低啞的男聲突然響起︰「唐半醒,你終于回來了。」
唐半醒試著出聲,可喉嚨卻似被瀝青糊住一般根本無法開合。
「傻瓜,你不用出聲,我能听到你。」
為什麼?
「這回你又遇到了什麼危險?」
你怎麼知道?
「你一有生命危險,你的魂就會寄居在我體內。現在,我們是共用一具身體,你都忘了?」
寄居魂?
唐半醒試著想看看自己的身體,哪知湊近燈一看,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雙男人的大腳。
她以為的兩盞燈,竟然是他的眼楮。
好神奇!尉遲鹽,我還以為我們是在夢里認識的呢。那麼美的夢,原來都不是真的。
尉遲鹽的聲音低低沉沉喑喑啞啞,無比眷戀又無比惆悵︰「那麼美的夢,怎麼可能是假。唐半醒,原來你都忘了,忘了我能別人的夢境,忘了我是你的DreamWalker。」
DreamWalker?夢境漫步者?你有特異功能?
「特異功能?是,你是這樣說的。我能你的夢,參與你的夢,主導你的夢,改變你的夢。那麼美的夢,怎麼可能是假。」
听到他聲音里的惆悵和哀傷,唐半醒頓覺滅頂的酸楚襲卷而來,兩盞燈霎時模糊一片。
「你還是這麼愛哭。我說過,我會去找你。你這次回來,是來催我的?對不起,是我讓你等太久了。」
尉遲鹽,你是不是尉遲延,那個延遲的延?
「尉遲延?」
尉遲鹽,我能看看你嗎?你的聲音和他一樣,你是不是也和他長著同樣的面孔。
男聲更加惆悵和哀傷︰「尉遲鹽?唐半醒,我還以為你會一直叫我鹽土豆。」
鹽,鹽土豆,我能看看你嗎?
隨著一聲嘆息,他捂住了眼楮,「唐半醒,我已垂垂老矣,你還是快些回去吧。」
燈突然間滅掉,唐半醒跌在黑暗里慌亂無措,心似被揪住了一般疼得上氣不接下氣。
鹽土豆,你,你生氣了?
雖然看不到他的臉,卻感覺到了他的苦笑。
「沒有,我是生自己的氣。是我太貪心了。如果這世上有兩個你,那該有多好。」
一個寄居在我身體里,生死相依。
一個獨立于身體之外,白頭偕老。
如果不那麼貪心,只要一個你,是不是就不會像現在這麼痛苦?
呵,唐半醒,人蛋心是與生俱來根深蒂固的吧,否則為何他入了佛門十來年,仍戒不了貪念?明明她現在就寄居在他體內,貼著他胸口,共著他續,為何他還是那麼那麼貪心。他好想觸模到她實實在在的形體,听她開口說話,見她展露歡顏,與她摟抱相擁,和她晨昏與共,不是在夢里,而是在觸手可及處。
鹽土豆,那個方丈為什麼叫你無鹽師父?你、你是不是……
「是,唐半醒,我現在的法號是無鹽。」
上次趕她回她的身體,看她哭得肝腸寸斷,他還以為那是今生的絕別,不曾想他們還會重逢,更不曾想重逢是在十多年後。她,仿若一如初見,他卻鞋蒼涼似老人。
鹽土豆,我還以為,你會娶妻生子。
「你不必難過,我是自己喜歡,如此一來,無牽無礙,挺好。你快回去吧,不要在此久留。」
鹽土豆,我回去後,你一定要來找我哦。雖然我已在我的世界遇見了你,可是,我好怕你這回見了我對我失望,好怕你突然改變主意不來找我,好怕一回去,你就像從來沒出現過似的從我的世界里消失。
「怎麼會,像我這麼貪心的人,怎麼會不去找你。我一定會。」
是,一定會。他等了一世就是為了與她相見,他豈會錯過再次重逢的機會。
鹽土豆,如果你不來,我就去當尼姑;如果你不來,我願用生生世世的孤獨,只換取與你一世的相守。
男聲更加喑啞︰「傻瓜,我一定會去找你,我怎舍得。」讓你為我忍受這孤獨寂寞之苦。
你不騙我?出家人不能打誑語哦!
唐半醒看到他舉起手,鄭重起誓,低沉的聲音似一把錘子一錘一錘敲在她胸口︰「我尉遲鹽今生今世來生來世生生世世必會找到唐半醒,若破此誓,願生生世世孤獨終老不得善終!」
酸楚的感覺再次滅頂而來,她要極力克制才不會讓自己因疼痛而窒息。
鹽土豆,我怎麼認你?
「只要我能認出你就好,你認不認我又有什麼關系?」
如果在找到你時,你愛上了別人並且過得幸福而快樂,我會默默離開。
如果在找到你時,你仍在等我,那我會讓你成為我的妻,從此白首不相離。
她的靈魂緊貼在他胸口,她怎會听不到他的心聲?
他越是隱忍不說,她越是心痛難抑。
「傻瓜,你不要哭了。離開是為了再見,你哭這麼厲害,我怎麼放心得下。」
我不管,無論我有沒有愛上別人,你都要來找我娶我。
悠悠稻息聲彌漫開來,他舉起手,手掌一點一點靠近眼楮,就好像他張開懷抱想要一點一點把她擁入懷中,可是隨著手掌的靠近,她得到的卻只是絕望的黑暗。他們無比接近,卻又無比遙遠。明明共用一具身體,親密無間,卻又永遠無法觸模彼此,好似分居在宇宙的兩極。
所以,縱是萬般不舍,也要忍痛分離。
有時候,他真是痛恨自己的冷靜和理智。要不,這一次,就讓她留下?他放棄他蛋心,只要她的聲音?可是,貪戀這短暫的相守,卻要付出沒有輪回轉世的代價。如果注定要受苦,那就讓他來受這一世的苦,去換取未來無數世的守。
「唐半醒,我一定很快很快就去找你,快回去,再晚,你的身體會受不了。」
可是,鹽土豆……
不等她說完,突然一股力量硬扯著她遠離那兩盞燈,燈光越來越遙遠越來越渺小,終至消失不見,她重又墜向了無邊的黑暗。
「地瓜地瓜,我是土豆,地瓜地瓜,我是土豆……」
朦朦朧朧中,似乎听到有沙啞的男聲在耳邊輕喚。
鹽土豆,是你嗎?
你個傻瓜,你以為你不說,我就當真不知道你在想什麼?
你個傻瓜,你原本該有自己的燦爛人生,為何要因為我而過得如此孤獨寂寞。
你個傻瓜,我要你早點來找我,並不是要你「但願長睡不醒,就此了卻殘生」。
你個傻瓜,你才是傻瓜,最傻最傻最傻最傻最傻的傻瓜!
「唐半醒,你又去見他了?他又惹你哭了?」
有溫暖的指尖按在她眼角,抹去她頰上的清涼。
是,我去見他了,那個傻瓜,那個傻瓜。
「唐半醒,你睡飽了要早點醒來,你答應過我的。」
如果你不是他,可不可以就讓我一直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