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誠相見（一）
一名老僧當門而立，長眉垂須，目光沉靜，「化外清靜地，檀越何以——」
「冒犯了。」蕭明翊合掌致歉，卻根本不容對方多說，三字出口，人已昂首邁進大殿。
迎面便見一尊媽祖的金身塑像，慈目低垂，法相莊嚴。
四周經幡飄動、香煙繚繞，十幾名身披法衣的僧侶趺坐在蒲團上閉目唱經。
他並非信徒，因只在媽祖金身前肅立片刻，便徑直朝左邊走去。
——殷璃冰坐在那里的一張香案前，一聲不吭地瞧著他，眼底似有千言萬語，又似全無表情。
多日不見，她益發清瘦了，一張臉只有巴掌大，下頷尖尖，唇色淡得幾乎看不出輪廓。
蕭明翊走到案前，低頭朝她微微一笑，並不說話，只拾起她手邊的一沓素箋，一張張翻看過去，都是手抄的經文，清一色的正楷，筆跡端麗工整，沒有絲毫馬虎潦草的痕跡。
他的目光在最後一張上停留許久，然後吸了口氣，把素箋放回去，又朝殷璃冰笑了笑，問︰「還剩多少？」
殷璃冰沒有假裝听不懂，抿了抿唇答道︰「二十一篇。」
「那就是快了？」蕭明翊第三次朝她微笑，然後宣布︰「今天休息一天。起來。」
「蕭——」
「別跟我說‘不行’。」蕭明翊倏地朝她一傾身，壓低聲音，語氣又急又快，「你不知道現在我有多想撕了這些東西，所以別鼓動我！也別給我理由！明白了？」
「你！」殷璃冰難以置信地望著他，半晌，咬牙道，「你簡直是個土匪！」
「今日你不妨就當我是個匪。」蕭明翊哼了一聲，伸手捉住她的手腕，「跟我——」
「啊！」
蕭明翊「走」字尚未出口，殷璃冰已小小地叫了一聲，痛苦地縮起肩膀。
「怎麼了？」蕭明翊反應極快，這邊話音剛落，那邊已一把掀開了她的衣袖。
闖入視線的，是裹在殷璃冰右腕上的層層紗布。淡淡的藥膏味撲鼻而來。
蕭明翊的臉色頓時變了。
用不著去問他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他早就在心里算過的，從自己醒轉那日起，殷璃冰每天至少要抄三萬兩千六百字——用如此規整端正的楷書——她的手腕就是鐵打的，到今天只怕也要斷了。
殷璃冰見他面色陰沉異常，直如頭頂罩著一片烏雲，隨時都會打下一個閃電似的，本已到嘴邊的一句「放手」，就那麼咽了回去。
心中，一絲無以言說的感覺幽幽泛起，酸甜難辨、悲喜交加。
自相識以來，她已見到過太多個蕭明翊︰詭詐的、爽朗的、冷酷的、善良的……每一個，都顯得那麼地圓通自如，毫無破綻。
可越是如此，就越是讓人眼迷心亂、縈惑茫然。
——真正的蕭明翊，究竟是什麼樣的？
不知從何時起，這個念頭開始盤踞在殷璃冰心頭，如跗骨之蛆一般揮之不去。
她想知道在這個世上，可曾有人見過那樣的蕭明翊；想知道窮此一生，自己有無哪怕只是微若風燭的一點希望，在哪怕只是白駒過隙的一個瞬間，一窺那個蕭明翊的真面目……
而今天，她想，這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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