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無計(三)
「嗯!」殷璃冰點了點頭,正色道,「盡管老師沒有直說,但他告訴我一句話——雖有賢君,不愛無功之臣;雖有慈父,不愛無益之子。」
蕭明翊微微抿了抿唇,默然不語。他當然明白殷璃冰的意思。
他更加明白,對殷璃冰而言,今天能夠對他說出這番話,實不啻已將全部摯誠拿出來、雙手呈奉給他。
正因如此,今天他們談得越深,將來一切終焉之時,殷璃冰的不堪也就越重,他不願如此,卻又無法明言,因只能唇舌緊閉。
面對他異乎尋常的沉默,殷璃冰的眉宇間浮起一抹縈惑不安——他們距離這麼近,可她竟辨不清蕭明翊的表情,看不透他的眼楮……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忽然間,他又變回那個諱莫如深、難以琢磨的蕭明翊了?
她的心猛地顫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咬住口腔內側,沉默半晌,還是選擇堅持初衷,把話說完︰「為質雖恥,然以一時之恥,換得兩國修好、烽燧永息,卻是不世之功。我不想說父王當日指名道姓要你入亓純粹是出于一片好心,但,經此一事,他日你功成歸國,必將直上青雲勢不可當——你信也好,不信也罷,我是真的這樣想的。希望待到那時,你回想此間種種,不會覺得此行帶給你的,除了不甘和恥辱,再無其他。」
語畢,略等了一等,見蕭明翊兀自保持沉默,不無酸楚地一笑,轉身離去。
這番話對她而言,實已摒棄了所有原則,突破了最後的底線,但她並不後悔。
因為,如果她今天不說——如果今天都不能——也許她永遠都不會說出來了。
而她不想留有遺憾。
靈寸山和談即將落幕,蕭明翊的質子生涯,不會再持續多久了。
不管父王是否真有幫扶籠絡他之意,殷璃冰都不想讓他帶著誤解和屈辱感離開。
可是他……他明白自己的這份心麼?
如果明白,他為何會是這樣的反應?
難道,一旦牽涉到現實,他依舊無法與自己坦誠相見?即使在今天?
思及此,殷璃冰不禁心頭一痛,而就在這時,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右手腕,但馬上就想到什麼似的縮了回去,轉而捉住了她的左手腕。
用的力氣還真不小。
她站住,卻拒不回頭,只道︰「你不用說了,我知道,今天不該談這些——」
「誰說不該?」蕭明翊沒有讓她說下去。
殷璃冰愕然抬頭。
蕭明翊移到她的面前,聲音里隱含怒氣,也不知是對她,還是對自己︰「今天不談什麼時候談?等我回國?還是鬼知道多少年後也許會來、也許永不再有的見面機會?」
他明白?他也是這樣想的?殷璃冰一時語噎︰「可你——」
「不是只有不甘和恥辱!」蕭明翊猝然打斷她,語聲之急切,直若月兌口而出,自己根本無法遏止。
殷璃冰頓時一怔。
蕭明翊自己好像也愣住了,神情復雜地看了她一眼,別開臉去,望著牆根下的一蓬雜草,因為下頷繃得太緊,唇邊出現一道深深的、酒窩般的刻痕……
相識這麼久,殷璃冰從未見過他這樣,心底最柔軟處驀然一動,剛想開口說話,蕭明翊已經輕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突然轉臉看向她。
「那日昏迷中听見你的聲音,將我從深淵里拉了出來,剎那的清醒,看見你的眼,只覺多年未有過的安心,一次是這樣,兩次是這樣,你——你到底是在想些什麼,才會以為我心里只有不甘和恥辱?」蕭明翊說著便頓住了,吸氣,然後呼出去……前所未有的,殷璃冰竟听見他的吐息聲里微微帶著顫音。
「蕭明翊!」她低喊,心中再也沒有疑問、沒有酸楚,只有觸動深深、柔情萬千。
看著她宛如玉雕的面容上,一雙眼角以清晰可見的速度泛紅變濕,蕭明翊只覺腑內一陣悸動,好像無數根細線系在他的心肝腸胃上,此刻全被一只無形的手不停拉扯,顫悠不住。
多少年來他一直恪守著行為與心境涇渭分明、互不干涉的鐵律,此刻卻抵擋不住跌宕紊亂的情緒抓住最微小的事物破土而出。情動,防不勝防。
他難以自抑地抬手——
去他的大庭廣眾!去他的光天化日!去他的發乎情止乎禮!
此刻除非天塌地陷,否則沒什麼能阻止他去踫觸殷璃冰,去親手感知那雙為他而紅的眼楮有多溫暖。
他的指尖踫到了殷璃冰的臉,未停,繼續向前,直到手指滑入對方如絲如水的發間,寬大的手掌完美地攏住對方的半邊面頰……
殷璃冰不動,只目不轉楮地望著他。
蕭明翊朝她微笑,拇指撫上她的眼角,停頓一下,然後沿著她的面部輪廓一路描繪至花瓣似的嘴唇,輕輕地撫摩了一下……
放下手的一瞬,眼角余光瞥見幾個驚懼呆怔的路人,他正眼也不去瞧,自然而然地牽過殷璃冰的手,淡淡道︰「走吧,我們離開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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