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惇靠近趙似,壓低聲音道︰「此處不宜敘談,我們且換個地方說話。(菇^涼^小^伙^天天上的站)」
趙似同意,章惇便把三人餛飩錢付了,帶趙似蕙羅出去。見趙似與蕙羅同行于京中,他不慍不惱,亦無指責之意,和言對二人道︰「難得宮外相逢,望大王和內人賞臉,容我宴請二位。曲院街南有一家分茶店,菜做得好,也比這里安靜,我們不妨去那里坐坐。」
他們沿著御街至朱雀門街西過橋,走到曲院街章惇所說的分茶店「遇仙正店」旁,卻見鄰近的一家香藥鋪在門口鋪陳了兩種香藥,掛牌販售,牌上寫的是「韓魏公濃梅香」和「章公百和香」。商販正手舉一盒濃梅香叫賣︰「韓魏公濃梅香,按韓魏公家傳秘方配制,九百文一盒……」
章惇頓時好奇,走近拿起盒子看看,再問商販︰「這一盒僅十丸,為何賣得這樣貴?」
商販道:「官人有所不知,一則宮中傳來消息,官家前幾日薰衣用的正是韓魏公濃梅香,二則……」他故作神秘頭向三人湊湊,低聲道,「我朝中有人,告訴我說,章相公已被官家任命為山陵使,不日將離京督造皇陵,你也知道,做山陵使的相公多半是要被罷免的,官家有啟用新人之意,這個新人,據說就是韓魏公之子韓忠彥……」
章惇臉色沉了沉,商販只道他是被這消息震撼到了,傲然道︰「官人買香藥要趁早,此時不買,待韓相公走馬上任,這香價還得翻幾番呢。」
章惇強忍怒氣,再問他︰「那這章公百和香如今價值幾何?」
章惇喜用以沉水香、雞骨香、兜婁婆香、甲香、薰陸香、白檀香、零陵香、藿香、青木香、甘松香、安息香、麝香等二十余味香藥配制成的百和香,自己曾按喜好稍改配方,京中人紛紛效仿,名為「章公百和香」,也曾熱銷一時。
豈料此時商販道︰「章公百和香是贈品,官人若買了韓魏公濃梅香,就奉送一盒。」
章惇憤然拂袖而去,進了分茶店。蕙羅拾起一盒章公百和香聞了聞,問商販︰「若只買章公百和香,是多少錢?」
商販道︰「二百文。」
蕙羅取出自己隨身的錢,見尚不足此數,遂問趙似︰「大王可否借我些錢?」
趙似取出錢袋遞給她︰「都給你罷。♀」
蕙羅便用自己和趙似的錢盡數買了幾盒百和香。
進至分茶店,章惇見他們手提百和香,拉下臉問道︰「這香已過時,你們買它做甚?」
蕙羅道︰「這香我聞過,其中用的沉水、白檀、兜婁婆、麝香品質均屬上乘,值得購買。」
趙似亦說︰「若真是好香,時勢改變的只能是價格,不是價值。」
章惇嘆嘆氣︰「罷了,我們上樓罷。」
東京大的食店名為「分茶」,規模大者比之酒肆不遑多讓,只是不能住宿。如今他們光顧的這家遇仙正店前有樓子後有台,門口立有漆紅帳柱,頂部釘半月形彩雕木板,如酒肆歡門,入門後內部亦是有廳有院,花竹掩映,垂簾下幕,景象優美。三人上到二樓,面前是一寬敞走廊,走廊兩邊以鏤花雕窗和彩繪屏風做隔斷,隔出一個個被稱為「閣子」的雅間。章惇挑了一間僻靜閣子,與趙似蕙羅一同入內坐下。
旋即有侍者入內,是一位樣貌俊俏的姑娘,奉上狀如雕版的木制食牌請他們點菜。
章惇請趙似與蕙羅點菜,二人皆推辭,章惇便虛睨著眼楮盯著食牌看了一陣,點了若干道菜。稍待片刻,菜逐一呈上,有百味羹、金絲肚羹、洗手蟹、糟淮白魚、兩熟紫蘇魚、白肉夾面子茸割肉、乳炊羊、鵝鴨排蒸荔枝腰子、入爐細項蓮花鴨、炒蛤蜊、旋切萵苣生菜、西京筍等,另外還有榛子、榧子、炒銀杏、海紅嘉慶子、林檎旋烏李、李子旋櫻桃、煎西京雨梨、綿棖金橘、龍眼、荔枝、蜜煎香藥、黨梅等干果水果蜜餞若干。
先前吃過餛飩,趙似與蕙羅不能遍嘗,章惇便指著糟淮白魚說︰「這魚是仁宗皇帝最愛吃的,一定要嘗。」
趙似頷首︰「我知道。听孃孃說過,仁祖愛吃糟淮白魚,但祖宗舊制,不能取食味于四方,他便很少吃到。有一次病了,宰相呂夷簡的夫人入內朝見皇後,皇後說,呂相公既是壽州人,想必能送兩奩入內廷給官家品嘗。呂夫人歸家後想送十奩,但呂相公怕引人非議,只讓送了兩奩。」
章惇笑道︰「而今商貿興盛,運輸便捷,四方美味薈萃于東京,昔日帝王夢寐以求的食物現在尋常百姓亦能經常品嘗,也是仰仗仁宗德政,神宗變法,先帝紹述,才有如今盛景。只是苦了幾位官家,修身克己,禮賢下士,虛心納諫,每每養成我等臣子大膽,自己往往不能隨心所欲。」
趙似道︰「王荊公說仁祖‘仰畏天,俯畏人,寬仁恭儉,出于自然’,如今想來,的確如此。」
章惇感嘆道︰「神宗亦如此。當年神宗因陝西用兵失利,下旨欲斬一漕官。第二天問當時的宰相蔡確是否已執行,蔡確說︰‘祖宗以來,未嘗殺士人,臣等不敢令陛下開此先例。’神宗沉吟良久,說︰‘可改為刺面,配遼惡處。’我那時只是門下侍郎,確也敢站出來反對,說︰‘如此還不如把他殺了。’神宗問為何,我說︰‘士可殺不可辱。’神宗怒道︰‘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我回應說︰‘如此快意,不做得也好。’」
言罷自己擺擺首,捋須笑。趙似與蕙羅亦相視一笑。趙似追問︰「那最後殺了那漕官麼?」
章惇道︰「當然沒有。神宗皇帝小心謙抑,敬畏輔臣,亦有仁宗之風。」
此後他們不再提朝堂之事,只偶爾點評菜式。蕙羅胃口不大,早早地吃完了。見章惇與趙似聊了一陣後逐漸冷場,猜有些話自己在他們不便說,便借口觀景出門去站了一會兒。
章惇在她走後對趙似說︰「大王兩次與這位內人私下相見,想必彼此情根深種,若先帝在位,倒也無妨,請他賜給你便是,奈何今時不同往日,私會宮人,畢竟易落人口實,大王不可不防。」
趙似辯解道︰「我與她並非……」
章惇大手一擺,笑道︰「大王並非之徒,看這位姑娘相貌我就知道,大王與登徒浪子不同,必是愛她的蘭心蕙質。適才這姑娘買香藥一事我也看出,她本性善良,善解人意,不枉大王如此傾心。」
趙似苦笑,也懶得解釋了。憶及自己兩次提到蕙羅不美,被她報復之事,不禁想,若蕙羅听見「必是愛她的蘭心蕙質」一語,氣惱之下說不定會把剛才買的香藥全退給章惇。
「人不風流枉少年,」章惇感慨道,「想我章惇,年少時也曾有副好皮囊,初來京師那年,有一晚御街漫步,見有數乘雕輿香車過來,最後的車上有一位美人褰簾看我,挑眉暗示,我便信步隨車走,那美人招手命我上車,把我帶到了一所雄壯宅第,鎖我人深院,美酒佳肴款待,且帶多名小娘子與我相見,個個皆絕色。我自然把持不住,與她們胡天胡地多日,以致精疲力竭,意甚彷徨。好在有一位年齡稍長的娘子同情我,告訴我說,她們家主翁,寵姬甚多,卻無子嗣,所以這些寵姬常勾引少年入宅,與她們苟合,長此以往,少年常斃命于地。我听了害怕,求她相救,她便讓我換了她的衣裳,次日趁主翁入朝,悄悄從前廳溜走。我照她說的做了,才幸免于難。」
趙似听了大感好奇,忍不住問︰「卻不知那主翁是哪位重臣?」
章惇哈哈大笑︰「後來我倒是得知了他的名字,只是事關重臣聲譽,我已發誓再不泄露于人。」
趙似亦淺笑,不再追問。章惇繼續說︰「那時我還有一荒唐事。在京師舉進士之後,我暫住于一位遠房叔父家,叔父有一位年輕的小妾,多次出言挑逗我,我遂與她私通。有一次被人發現,堵門捉奸,我翻牆跳出,誤踩了一位老婦人,被她揪著不放,到開封府去告我。好在那時知開封府的是包龍圖,有惜才之心,不欲深究,只罰銅處理。」
趙似想起他描述的情形,不免莞爾。章惇陪他笑了一陣,忽然正色道︰「正因為我年少時也曾荒唐,所以看人很準,誰輕佻,誰重情,我一目了然。可惜我不掌兵權,不能力挽狂瀾。」
趙似默然,少頃道︰「相公盡力了,我很感激。」
章惇又道︰「大王曾對先帝說,我有私心,有人傳給我听。其實大王說的也沒錯,我確有私心,行事施政不僅為國為民,也為實現個人抱負,為達到目的也曾不擇手段,排除異己,凡為我政敵者我都要打擊,哪怕對方是太皇太後……但是,我不會公器私用,亂用職權為己謀私,不會貪污受賄,損及國家。子佷輩向我討官做,我一概拒絕。我有四個兒子皆舉進士,也僅季子做過低品階校書郎,其余兒子全被派往州縣,無一顯達……所以,我議立大王,也並非受太妃籠絡,實在是不想把辛苦經營多年的國家交到不適合接掌神器的人手上……」
趙似黯然道︰「是我有負相公期望,連累相公至此。」
章惇擺首︰「不關大王事。時不與我,莫可奈何。我為山陵使,即將罷相,倒是可退居江湖,好好歇歇了。而大王無法抽身,日後境地或更艱難,望多珍重,謹慎處之。」
稍後蕙羅回來,兩人不再談論政事,隨便聊了幾句東京風物,章惇便喚人結賬。門外侍立的姑娘進來,呈上一張一千九百五十文的賬單。
章惇一見,微微蹙了蹙眉。
姑娘會意,道︰「官人若現錢不夠,我們也收便錢官券和會子的。」
章惇不動聲色問︰「若滿兩千,可有優惠?」
姑娘道︰「有的。先帝駕崩,我們店主悲痛之余,感念先帝德政,決定還利于顧客,餐錢滿一千返一百,滿兩千返二百。」
章惇道︰「如此,我再加一角銀瓶酒,一角羊羔酒,請姑娘包好,我帶走。」
姑娘答應,出門取酒。章惇待她身影消失,拍案怒道︰「豈有此理!神宗元豐年間我請蘇子瞻在此吃飯,菜式相差不大,才一百六十文,如今竟漲了十倍有余!」
趙似道︰「其實,如今在哪家吃飯,點這麼多菜,應該都是這價……」
章惇默然,旋即一聲長嘆︰「說到底,也是我的錯。」
言罷掏錢袋,數後面有難色。趙似明白他錢大概沒帶夠,伸手取自己錢,才立即想起適才錢都給蕙羅買香藥了。三人面面相覷,頓時大窘。
「怎麼辦?」趙似問。
章惇想了想,目示後門︰「三十六計,走為上!」
隨即彎腰撫著小月復皺眉做肚痛狀,一壁暗示趙似和蕙羅跟上,一壁踉蹌著出門,問門外之人淨房所在,那人手指後門處,章惇道謝後下樓朝後門疾走,趙似與蕙羅強忍笑意,匆忙跟上攙扶,一起朝外走。
走到後門,三人當即一路狂奔。趙似擔心蕙羅跑不快,伸手牽她的手,拉著她跑,直到遠離了這家分茶店才停下來,相對大笑。
章惇笑道︰「事出無奈,慚愧慚愧。明日我會派人送錢給店家。」又對二人道︰「我愛吃豬肉餛飩,但家人說我吃這個有份,總不讓我去,如今即將離京,也顧不得那麼多了,私自過來,不想與二位相遇,也是機緣。怎奈國朝規定,宗室不能結交朝臣,我們相聚飲食已是逾制,不敢再請二位下榻于我宅中,恐累及大王。」
趙似頷首道︰「我明白,相公請回。我們可去吳榮王府稍歇半宿。」
章惇稱善,拱手向二人道別後獨自回家。趙似攜蕙羅回到停車處,扶她上車,朝吳榮王府馳去。
此時已近三更,空中飄散著細如絨毛的雨,蕙羅坐于車中,听朱輪轆轆逐馬蹄,看長袖飄飄沐微雨,隨那個確信不會傷害自己的人,穿行于春夜的汴京,走過慢慢褪色的街市,心里但覺異常安寧。有那麼一瞬,甚至希望這路朝前無邊蔓延,可以不見盡頭地走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注︰便錢官券是指時人將錢存入京師左藏庫兌換的證券,可在全國境內取現錢。言情北宋時為民辦機構所創,也是取錢憑證。或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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