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天寶二十年。
驚蟄。
長安從初春開始,不知為何會顯得比往年都要悶熱。內坊里的地面總是泥濘不堪,就像是春雨停留在這座都城里從來不曾離去一般。
但事實上長安從去年秋天開始便一直在鬧干旱。
從去年秋季開始的干旱導致了長安附近蝗蟲成災,莊稼幾乎是顆粒無收,而經過了一個冬天的嚴寒侵襲,那些啃食血汗的害蟲居然不減反增,照這樣子繼續下去,恐怕今年又是一個災年了。
若換在平時,長安附近鬧饑荒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就算遭遇什麼天災**,糧食總還是會沿著運河從江南運進京城,百姓們不至于陷入鬧饑荒的恐慌之中。
如今北面戰事吃緊,潼關雖然尚叛軍所攻破,但那設在運河上的糧道,多少還是會受到一些影響。
巧娘的丈夫在年初被應征入伍,現在正隨著哥舒翰將軍鎮守潼關,她心里其實一點都不擔心自己的丈夫,因為誰都知道哥舒翰將軍的偉大,沒有誰能從他手里奪走潼關,自己的丈夫載譽歸來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丈夫是這個帝國的英雄!
巧娘現在在心里唯一擔心的是自己和丈夫那去年才出生的小兒子,長安城里的糧食已經采取配給制了。
說是配給制,但是每月配給百姓的口糧往往不及那些王公大臣們的一頓晚宴,眼下這周歲的孩子連米糊都吃不上,還怎麼能養的大?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
就算口糧可以大人省下點留給孩子,但是水怎麼辦?持續了兩季的干旱已經讓自家的那口水井接近干涸,再過段時間只怕是打不上來任何可以喝的東西了。
本來讓巧娘發愁的事這幾天迎來了轉機,坊間來了長生會的傳教使者,听說只要虔誠的入會信教,那麼每天就能去長生會設在長安的總壇那里領取一小桶干淨的水。
巧娘很心動,但是對于入教這件事她又很猶豫。
她連道教都不信,偶爾也就拜拜佛祈求下佛主保佑自己的丈夫能夠平安歸來,然後平淡的生活一切照舊。
畢竟只是普通人家,哪有那麼多的講究?
當長生會的傳教使者再一次來到這片坊區的時候,巧娘曾偷偷的去听過一次所謂的教義宣諭,雖然那傳教使者站在高台上洋溢的宣講長生會的教義,但是巧娘到最後也就只記住了一句︰
吾會長生,亡者永生。
巧娘完全不懂這是在說什麼,難道信了長生會的人死了才會得到永生?
永生麼?巧娘雖然書讀的少,但是也知道一句老話叫人死不能復生,那麼這長生會難道有讓人起死回生的本事?
想想就覺得可笑,巧娘听到一半實在是興趣索然,她覺得貿然入教顯然太不理性,也許再撐兩天今年這第一場春雨就會如約而至,到那時……
「你兒子會死……」
就在巧娘走神的時候,一個聲音從背後響起。♀她驚訝的轉過頭去,發現一個女人正站在她身後。
那個女人的臉有一種左右極致對稱的美感,吹彈可破的皮膚具有一種半透明的質感,一雙眼楮如同美玉般清澈,卻又如同美玉般空洞。那雙眸子雖然格外的令人印象深刻,強烈的吸引著看到它的人,卻似乎也在同時強烈的拒絕著看到它的人。
同是作為女人,巧娘覺得自己的容貌和那女人一比,簡直不得不自慚形愧。
那個女人刻意的保持著面無表情,她的冷漠在這溫暖的春日甚至會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讓人覺得就算是此刻就那麼莫名的朝她胸口戳上一刀,她也絕對不會皺一皺眉頭,她不會顯露哪怕一絲痛苦的表情,她會就那麼死去,死在這座城的中心。
「您……剛剛在說什麼?」巧娘疑惑的問到。
「你兒子會死……」
巧娘得到了一個冷冰冰的回答,隨後那個女人轉身頭也不回的徑自走開了去。
突然被人說到這麼一句,換作是誰心里也不會高興。
「那個女人是誰啊?!長得這麼漂亮,但是怎麼可以說出那麼惡毒的話?」巧娘在听清了那句話之後,已經是氣得眼淚盈眶了。
「那個女人……似乎是長生會的祭司長女呢!」有一個聲音搭訕道︰「听說她的預言很準的,似乎精通一些卜術,連當今陛下都對其深信不疑呢……她對你說什麼了?恭喜你啊!被她預言的事不久就能成真呢……」
一股惡寒從頭到腳,巧娘的心此時「咯 」了一下……
從那場教義宣諭會上回來,巧娘一連幾天都沒有睡好。
「你兒子會死……」
這句話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巧娘,自己的兒子還周歲,怎麼會死?
「我兒子會死……」
……會怎麼死?
在備受煎熬的小半個月時間中,巧娘天天幾乎是在擔驚受怕里度過的,然而直到昨天,自己的小兒子依舊天真可愛的安睡在自己的懷里,看不出任何一絲異樣。
「也許……是那個女人說錯了吧?」巧娘這麼安慰著自己。
長安城里的悶熱在持續。
巧娘覺得今天該給自己的小兒子洗個澡了,小孩子洗澡用不了多少水,還不至于影響到飲用……
春天午後的陽光十分溫暖,沐浴的水溫也很合適,巧娘慈愛的看著自己懷抱里的小兒子,她輕輕的吻了一下小嬰兒的額頭,雙手將周歲的小嬰兒慢慢放進了裝著溫水的小木桶里。
雙手抽筋了……巧娘想大聲叫人,但是卻怎麼也張不開嘴。
不!手不是抽筋……是根本不受控制了!
巧娘嘴里發不出聲音,但卻清醒的看著自己的雙手把小嬰兒深深的溺在裝滿溫水的木桶里,她眼睜睜的看著自己將親手把自己的親生骨肉溺斃!
「這怎麼可能?我是在做夢嗎?來人啊……救命啊……誰來救救我的兒子?!」巧娘絕望的在心底呼叫著。
溺水的嬰兒臉上一片詭異的祥和。
巧娘的雙手忽然自顧自的呈現出猙獰的爪形,巧娘感覺到了從手指上傳來的力度,那雙本應守護孩子的雙手,竟然……將自己親生骨肉的一對眼珠子給挖了出來。
沐浴的清水瞬間變成一片血紅色的渾濁。
「啊!」巧娘終于發出了那聲積郁在胸口的慘叫!
她揮舞著那雙沾滿血漬的雙手出門求救︰「我殺人了……我殺人了……救命啊!我殺了……殺了自己的孩子!」
烏雲密布,春雷滾滾。
長安城的白晝如同黑夜。
當街坊們聞訊趕到時,巧娘正呆滯當坐在自家的院落里,她頭發散亂,兩眼無神,雙手上的血跡還……
屋內,巧娘的大兒子睜著那對空洞的眼眶,津津有味的品嘗著自己的弟弟……
一道閃電劃過天空,城門上「長安」二字被照的透亮,上面模模糊糊寫著︰
「雲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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