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朝廷經過三司會審,給上官雁定下「詛咒儲妃,陷害皇嗣」罪大惡極之名後,她母族上官一門,及外祖王氏一門,悉數被流放邊疆後的次日。
靖王府,寒蘭院。
四公主楚瑤迎著風站在敞開的紅稜鏤花長窗前,凝望著蒼白的天際,喃喃著開口︰「阿珣,這事我們是不是做的太過頭了?」
他們不過是一個簡單輕巧的嫁禍,卻害的兩個家族,數十條人命顛沛流離,以及他們後世子孫永世歸不得故鄉,一生的艱辛磨難。
上官家與王家並未欠過她跟楚珣什麼,可他們卻把這兩家害的那麼慘,終究,楚瑤這心里,是有些愧疚的。
她身後,一身紫袍的楚珣此刻正手握著一只狼毫筆站在案幾前,聚精會神的揮墨在宣紙上練字。
只見楚瑤的話語落下許久,也不見楚珣有任何聲音發出,楚瑤也不抱怨,依舊眉眼緩和,言語淡淡的接著說道︰「阿珣,其實我覺得,我們不應該這麼快把上官家跟王家拉下馬的,若是日後二哥繼位,王貢還在丞相的位子上,上官裴還是吏部尚書的話,多少對二哥穩固皇位是有些用的。」
一個是太子楚瑄良娣的親生父親,一個是她外祖父,顯而易見,王貢跟上官裴兩人,是十足十的太/子/黨。
若是日後楚瑄坐上皇位,他們豈不盡心出勞出力,兢兢業業?
若是等楚瑄坐穩皇位後,再除掉上官家跟王家,豈不是更好,那樣也算是人盡其用了。
楚瑤現在仔細想想,這事,他們好像做的有些操之過急了。
可是楚珣卻不這樣想。
听了楚瑤的話後,他手中筆未停,嘴上淡漠的開口道︰「那樣對阿沅多少有些不利,我要阿沅先把太子妃之位坐穩了,再無後顧之憂,之後才是二哥的皇位!若是將來二哥坐上皇位,上官雁母族強勢,膝下又生有皇長子,逼著二哥不得不立她為後,那我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楚瑤斂目,在心頭微微嘆了一口氣。
是啊,他們是因為蕭沅芷的原因,才要助楚瑄一臂之力的。
原本楚瑄將來能不能坐上皇位,並不關她跟楚珣的事,可現在楚瑄娶了蕭沅芷,而楚珣又想讓蕭沅芷一生周全,就不得不扶楚瑄坐上那至高之位。
但是楚瑄上位的前提,得先是蕭沅芷是他不可撼動的太子妃,再然後,他才有那個資格,讓楚珣拱手相幫,否則,就是一切免談,任他生死。
春日還帶著寒氣的冷風透過窗柩吹了進來,夾著梅花的清香,迎風拂面,楚瑤低聲問道︰「阿珣,你真的決定好了麼?」
她的話語很輕很緩,卻又夾著令人凝重不安的氣息。
楚珣本握著筆在宣紙上揮灑自如,可楚瑤話音落下的那刻,他握著狼毫筆的手卻不由自主的猛然一頓,墨黑沾著濃墨的筆尖,被他用力的抵在宣紙上,頓時宣紙上,一片墨色像雪花一樣快速渲染了開來。
等潔白的宣紙全被墨水渲染,一片胡亂之後,楚珣這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將字弄糊了,他忙一把將筆提起來,可宣紙上的字跡早已模糊不清,毀了好好的一張字。
他擱了筆,神色有些煩躁的坐上身後沉香木青金瑞獸大椅。
他一直都知道,楚瑄原本是要死的,在楚瓔的計劃中。
楚瓔這個人,連他都要忌憚幾分,他可不認為他那一向待人和善的太子二哥,能斗得過楚瓔。
自古就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斗不過的下場,便只有一死。
可若是楚瑄死了,他的阿沅怎麼辦?
就算楚瓔到時候肯放過楚瑄的妻兒,可阿沅的後半身,也就這樣毀了。
若是想要阿沅一生周全,他就得跟楚瓔對著干,扶楚瑄上位。
只有楚瑄把皇位坐的穩固不能動搖,那樣蕭沅芷才能一生平安喜樂、歲月靜好。
可他跟了楚瓔十三年,他的身手是楚瓔教的,他的屬下,多半也都是從楚瓔的春秋樓里出來的,他要跟楚瓔為敵,又何其艱難。
他的心在掙扎。
楚珣神色艱難的靠在椅背上,煩躁的捏了捏眉心。
一室寂靜,唯有紫金大鼎燃著的沉香輕煙裊裊,半響之後,楚珣望著楚瑤單薄的背影,沉聲開口說道︰「阿姐,你可會怪我?」
可會怪我把你一起拉上了一條不歸路。
楚瑤聞言,一時搖頭失笑,「阿珣,我們本來就身處在沼澤中,朝不保夕,努力總比不努力的好。」
若是在楚瓔跟楚瑄兩人之間,非得選一人做皇帝,她還是比較希望那人是楚瑄,至少她那溫和的二哥,不像是那種會趕盡殺絕之人。
可是在她心底最深處,最殷切期盼的,希望最後坐上皇位之人,既不是楚瓔,也不是楚瑄,而是楚珣。
因為,他原本才是那個最有資格坐上皇位之人!
雖說楚瑤一直都這樣認為,可有些事……
她又遲疑的開口,「可……阿珣,若你跟他真的是……」
她話還未說完,便早已被楚珣一聲凌厲的聲音打斷,「沒有什麼可是!」
他雙眸中陡然帶了怒火,一拳砸在檀木案幾上,幾欲將桌子砸出一個洞來。
他從不知道,人這一生,還可以有兩個父親兩個母親。
他終此一生,也便只有母一人。
雖然母後的容顏,在他印象中,早已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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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謝的時候,蕭沅芷因流產帶來的悲寂心情,漸漸得到了舒緩,而此刻,清涼殿卻突然傳出襄和帝龍體抱恙的消息,一時罷朝數日。
群臣皆以為聖上龍體微恙,並無大礙,修養些時日便可痊愈,可蕭沅芷知道,襄和帝這病,著實病的不輕,而且還病的古怪。
那日晚膳後,眼見著宮中各門就要下鑰了,皇後宮中的苗秋姑姑卻突然神色慌張的出現在太子東宮。
蕭沅芷跟楚瑄見狀,頓時皆都慌了一下神。
苗姑姑是蕭皇後的心月復,她這般一臉慌張的進來,害的蕭沅芷跟楚瑄皆都以為是中宮蕭皇後有事,一時臉色發白。
苗姑姑雖顯得有些手忙腳亂,但神色倒還算鎮定,小聲告訴他們蕭皇後無事,別的卻再也不肯透露什麼。
蕭沅芷跟楚珣一路忐忑的到了長樂宮,這才發現有事的竟然是襄和帝。
蕭皇後見他們來,急急忙忙叫宮人內侍退出大殿,命苗姑姑跟長樂宮總管內侍李公公把守在殿門外,這才將她跟楚瑄兩人叫到跟前,放心的開口。
蕭沅芷見蕭皇後一臉凝重,下意識憂心的問道︰「母後,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你們父皇他……」蕭皇後一句話還未說完,雙眼便已經濕潤。
「父皇怎麼了?」楚瑄聞言,頓時臉色劇變。
蕭皇後神色憂愁的道︰「你父皇他,下午帶著奏折過來批閱,原本一直好好的,不想開晚膳的時候,你父皇也不知道怎麼著了,突然像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不認人了!」
這消息太過驚人,以至于一下子蕭沅芷跟楚瑄皆都愣住了,沒有反應過來。
蕭皇後用錦帕抹了抹眼角溢出的眼淚,又繼續說道︰「你父皇當時那樣子,連本宮都不認得,就像是發瘋了一樣。」
說著她眼淚啪啦啪啦的滴了下來,「本宮跟苗秋折騰了大半個時辰,最後還是小李子機靈,把皇上打暈了,這才……」
見蕭皇後斷斷續續說著,雙眼哭得通紅,蕭沅芷這才勉強消化了「襄和帝瘋了」這個事情,拿出錦帕抬手給蕭皇後拭淚,一面耐心的安撫著她,而楚瑄卻大步掀開珠簾走進內殿,精雕細琢雕刻著九鳳飛舞的鳳塌上,一身明黃褻衣的襄和帝,此時正躺在上面。
襄和帝貼身內侍總管魏格正老淚縱橫的守在殿中,見他進去,一時躬身退到了邊上。
楚瑄又緩步走進了一些,掀開淺黃色的落地床幔,微微探眼望過去,只見襄和帝睡顏安穩的躺在鳳塌上,一直卡在嗓子眼的心,這才稍稍松了幾分,不過也只是幾分而已。
父皇突然發病不認人,這麼大個事情,叫他如何能安心得了。
他心中,現在就像是翻山倒海般慌亂。
听到身後有細微的腳步傳來,楚瑄下意識的轉頭過去,正見蕭沅芷攙扶著一臉憂容的蕭皇後正走進內殿來。
她上前兩步,走到他身後,輕聲問他,「阿瑄,父皇怎麼樣?」
「正睡著,還算安穩。」蕭沅芷听他低聲開口說著,抬眸朝鳳塌上望去,躺在上面的襄和帝確實還算睡得安穩。
等三人重新回到了外殿,楚瑄這才著急的問道︰「母後,除了你們幾個,可還有其他人看到父皇發病?」
蕭皇後神色懨懨的回憶著襄和帝當時發病的情形,「當時晚膳已經擺好,魏格服侍著你父皇在內殿批閱奏折,本宮帶著苗秋進去請你父皇出來用膳,你父皇放了筆正要起身,不想卻突然神志不清,連我都不認得了,苗秋見狀不對勁,忙沖到外殿跟小李子兩人把服侍用膳的人都趕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