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在薩卡族的時候,被那些熱心的族民擁簇、照顧著,而我由于當時初到異世,對異世界的恐懼和陌生導致了一開始的沉默寡言,甚至敏感易受驚,終日過得很是誠惶誠恐。
後來,終于習慣了在無邊無際的草原生存的日子,也習慣了那樣熱情毫無心機的人們,卻還是沒法像他們一樣,只會被動地接受他們的照顧。
偶爾,也有在無意間太過拘謹禮貌而疏遠,以至于令有意結好的人陷入尷尬境地。
只是……
屋外夜空放晴,昏暗的油燈下,明心師兄閱罷一本經書,將之合上,而後輕捻手中的佛珠閉目冥思,並開口道︰「你已在床頭倒立了半個時辰了,這是羅漢堂弟子才要做的寢前課業吧。」
我遠遠地看著對面那個昏黃的側影,倒立的視角看上去也算新奇。「我現在想拿頭撞鐘然後拿木魚砸佛像的心情師兄你能懂嗎……」
「……若是想撞鐘,自可明早跟明理師兄說一聲,由你來做晨間報時。」
長呼一口氣,我翻身下來。「身體和精神一樣疲憊之後,感覺整個人協調多了呢。」
「……師弟若是有閑情干蠢事還是把經文給抄幾遍吧。」
放松自己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上投射過來的燈影搖搖晃晃。
身心都疲憊到不行啊……
你爺爺的,雖然我的確不太會講話榆木腦袋容易傷人,但是我真想不起來自己說了啥話踩到他雷區了啊,我有嗎?沒有吧?我確定沒有吧……
這到底是有多嚴重的玻璃心啊……簡直讓人月兌力到扶牆了。
還是說已經在朝廷受挫至極,也敏感至此,一提到朝廷之事,就恨不得跪天跪地跪英雄——我是個千古罪人之類的,自認為全世界的人都要恨自己什麼的。
雖然當年的我也很敏感……但三觀沒有黑暗到這種地步吧……
詭異到不行,說出來的話也有點前言不搭後語,怎麼看都是個相當麻煩的人物……真是完全不想再踫上了啊……
不知道何時捻佛珠的聲音中斷了。
明心師兄起身,將經書收起回到角落的架子邊,將之擺放好。「雖說不清楚你究竟有何煩心之事,不過姑且還是要提醒你一句,莫要多慮了。」
——不要想太多。
咳!
被洞悉的不痛快油然而起。我呲牙。「師兄,那個祁玄英究竟是什麼來頭?」
放置經書的動作並未停頓,一本一本地,井然有序。「不論他曾是何人,如今也只是佛門中人罷了。」
我翻了個身看他,語氣多少有些不贊同。「你這句話是他真的是,還是我們當他是了?」
若說他真的是方外之人,明明還是未擺月兌俗世凡心,一身牽掛不能斷念。
「較之過去的你,他已然是超然物外的了。」
我窒了窒。
當年的我在方丈師父的護衛下,從戰役中月兌身,清醒之後已經人在寺中,並陸續得知了阿芙入宮、可瑪戰死的噩耗。
那時的我,只感覺連空氣都是令人壓抑的粘稠的黑色,世界伸手不見五指。
那段日子我究竟是怎麼度過的,早已被記憶封鎖。
只是那漩渦一般的黑暗,一點點侵蝕掉自己的詭異怖駭,至今想想依舊讓人不寒而栗。
下意識拉過被褥半擁住。
不不不,事到如今,不可以再回想了……
咽了咽口水,平復了下心情,我繼而道︰「那麼……你的意思是,他所遭遇的,比我還要……慘痛?」
他側目看了我一眼,並不做聲。
「……好吧,就當我沒問過。」我背過身去,將被褥拉好。
內心一陣唏噓,微微一嘆。
這種事又有什麼好比較的,跟人家比慘,簡直是腦殼壞掉了吧。
同樣是家破人亡,一個族群還是一個親人,都是一樣的痛吧,被抹滅掉的重視的存在……致命的痛,不論多與少,都是致命。
姑且,還是佩服他能那麼輕描淡寫地面對吧。
眼皮越來越重,直到完全合上。
燈影慢慢熄滅。
雖然,也還是個麻煩……果然還是不要再踫上的好。
*
次日。三水鎮。
經過一夜春雨潤物,鎮郊一路呈現一片清新,露草清瑩,涼風習習,連帶空氣也微微濕潤,晨曦柔柔落在樹葉的縫隙之間,較之以往更讓人覺得舒適無比。……才怪。
盤腿坐在牛背上,斜眼偷看背後在推車上被拉著緩緩前行的人。內心一陣無力。
完全忘了今天要來購置糧草的事情了……
此時的祁玄英手攥著斗笠,側著身子斜靠在木沿上,隨意地曲起右腿,手肘靠在膝處托著臉,眸色平靜空茫不知焦點落在何處。一身布衣卻也閑適散漫,略有幾分風流蘊藉。
下意識地驅趕了一下黃牛慢悠悠的步伐。雙手環胸,輕吁一口氣。
現在看來安安靜靜的,相安無事也還好。如今也不太記得昨晚自己說過了哪些話,只記得他最後那句……
話說,我真有說過他自私嗎?還「一直」,感覺就跟認識很久了似的。
這麼一想,一只手舉著水囊伸到身側來,著實讓我驚了驚。「你似是有些魂不守舍,可是昨夜受了涼,身體抱恙?」回頭,祁玄英眸色清淡地看著我。
忙擺手道︰「呃,謝謝,我尚未感到口渴,還是你喝吧。」定了定神,盡量自然地笑道,「再過一會就能看到小鎮了,師兄可以多休息一會,醒得太早許是仍會困乏。」
舉著水囊的手定格了片刻,緩緩落下,他移開眼神,感覺似是有幾分悶意。
眼角余光瞄了瞄,心里多少有點糾結,也不知打是不是自己又無意間踩中雷區。「……師兄,你還好吧……看上去,精神有點疲憊的樣子,果然還是休息一下好點吧……」
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身體又往後靠了靠,露出一臉的疲憊。
最終,慢慢地將斗笠蓋在自己臉上,悶悶地道︰「若我休息了,你這次又會不會想對我下手了呢……」
……
你他大爺的這是欠揍啊?!
——果然就是逼我動手是伐!?特麼還真是個大麻煩啊剛想對你客氣一點都不給人機會啊!接二連三地犯病折騰我呢吧,還是看準了我方外人士就不敢對你下手啊!
拳頭松了又緊,緊了又松。我干笑了一聲。「師、師兄你多慮了,我與師兄初識不久,既無國恨又無家仇,怎會對師兄作出為難之舉呢……這些昨夜我已挑明了,若是憂心,往後我盡量不出現在你面前便是。」
斗笠底下傳出慵懶的嗤笑聲。「呵,一直對我保存敵意的人可是你,既是為敵,我又如何能信你所言,對你放松警惕呢。」
你爺爺的,難道不是因為你一直說些詭異又莫名讓人火大的話麼,換了誰不會對你有敵意啊……
內心幾下深呼吸慢吐氣,決定還是專心驅趕黃牛,盡量隨意地道︰「不需要很久的。」
「……嗯?」他微微拉下斗笠,露出一雙深邃惑人的眼。
我摩挲著黃牛背上的絨毛,看著自己的手游滑在干淨健康的豆沙毛色上。「掌馬僧的日子,平靜得足以淡化你過去遭遇的一切。」
身後安靜了一會。「但你並沒有忘記,不是麼。」
我滯了滯。
抬眼直視前方,郊林一片郁郁蔥蔥,清風拂面,春曦美好得讓人有些失神。「大概,因為只是淡化吧……」
他沉默了下,再次出聲的時候,聲音輕飄飄的。「想過報復麼……?」
我垂下眼簾。
雖然是淡化,但是卻仍是能把仇恨榨取干淨的。
所以,記得那份遭遇,卻能忘卻仇恨,只剩下最後一絲怨懟。不是淨化了戾氣,而是時間的推移,能讓自己看清越來越多,直到認清自己蚍蜉撼樹的現實,被迫逃避,進而接受甚至下意識眷戀這份安逸,到最後的最後,只會剩下的,便是濃烈的疲憊和無力了。
記得,但是仇恨皆化成了無力感,為自己看清了現實。
若是兩年前,我又豈會是如今這般模樣。
輕吁一口氣,心情也跟著悶悶的了。「如果師兄也如我一樣,日後,想必也不會再有報復之心了罷……」時間總能沖淡一切的,何況,他如今也不似有多少仇怨,已然是偶爾的怨懟和疲憊的樣子,「可能如我一般,只能鬧點小別扭,卻知道自己什麼都不能干,什麼都干不了,那樣無力地掙扎著,迷茫地平靜著……」
越說越輕,慢慢地成了喃喃自語。
就像盜取鄉鄰,一次次試探自己所能做的極限,而潛意識也清楚自己的底線。
然後,無盡地追憶那個薩卡草原。
視線忽然一暗,頭上被放置了一頂斗笠,我一愣回過神來,轉過頭去看。祁玄英的手還捻著斗笠的邊緣,依舊平淡沒有一絲波瀾的臉上,在視線對上之後,深邃漆黑的眼眸深處輕輕掬起一絲絲輕柔,晨曦明媚之際,他唇際隱隱含笑,眉宇間幾分風姿綽約,闊然開朗。
「既然如此,趁著我還記得,趕緊報復為好,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