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聚餐的地點是一間東區巷弄里的燒烤店，店面不大，差不多十坪左右，但是料好價實在，不分平常日或假日，每晚都吸引饕客上門光顧。
去程的路上，他們沒什麼交談，氣壓一直持低。藍呈凱一路上都在回想，出門前他究竟說錯、做錯什麼？
其實，金珍英也不曉得自己氣什麼……不，其實她明白自己氣什麼。兩人同住一房、共睡一床已經一個星期，連續七個晚上，兩人相安無事，就像只是分享同一張床的旅客，各取所需的睡覺。
面對喜歡的人，她當然會期待他對自己做點什麼，更何況兩人正在試婚，干柴烈火怎可能燃燒不起來？
她可不是重欲的女人，只是本著渴望被喜歡的人踫觸、親吻擁抱的那種心情，對這件事深感納悶，外加一點點的沮喪。
兩人是當了超過十年的好朋友，在這期間，他從沒對她興起過朋友以外的念頭，就算無上限信賴她，將家中鑰匙交給她，讓她能夠在他私人空間自由來去，兩人單獨共處一室長達整夜，也不曾發生過酒後亂性的荒唐事。
他說喜歡她，是真的嗎？
她雖然說不上百分之百了解男人的想法，但是按照正常邏輯推想，喜歡的女人就躺在身旁，就算是正人君子，也會想來個擁抱，或是一個吻吧？
除非……她根本引不起他的興趣。
「呈凱，這邊。」停好車，兩人一前一後走進燒烤店，已經預先訂位過來的一群男性友人興奮地對他們招手。
藍呈凱先對友人微笑招呼，有點猶豫的半轉過身，睞向身後的金珍英。她個性比較內向慢熱，一下子面對這群豺狼虎豹，不知會不會不習慣？
金珍英確實不習慣，她的工作是屬于獨立作業，專注于縫制時，甚至可以一整天都獨自關在工作室里，一句話都不說，久了，便較不習慣與多數人一起交際的場合。
藍呈凱就跟她不同，他交友廣泛，交際手腕圓滑，朋友自然多，異性朋友似乎更多。
就像現在，鬧烘烘一桌的角落，一個全身上下都透著自信的美麗女人，眼神極不客氣地打量著她，那輕蔑與敵意，完全就是針對情敵而來。
發覺金珍英兩眼直直望著某一方，藍呈凱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面色當場一詫，「Vivian？」
Vivian是他們公司長期配合的證券行主管，她年輕又有能力，頂著留英碩士的漂亮學歷，加上外型亮麗，是金融界出了名的漂亮寶貝，很多大老板都指定她操盤，業績相當亮眼，很受證券行重用。
「是我找她一起過來的。」藍呈凱的其中一名男性友人，尷尬的搔著頭，主動自首，「因為听說你要介紹未婚妻給大家認識，大家都嚇呆了，Vivian說她也很好奇，所以……」
藍呈凱表面上微笑，額邊青筋卻跳了跳。很好，該死的好，誰都知道Vivian對他有意思，兩人在專業領域這一塊，的確也很契合，但是他對她僅止于伙伴交情，可沒有多余曖昧。
她三番兩次傳來充滿暗示的簡訊，還曾經在大半夜打電話給他，想找他談心事，全都被他技巧性的推掉，她似乎也知道他沒那種心思，之後踫面經常擺臭臉，大概是覺得被他傷著自尊心，由愛生怨了。
這麼久沒踫頭，Vivian為什麼會想參加以他為主的私人聚會？
答案還不必猜，馬上就水落石出，藍呈凱與金珍英一入席，都還沒自我介紹，Vivian已經端著手中的清酒靠過來。
「呈凱，你是什麼時候有了未婚妻？也太保密了，連一點風聲都沒透露。」Vivian笑瞟著金珍英，奚落意味濃厚。
干金融業這一行，口才好是第一要項，Vivian這種能把大老板哄得服服貼貼的狠角色，嘴上功夫絕對了得，反之，她想針對某人，絕對也是能靠那張嘴，殺人不見血。
藍呈凱正想岔開話題，Vivian又搶先開口，訕訕的笑著說︰「是因為未婚妻太優秀，只想藏在家里，不想跟大家分享，還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所以不敢跟大家說？」
金珍英知道這個女人討厭自己，她從第一眼就帶著敵意，擺明針對她而來。
因此听見這話，她不怒，也沒回應，將發言權交給藍呈凱，畢竟對方是他朋友，她不想干涉。
「Vivian，你酒量變差了？才一杯清酒就醉了。」藍呈凱性子成熟穩重，不想為這種事情跟她吵，只是隱諱的提醒。
其他人面面相覷，看得出他們兩方暗潮洶涌，只能尷尬陪笑。
「好了啦，Vivian，你別這麼心急，人不是已經來了嗎？」友人想幫忙打圓場。
Vivian才不甩那些人，也不在乎藍呈凱笑意底下的警告暗示，她身體一歪，單手搭在他肩膀上，故意不看臉色微變的金珍英。
「是你太不夠意思了，之前居然一直隱瞞未婚妻的事，我真的很好奇，大家都說你是情場浪子，到底是怎樣的女人可以讓你心甘情願定下來。」
「現在你看見了，她叫金珍英，是我的未婚妻，我們已經正式同居。」怎麼說都有工作上的交情在，藍呈凱不想撕破臉，把場面弄得太難看。
拜托，他都還沒弄清楚珍英悶悶不樂的原因，已經夠心煩了，這個Vivian為什麼偏要挑在這時跑來鬧，是嫌他不夠煩嗎？
「金小姐在哪里高就？這年頭能配得上呈凱這種條件的女人，真的不多了，你看起來還真是與眾不同呀，原來呈凱喜歡的是這麼『平凡』的女人……」Vivian眼神直接不掩飾的打量起來，甚至沒禮貌的評論金珍英的外貌。
金珍英因為她失禮的打量，全身都感到不舒服。唉，她早該想到，他身邊圍繞著一堆樣樣優秀的女強人，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從小認識，當了超過十年的好友，今天站在他身邊的人應該不可能是她吧？
「Vivian，適可而止。」藍呈凱不悅的出聲警告。
「不只是我，大家應該都很好奇，難道金小姐的工作是什麼不可告人的事？」看藍呈凱一心維護金珍英，Vivian更嫉妒了。
她光從打扮和氣質也猜得出來，這個金珍英一定是個沒什麼來歷的普通人，這樣的女人為什麼能讓藍呈凱動了想婚的念頭？她越想越不甘心。
「抱歉，我來晚了。」尷尬的氣氛，因為遲來赴約的倪智翰，稍微化解一點。
「你終于來了，路上塞車？」藍呈凱給了他一個「來得正好」的感激眼神。
「有一點，剛好踫上車禍。」倪智翰想坐進藍呈凱身邊的空位，不料卻被Vivian擋住。
「Vivian？你也來了？」這下子，倪智翰終于明白為什麼好友臉色鐵青，就連小清新也低頭沉默，其他人全都一臉尷尬的笑臉。
「我不能來嗎？怎麼說我也跟呈凱認識五年多，是老朋友了，他要介紹未婚妻給大家認識，我應該也能認識吧？」
「歡迎，歡迎。」倪智翰一邊笑，一邊回頭跟藍呈凱四眼相接，交換一個超想死的眼神。
最怕的不是難纏的前女友，而是根本對她沒意思，偏要上門糾纏，但是礙于工作又不能撕破臉，只能忍耐再忍耐的女性追求者。
不過怎麼說，今晚是私人聚會，還得忍受這種鳥氣，真讓人無言。
☆☆☆
幸好，後來在倪智翰幫腔下，氣氛總算成功轉換，Vivian也稍有收斂，一頓飯吃下來倒也還算和樂。
只要Vivian別不時就故意拿話針對金珍英，或是拿自己的學經歷來炫耀，至少大家聊得都還融洽和樂。
「哇塞，你真的很不簡單，居然可以忍受呈凱好勝的性子這麼久。」一群人一听到藍呈凱與金珍英是一路認識到大的青梅竹馬，對他們從朋友轉變成準夫妻的過程，不禁感到十分好奇。
「我們的個性算得上是互補吧。」金珍英不好意思的笑笑。
藍呈凱端著果汁，一邊喝，一邊睞她，看見她與友人對話時，臉頰因為剛入口的清酒而染紅，眼中水波流轉，笑得靦可愛，他的胸口緊縮了一下，說不盡的暖意流出。
「我就想嘛，一定是有特殊原因，呈凱才會喜歡上跟過去交往對象都不同的異性，原來是因為你們已經認識這麼久。」Vivian的酸言酸語，三不五時就會冒出來，把熱烘烘的氣氛潑涼。
「結婚可不是兒戲，女人再美，能力再好，要是個性上合不來，沒辦法適應家庭生活，一天到晚只會跟老公比較，娶回家也是累死自己，何必呢？」倪智翰忍不住想拿話回敬Vivian。這女人今晚根本是來鬧的，要不是藍呈凱有風度，她早就被請走。
大家忍了一整晚，吃下肚的尷尬與鳥氣，比起桌面上點的燒烤串還多，實在是越忍越心酸。
「有的女人只能擺在家里，但是帶不出門，因為會丟男人的臉，娶到這種不稱頭的老婆，不是更慘？還不如挑個稱頭一點的女人當老婆。」Vivian伶牙俐齒的反擊回去。
「兩個人相不相配，不用外人來說，是當事人自己的事，重要的是心靈上要契合，找到屬于自己的靈魂伴侶。」藍呈凱認真的說。
他是在坦護她？金珍英看著沉不住氣，冷然開口回話的藍呈凱，被Vivian戳著的胸口，似乎不那麼痛了。
「靈魂伴侶？你們是談柏拉圖式的戀愛？只談心的那種？」Vivian氣到，開始冷嘲熱諷，「你該不會是想找個安全人選當老婆，好省事，其實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別說不可能，我就听過很多這種例子。」
暖熱的胸口忽然有冷風吹過，金珍英呆了下，有種恍然大悟感。是有這個可能，畢竟是他突然主動提試婚，事前毫無預兆。
以為挑撥奏效，Vivian又說︰「有的人娶老婆是娶給長輩看，想讓老人家放心，可別娶回家之後，只是擺在那兒，夜夜心靈對話，連踫一下的興趣都沒有。」
藍呈凱對這番言論一笑置之，根本毫不在意。珍英能不能勾起他的興趣，答案絕對是肯定的，這是他們兩人間的隱私，不需要對別人交代。
殊不知，他那一笑，看在金珍英眼里，反而加深她心中的懷疑。
難道真像Vivian所說，她根本引不起他半點興趣？這是不是代表，他還是無法將好朋友的那層保護膜撕去？
「金小姐，我這個人說話就是直接，我說這些，你可千萬別生氣。」Vivian露出極具惡意的笑。
金珍英勉為其難地牽起笑容。
「我沒生氣。」只是心中很在意。
「剛才金小姐說自己成立一個工作室，教授手工藝和拼布課程，這樣的工作都不覺得無聊，人生一點成就感都沒有嗎？」Vivian的口氣帶著輕視意味。
金珍英氣一噎，抬頭挺胸，自信的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熱衷或擅長的事情，請不要以自己的角度，隨意對別人的喜好或職業妄加菲薄。」
沒想到看起來溫和安靜的她，會突然這麼義正辭嚴的發表看法，不只Vivian，所有人都愣住了。
「Vivian，我尊重你是呈凱工作上的朋友，也知道你是個很出色的女性，擁有高學歷，工作上也備受肯定，相信你的心胸與視野應該都很開闊才對，你應該不會因為私人情緒，就一直針對初次見面的人。」
她大方承認，比起能夠接觸到上流階層，又需要厲害專業能力的金融業，手工藝創作確實算不上什麼，但是她並不會因為這樣就在Vivian面前感到自卑。
如果她會沮喪，或是不安，對自己產生懷疑，那都是因為藍呈凱的態度，而不是因為她認為自己比不上任何人。
當然，她也曾經懷疑過自己，或是因為看見他交往過的歷任女友都非常優秀，而難免產生一點點自卑。
不過她相信自己的心，堅守自己的想法，還有一路走來，對他始終不變的感情，這些都不會輸給任何人！
聞言，所有人莫不瞠眸，除了Vivian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大家臉上都閃過痛快的表情。
「你算什麼東西，居然敢這樣教訓我！」Vivian氣到拍桌站立。
「我不是東西，我是一個人。」金珍英回答得冷靜又講理，沒有挑釁的意思。
「你！」Vivian怒指她。
金珍英在她的瞪視下，站起身，向其他人道歉，「對不起，破壞了大家用餐的氣氛，我先離開了。謝謝你們的款待，下次有機會再回請大家。」
「你什麼意思？如果不是因為藍呈凱，我才不會跟你這種咖說話，你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嗎？什麼東西嘛！」Vivian氣得不顧形象，指著她離去的背影大呼小叫。
金珍英疾步走出燒烤店，將那些失禮的叫罵拋在身後。有時候擁有高學歷，不等于擁有高涵養，這位金融界的Vivian做了最好的示範。
室外的涼風吹來，她覺得臉上熱氣散了些，跳得過快的心跳，慢慢規律下來。
她不會介意別人故意拿一些有的沒有的攻擊她，她自己是怎樣的人，做著怎樣的事，她比誰都清楚，不需要別人來妄自評斷。
她會一時沉不住氣，是因為那位Vivian小姐，竟然用高傲心態與狹隘的價值觀，瞧低別人的夢想，這真的太超過了，她真的不能再忍。
有句話說得很好︰不管學歷再高，職位再高，不懂得尊重別人的人，也就不值得被尊重。
「干得好。」
茫然的走了一小段路，突然有一只手拉住她，原來藍呈凱從剛才就一直跟在她身後。
「你說什麼？」她腦子鬧烘烘，耳邊回響著Vivian的怒罵，听不真切他說了什麼。
藍呈凱握緊她的手心，另一手撫上她發熱的頰，「除了那一次，因為看到有人欺負流浪狗，你氣到沖上前痛罵那個混球，我好像很久沒看到你這麼激動了。」
她不贊同說話大聲就是老大那一套，也不喜歡跟別人爭執——除非是緊急狀況，看來方才Vivian是真的踩到她的大雷。
「我剛才那樣……會不會替你惹來麻煩？」她一點也不想把事情鬧大，更不想影響他的工作。
不過，說實話，剛才Vivian故意拿來挑撥刺傷的那些話，對她並非全無殺傷力。
「沒事，是Vivian太超過，早該有人告訴她尊重兩個字怎麼寫。」藍呈凱牽著她的手，走回停車地點。
「我可以自己搭計程車回家，你趕快回去，那些朋友都還在等你。」看他打開副駕駛座車門，她趕緊搖頭。
「我的老婆被人欺負，我怎麼可能放你一個人回家？」他的口氣听起來像玩笑話，眼中卻漾著真切的心疼。
一度涼了的胸口，又暖了，她發現眼眶也有點熱。方才他一直在維護她，她看得出來，有幾次為了她，他差點就跟Vivian起爭執。
但是Vivian說的那件事，她還是很在意，在意得不得了。
「呈凱，有件事我想問你。」下定決心之後，她決定勇敢問出口。如今兩人已經走到這一步，彼此之間已無秘密。
「什麼事？」他如雕像一樣立體的臉龐沉定地看著她，眸子如黑夜中的明光。
「你是不是沒辦法完全將我當作一般的異性看待？」
「啥？」這是什麼問題？
看他皺眉，表情很古怪，她想他應該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又補充說明，「你說你喜歡我，但是你從沒……從沒踫我，會不會你心里還是把我認定為好朋友，所以對我沒辦法……不，應該說，是我引不起你的興趣。」
說到這，她尷尬的別開眼，停頓一下才又小小聲說︰「我知道，男人在那方面很重感覺，我只是想了解一下。」
真是天大的笑話！
兩人正式同床共枕的這些晚上，要用咬枕頭忍耐對她的渴望來形容，也不夸張。
弄清楚自己對她的感覺之後，她的一舉一動對他來說都造成可怕的影響力，他怎麼可能對她沒興趣！
藍呈凱哭笑不得，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的心情，想了想，他打開車門，推她上車，看著她錯愕的眼，他牽起微笑，意味深長的說︰「這個問題，回家之後，我再回答你。」
☆☆☆
一回到家里，藍呈凱將車鑰匙放在玄關處，轉過身軀，隨即捧起金珍英的臉，給她一個火熱的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