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
柳府。
瑞雪之時,寒梅暗香,柳權的第二個兒子出生了。柳權官拜雲麾大將軍,娶的是工部侍郎長女錢氏,另有妾室三人。
錢氏育有一子。
其中韓氏是柳權出游之時,在溪邊偶遇,愛其清麗,遂將其帶回。
韓氏為貧寒之女,既入柳府,外無家人扶持,內更無人幫襯,初時柳權常來共聚,倒也安穩。那錢氏並其它兩個妾室常在柳權面前說些韓氏的不周到之處,韓氏自身也並不擅逢迎揣測,漸漸地柳權也不常來了。
生產之日,柳權公干在外,錢氏威嚴跋扈,無人敢違抗,一應大大小小全無照顧。只得一個貼身的侍女,索性倒還善良熱心,托人緊急請了穩婆,又多方照顧周全,方得母子平安。
此子取名默。
柳默自小見慣錢氏跋扈,母親柔弱,所以人如其名,沉默寡言。
韓氏雖出身貧寒,但其父是私塾教習,是以也習得一些詩文。
閑時便將些《千字文》、《論語》、《孟子》教于他。
柳權畢竟是武官,幾個兒子也有武教頭,教他們騎射刀劍。
柳默習武也甚能吃苦,但卻不喜使兵刃。
其他一兄一弟(弟為妾室陳氏所生)。
兄柳聚,比柳默年長四歲,並不似錢氏那般脾氣,平日對韓氏母子多加照拂。
好武藝,不喜讀書,生性曠達,最得柳權愛護。
弟柳佔,平日里錦衣玉食,只是嫌苦叫累,練習上甚是松散,文不成武不就,但最能揣測柳權心思,也頗得柳權喜愛。
倒是柳默,雖然勤文苦武,只是對柳權總是淡淡的,也不善言談,柳權不甚喜愛。
是年,柳默年九歲。
下學後回到韓氏所居馨蘭苑,風急欲雨,天色昏暗,韓氏正坐在窗口為柳默縫補衣衫。
韓氏有眼疾,昏暗難見,只能模索著縫補。♀
柳默道︰「娘親,我給你掌燈。」
韓氏攔道︰「罷了,是我眼楮不好。大白天掌燈,何苦讓人說去。」
柳默便拿過衣衫,道︰「那便明日再縫吧,我也不急著穿。」
韓氏道︰「看這天色像要下雨了,雨後天涼,這件厚些,你明日可穿了。」說著拿過衣衫仍然模索著縫補,又對柳默道︰「去溫書吧。」
柳默道︰「我晚上再溫,幫你引線吧。」
韓氏微笑,模了模他的頭,示意他坐在自己身邊。
母子兩一邊說著話,韓氏一邊縫著衣服。
丫鬟秋棠端了茶水進來,對韓氏道︰「三姨娘,老爺今日回來了。」
韓氏只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秋棠跟隨韓氏多年,忠心耿耿,韓氏待她也甚親近。
秋棠又道︰「老爺去麟州數月,好容易回來了,這會兒在演武廳呢,你不去看看嗎?那兩位都去了。」
韓氏道︰「今日不得閑了,改日吧。」
秋棠笑道︰「都是因為你這不急不熱的性子,吃了多少虧。這府里誰不指著老爺恩寵,偏你這樣,可不是給自己找不快嗎?」
韓氏看著柳默,只微微笑著。
秋棠搖搖頭道︰「你是改不了這性子了。」
柳默的衣物自來都是韓氏親自縫制準備,知道自己在這里無事可做,自出去準備晚膳了。
柳默向韓氏道︰「娘親為何不去見見爹?」
韓氏摟過柳默,道︰「娘有你,就知足了。」
三日後,寒露之日,晨露方曦,韓氏突然臥病,驟起高熱,輾轉不安,病急情危。
柳默來到演武廳,找到柳權,懇他請大夫診治。
柳權平日只忙公事,家里巨細皆不過問,一應都是錢氏打理,只讓他去告知錢氏即可。♀
柳默知錢氏無望,再三央告父親,此時前廳有客拜訪,柳權自去。
柳默無奈,只好往錢氏所居萬金苑。
錢氏听了病情,只淡然道︰「近日秋寒漸濃,想是偶感風寒,過幾日自然就好了,何必這樣勞師動眾。」
柳默無奈,雙眼含淚,多番央告,那錢氏只是推托。
正好柳聚今日亦在錢氏處,見柳默如此,只覺韓氏病情不妥,便向母親道,「即便是偶感風寒,也請個大夫瞧瞧吧,怕過了人反而不好。」
錢氏因育有此子,地位穩固,對柳聚向來寵愛有加。听了這話,便道︰「也罷。」便吩咐一人去請大夫。
那些下人個個拜高踩低,知韓氏不得老爺夫人歡心,只隨意就近請了個大夫。
大夫請過脈,只說是風寒侵襲,尚不礙事,開了一幅散熱安神的方子,道每日按時服藥即可。
兩日過去,韓氏非但不見好轉,反而更加沉重。柳默雖然尚年幼,每日守在床側,不離半步。
柳聚過來探望,見韓氏病沉,忙自己騎了馬,請了城中濟世堂頗有聲望的大夫前來看診。
大夫細細把過脈,只嘆息道︰「生死有命,老夫也只能略盡人事罷了。」
只留下一方,其中有一味人參,必得三百年以上。
想韓氏在柳府,動用人參已是不能,何況還得三百年以上。
柳默無計可施,柳聚悄悄托了朋友,四處找尋。
然而,一時間也難有結果,柳聚便讓丫鬟先以普通人參入藥,一邊加緊尋找。
只是韓氏此番病重,終不得治,臨終前,把柳默拉到身邊,道︰「默兒,生死有命,你不必太傷心。你需記得,無哀無喜,方得大安。」
縱有千言萬語,奈何人生有盡。
柳默拜倒哭泣,秋棠並幾個粗使下人也跪倒,一時哭成一處。
柳權此時方知韓氏病重一事,知道病逝,也只過來看了一眼,便走了。
錢氏只是差人過來傳了喪葬之事。
到了大殮之日,只得一幅薄棺。
柳默跪于棺前,對柳權道︰「父親,母親一生安靜,與人無爭,撫養孩兒克盡人母之職,是賢德良妻,請以厚禮葬之。」
柳權尚未開口,只听錢氏冷笑道︰「你一個孩子,怎知家計艱難。如今這一家大小都要銀子,這銀子又不會自己長腿跑來。」
柳默也不理會錢氏,只向柳權跪道︰「先有祖父之妾亡故,布匹綢緞,榆木棺斂之,生漆遍涂數次,誦經三日,請父親遵先祖之儀。」其色凜然,其情可憫。
柳權看他年紀幼小,卻護母情切,雖然平素不大與自己親近,到底也是柳家後人。
且他平日沉默寡言,不善言辭,今日這番話卻大有丘壑,臉上倔強之氣倒有幾分像自己了。他也素知錢氏驕橫,今日這葬儀確實簡陋了些,便吩咐校尉李環重新購置榆木棺,按舊儀出殯。
此後柳默不願離開馨蘭苑,便仍由秋棠照顧起居。另有家生子勤羽陪伴讀書,每日里只是讀書習武,不問他事。除學里教授的典籍外,他常讀母親留下的一些經書,道法佛義皆熟讀于胸。
次年柳權赴外省游歷,帶回來各式帛禮,柳默獨相中一管長笛,碧綠青翠,發聲清澈。柳權便請了樂師,教授他吹奏之法,從此柳默便笛不離身,自得其樂。
此次游歷,柳權偶遇昔日征戰時結交的邊塞文官銀光大夫唐增,兩人脾性甚投,這唐增現調任豫州刺史。唐增膝下有一女,平日也讀書習字,女紅刺繡,比柳默小一歲,兩人便結下姻親。
柳權回府後,安排遠送定禮至豫州,兩下說妥,只待成年便結親。
柳默听說此事,並不關心。
光陰荏苒,柳默已是弱冠之年,柳權不通詩書,讓他自行冠字,他便自取字無言。
柳聚在父親軍中任校尉,已成家,娶的是少府監秦氏女,育有一子,方得三歲。
軍中若有大事,柳權也常問他。
與鄰國兩次大戰,柳聚皆沖鋒在前,赫有戰功。
柳權護國得力,聖旨下,許柳家後人世襲大將軍之職。
因唐增再次調任到邊塞,兩家甚少來往,柳默與其女的親事也一直擱置。
柳默對官中之事很少過問,因他不喜使兵刃,不願就職軍中,雖然自小勤學,卻不願參加朝廷考試,柳權只想著柳聚繼承家業,倒也不太督促他,只給他捐了個典籍吏,負責修正各類典籍,是個勞而無功的閑職。
柳佔成日與些官家子弟斗游走馬,柳權幾番責罰,也只是安分幾日,過了仍照舊。其母陳氏原為麗香樓歌妓出身,讓她教養柳佔,只是讓他更不像樣。所以柳權平日不許陳氏過問柳佔。錢氏只盼別人都不成器,讓柳聚獨佔風頭,也不管他。柳權平時事務繁多,也只是偶爾嚴厲幾次。是以柳佔自顧自己高樂,無人來管。
這年柳聚奉父親之命,前往環州府衙送壽禮,賀環洲知府五十大壽。回來途中,就在柳家所在慕州城外,不幸為人所害,身死野外。
听聞此訊,第一個策馬趕到的是素日兄弟情厚的柳默。
柳聚善使一把長劍,出劍極快,招招先發制人。但是,倒在血中的柳聚,劍未出鞘。
跟隨的三個人亦是如此。
柳聚趴倒在回程道上,背上幾處刀痕,兩處穿透月復背,是致命傷。兩眼瞪著前方,左手緊緊拽住。柳默替他抹上雙眼,在左手中找到一顆小指大小的玉珠,色澤通透,遍體淡紫,這種材質較少見到。
柳默抱著柳聚,淚珠滾滾,將柳聚尸身置于馬背上返回,行至途中,柳權、錢氏趕到,錢氏聞得噩耗已是魂魄不定,今眼見成真,失聲痛哭,暈厥過去。雖然她平日飛橫跋扈,今日經此重擊,其聲之哀,讓柳默也暫時忘記了悉日對她的憎惡。
柳權亦是老淚縱橫。他一生見慣生死,更握有生殺軍威,而此番痛失愛子,讓他第一次明白了生死的意義。
柳聚逝後,錢氏日日以淚洗面,再不似從前凌厲。
柳權一夜之間,生出白發無數,老態畢現。
如今兩個兒子,柳默年長,理當繼承家業。柳權便時常讓他到軍中,吩咐他做些事情。柳默也不再違逆,但得柳權吩咐的事,也都處理妥當。柳權稍感安慰。
柳佔也收斂了一些,常在父親面前和言寬慰,是以柳權也許他軍中走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