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四處尋訪,當日桀風給的圖紙上所標識的地方大部分皆已訪遍,寒來暑往,已幾近一年,仍然毫無所獲。
這日來到吉州。
吉州距離青羅峰九百里,雖遠離天子腳下,但是南北往來必經之處,人煙阜盛,商賈雲集。
清漪正行走間,听得街旁樹下人聲喧嚷,似是有人病急,便上前一看究竟。
擠進人群,便見一三十來歲男子,倒在地上,臉色發黑。
清漪蹲來,自袖中取出一塊小小的四方絹巾,蓋住其手腕,把其脈搏,再細細查看。
見他指尖上有一個細小的傷痕,應是被毒蟲所咬,想是在樹下小憩,被樹上蠍蟻咬傷。
沒想到這人煙鼎盛之處,竟有這樣厲害的毒蟲。
欲解此種毒,須在半個時辰內,將九香木的樹葉搗碎,溫水服下,將毒液從血液髒腑中吸出,再驅毒至傷口處,擠出毒液即可。
九香木因容易存活,且香達數里,世人皆喜種,倒是尋常之物,只是眼下何處有呢?
旁邊一人一直呼喚此人之名,看衣著打扮,想是隨從之人。
清漪讓他扶此人平躺,問,何處有九香木,人皆指向圈外。
正是此人有命,不遠處便有一株。
清漪忙穿過街道,去取九香木葉。
不想正撞上一個急匆匆跑過來的人,那人手上的卷軸掉落在地,連忙蹲下拾起。
听他口內直道︰「哎呀,怎地這麼不小心,我這畫兒可摔不得……」
此時救人要緊,清漪不及與他唇舌。
這人拾起卷軸,向後面騎馬之人招呼道︰「公子,畫軸沒事。」
馬上人答道︰「那便好。」
聲音不大,溫和從容,清漪听得這聲音,就如雷鳴一般,不禁側頭。
馬至近前,那人下得馬來,對清漪道︰「這位姑娘,下人莽撞,請勿見怪。」
清漪看清來人,一張清 干淨的臉,眉骨清晰,眼眸深邃,臉頰瘦削,唇色微白,只是比之那日山中所見,添了幾分憔悴。
正是自己遍尋不見之人!
一時手腳發顫,眼中含淚,發不出聲來。
那人見這姑娘頗有異狀,只是盯著自己,有些不自在,又道︰「姑娘,可有受傷嗎?」
清漪淚珠滾落,口中顫然叫出一個名字︰「長離……」。
那人不解,奇道︰「姑娘,你,沒事吧?」
這邊樹下傷者家人沖過來扯住清漪衣袖,口中急道︰「姑娘,快,九香木就在那邊!」將清漪扯到樹下。
清漪方記起有一人中毒危急。♀
那人見有人過來,想是她相熟之人,既然有事,自己也不必逗留。此次路過吉州,也是要事在身,便仍然騎上馬背,對適才與清漪相撞之人道︰「勤羽,我們趕路。」
清漪摘了幾片老葉子,搗碎後和水,與中毒之人服下,又悄悄運起內力,驅動毒氣聚于傷處,再將毒液擠出。
此人臉上黑色盡去,呼吸漸漸平順,想是已無大礙。
清漪再次擠出人群,四處張望,那人已然不在。
他到底是何方人氏,居于何所,是何姓名?剛才為何不問!清漪懊悔不已。
她遍問旁邊眾人,可有人識得剛才騎馬之人?眾人皆言不曾見過。
無奈,只好仍然四處探訪。
出吉州向北,行過幾個村落,來到集顯村。
天又已近秋,但暑熱未盡。清漪走得有些口渴,隨身攜帶的水已經喝完,便敲開一戶農家門,想討口水喝。敲了幾下,方有人道︰「誰呀?」
門吱呀打開,一個老婦人模索著出得門來,原來她眼楮不便。
清漪道︰「老婆婆,我是路過這里,走得口渴,可否討口水喝。」
老婦人道︰「喝吧喝吧,只是我眼楮不太好,你自己舀水喝吧。」
清漪道了聲謝,自行進屋,舀了一碗水喝下。
屋內只有一張木床,被褥已非常破舊,多處棉絮綻出;一些簡陋的家具,也都已破敗不堪。清漪向老婦人道︰「老婆婆,您眼楮是生的什麼病?」
老婦人道︰「哎,也不是病。」
清漪再問,得知這老婦人原有一子,五年前去慕州謀生,一去不回,有人傳說在去慕州的山間見有野狼食過尸骨,听其特征,與這老婦人之子頗相似。老婦人日夜哭泣,所以眼楮不太好了。
其子名叫袁成,脖子後有一塊褐色胎記,倒是好認。只是那尸骨不全,是以也並不能斷言是不是他。當日袁成走時,只說去慕州蔣府,有熟識的人介紹,去做些粗活。
既然有地有名,倒也容易。
清漪便道︰「您老不用太擔心,我正要去慕州,便去蔣府問詢一下。」
老婦人听得這話,不禁喜不自勝,就要拜謝。
清漪扶住老人,又道︰「您的眼楮是陳年舊疾,恐怕難以根治,不過我這里有些藥丸,您每日服食一粒,應該對您的眼楮有所幫助。」
說著,遞給老婦人一個青色小袋子。
老婦人謝道︰「姑娘,你我非親非故,不過只是一碗水,沒想到盛你如此盛情。」
清漪道︰「您老不必掛心,只是舉手之勞。」
那老婦人自懷中掏出一個破舊的玩偶,是一只只得拇指長短的小老虎,交予清漪,道︰「若見到成兒,可將此物與他,他自認得。」
清漪收下,告辭出來。
本打算繼續北上去汶州,既然有此一說,便改道向西,前往慕州。
慕州雖不似吉州那般繁盛,卻是煙柳碧水,雕欄古亭,文人雅士聚集之地。頗有一些達官貴人在此購置府邸,或閑來一游,或老後長居。
清漪到得慕州,找了一間尋常客棧,暫且住下。
蔣府雖然近在眼前,畢竟是高門宅第,還得尋個合適的時機方可。
兩日來,清漪至蔣府後門,遇見出來的人便上去打听,無奈皆說不曾听過袁成此名。也並不曾見脖子後面有褐色胎記的人出入。
時至午,清漪仍回客棧。在樓下要了兩個小菜,一邊吃一邊想下面該怎麼找。
這時進來三個著短衫之人,在左邊桌旁坐下。
不一會酒菜上來,三人邊吃邊說。
清漪側耳听到,後日是蔣府老爺六十大壽,宴請全城文武官員、豪商富賈。
清漪不禁念動,想那人穿著舉止,不似尋常人家,如今稍有些門臉的都齊集于蔣府,何不去探他一探,也可順便訪袁成音訊。
清漪宴請當日一早便潛入府內,隱身于大堂橫梁之上。
大壽之日,果然賓客盈門,盡是朝中貴冑,當地富紳,衣著華麗之人。一日之間賀壽之人絡繹不絕,卻並不見那人。
那日在山中,綠衫少年稱他「柳兄」,這幕州有兩家柳姓大戶。一為綢緞富商柳方漸,其有兩子三女,一為雲麾大將軍柳權,其有三子。不知是否在這兩家之中。
這兩家清漪皆去過,並不曾尋見那人。
今日宴請,每家也不是人人都到,或是一家之長,或是父攜子,也不知他是否是這其中一家。
時已過午,往來之人只增不減,仍未有所獲。
來往下人,也不見有脖子後有胎記者。
天漸黃昏,賓客齊聚大堂,紛紛落座,只待開宴。
即開宴,歌舞三場,又有管弦助興,賓主之間,相談甚歡。
清漪在上看著,只覺失望落寞,這番又是無望了。
此時听得外面人報︰「柳大將軍府上二公子拜蔣老爺大壽。」
隨即走進來一人,素白衣衫上只袖得一枝寒梅,面色如玉,清目如水。見了此人,清漪險些坐立不住,雙眼含淚,正是青羅峰山中所見之人!
柳默上前向蔣府老爺作揖道︰「父親今日偶染小疾,不能親自登門賀壽,特命晚生奉上薄禮一份,恭賀蔣老爺大壽。」
蔣老爺起身走到他近前,也還以一揖,道︰「賢佷客氣,不知柳將軍是何病,可要緊嗎?」
柳默道︰「季節轉換,家父只是略感不適,並無大礙,多謝!近日遠往汶州處理一點小事,是以今日來晚,還請勿怪。」
蔣老爺只笑道︰「無妨。請入座。」
柳默自坐了。
酒過一巡,舞過一場,一女抱琴而入,撥弦動音,唱的是《城樓月》。其聲婉轉,琴音悠揚,沒有十年功力,難成此曲。
滿場賓客無不側耳傾听。
突然琴音嘎然而至,弦斷聲停。蔣老爺眉尖緊蹙,面帶慍色。那歌妓忙跪倒,微微顫抖。
蔣府老爺蔣威,亦是武將出身,如今官拜鎮北大將軍,雖然已不在朝為官,但仍然榮享這一封號。
蔣威待下人最是苛責嚴厲,只因打碎茶盞這等小事也能活活將人雙腿打斷,狠辣無雙。皆因他京中關系甚廣,也無人敢管。所以入蔣府的廚娘花匠、戲子歌妓、下士清客,無不小心謹慎,戰戰兢兢。
今日是蔣威做壽,琴弦崩斷,如此不吉之事,想是不會輕易了事。
這歌妓只是求饒,哭聲一起,蔣威更是怒色滿面。
叫道︰「蔣福!將這賤人拖出去重棒打死!」
當著滿堂賓客,也無半點收斂。
座中多是懼蔣威婬威者,或是不願多惹閑事,況是一歌妓,死不足惜。因此,並無一人開口說一句話。更甚者,附和之聲倒頗有幾處。
蔣威舊將竇建德已經領了幾個下人進來,那歌妓仍然大聲求饒。
清漪在上見此情景,卻不便現身。
此時,座中一人起身向蔣威抱拳道︰「蔣老爺,且听李執一言。今日是大喜之日,何必如此動怒?」卻是從京中前來朝賀的言諫大夫李執。
蔣威與他頗有幾分交情,道︰「李大夫,讓你見笑了。只是蔣府家規向來如此,不便更改。」
李執又道︰「這女子並非蔣府下人,何況今日賓客滿座,皆賀蔣老爺大壽之喜,不如換一場宴樂,與眾同樂,如何」
蔣威卻仍堅持︰「只是若今日寬過,只怕他日不好約束下人。」
座中柳默也起身道︰「蔣老爺高壽,皆因德行並厚之故。今日寬此一人,亦是一樁善事。下人們只會感戴恩義,更加盡心才是。」
蔣威畢竟年長力衰,近年頗感力不從心,所以倒也開始行些善事。听到柳默此言,正中下懷,倒怪自己忘了這行善之事。所以道︰「也罷,今日便不責罰,送她出府,賞銀不要少了她。」
聞得此言,歌妓是死中獲生,忙就地叩謝,起身匆忙離開。
接著便進來管弦樂師,依次坐好,朝賀之樂一起,適才的尷尬緊張蕩然無存,杯盞交錯,賓主盡歡,飲至二更方散。
賓客漸漸散去,柳默也告辭出來。
月逢十五,又是清秋時節,越發顯得清朗。剛經了宴上喧鬧,此番靜寂更顯難得。
柳默便打發了跟隨之人,獨自踏月而行。
行至水邊,袖中取出長笛,尚未吹奏,忽見一女子立于亭中。素白衣衫,月色映照之下,可見其面容,似曾相識,只是想不起來。
夜深不便,只默默走過。
這女子卻趕將過來,跟在他身後,也默默地走著。
柳默便回身,向那女子道︰「姑娘亦走此道嗎,請先行。」說著側身讓開道路。
水聲潺潺,楊柳長拂,月色如霜,月色下她雪白的臉亦如秋練一般。
女子亦站定,卻只是呆望著柳默,未作一聲。
柳默見此形狀,憶起幾日前,在吉州街道之上,見過這女子。那時,她也是這般目光直看著自己。柳默心下只覺這女子甚是怪異,便作了一揖,轉身走開。
女子忽然道︰「真的,……不記得我了嗎?」聲帶哽咽。
柳默回身,道︰「與姑娘在吉州有一面之緣,那日下人莽撞,還請見諒。」
月色下女子清淚滑落,道︰「不,不是,……是……更久,更久以前。」
柳默茫然。
「真的,不記得了嗎?」女子悲傷的眼神,如陳酒千年,潸然如醉。
這悲傷感染了柳默,竟覺得自己似乎不該忘記她。
但是,柳默又細細想了一回,仍然沒有半點記憶。
便道︰「請問姑娘姓名。」
「百里,清漪。」女子緩緩道。
柳默仍然沒有任何記憶,道︰「百里姑娘,此姓氏不多,若听過必然不忘,姑娘,你是否錯認了人?」
清漪的目光落在柳默手中長笛上,緩緩伸出手,取過長笛。
這長笛是柳默不離身之物,輕易不交與旁人。
見她伸手來取,卻也任由她。
清漪指尖輕撫笛身,輕聲念道︰「一曲長笛、盡染清輝,長如滿月、朝夕相依。」
珠淚零落,滾在長笛之上。
清漪抬起淚眼,望著他,道︰「這個,也不記得嗎?」
柳默不知如何回答,便不作聲。
清漪突然又淺笑道︰「果然……」,將長笛仍然遞還與他。
這笑容盛滿淒然。
清漪拭干眼淚,問道︰「可否請問公子姓名?」
柳默道︰「柳默,字無言。」
「無……言……」清漪念道,目光停留在他的臉上,清月如水,一如他靜靜的臉龐,一時又只是呆望著他。
突然遠處馬蹄甚急,漸行漸近,到得近前,勤羽翻身下馬,對柳默道︰「二公子,老爺的病不太好,夫人讓我來請大夫呢。你也快回去吧。」
柳默听得此言,與清漪一揖,翻身上馬,疾馳而去,勤羽跟在馬後,也很快跑得沒了蹤影。
清漪望著馬去之處,良久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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