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柳默至城外時,清漪已等候多時。♀
見了柳默來,施以一禮。
柳默還禮。
兩人便展開身形,同回慕州。
一路上,清漪皆不言語。
柳默只覺她忽然沉默了很多,憂思深重,只是不知究竟為何。
偶爾休息時,柳默便吹起長笛,以望解她心懷。
她也靜靜地听著,只是仍很少說話。
清漪有時走在他身後,望著他熟悉的身影,覺得有些恍惚,他真的是他嗎?
雪爺爺的顯魂丹已然看過,是他沒錯。
可是,他已將所有一切都全然忘卻。
自再見他以來,只心心念念為他,一如當初為長離一般。
只是,如今她不禁懷疑起來,他真的是長離嗎?
當他在輪回中繞過了幾世,長離早已被久久地埋在了瑤夷山幽谷之中。
自己追尋的,到底是誰?
清漪忽然感到深深無力,不知自己究竟該往何處去。
清漪驀然想到,我是不是該將一切都告訴他?
想到這里,她突然頓住身形。
柳默听得她停下腳步,回過身來,柔聲道︰「清漪,累了嗎?」
清漪欲要開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柳默又道︰「哪里不舒服嗎?」聲音中充滿關切與柔情,一如從前一般。
清漪望著他,他現在對一切都毫無所知,所以才無須痛苦,自己又何必多此一舉。
這個故事未免太長、太荒謬,又從何說起?
默然半晌、終究還是什麼都未能說出。
只輕聲道︰「我很好。」
便又邁開步來,向前走去。
柳默便與她並肩走著。
幾日後,已回至慕州。
柳默欲先送清漪回錦水邊居所,清漪道︰「此處不遠,你先去軍中回報吧。」
柳默便也由她,只囑咐她好好休養精神,又道︰「明日再去探望。」
清漪便只身回轉。
回至院中,也不去推門,只坐于那院中石上,望著那株鶴紅花,呆呆無語。
夜幕時分,方才推門進屋。
離開了這些時日,不免有些薄薄的塵灰,便略加整理。
整理完畢,仍然坐于窗前,望著那株鶴紅花發呆。
柳默回至軍中,向父親回稟糧草一事。
雖然他常來听父親吩咐,但到底無意軍中事務,是以並不曾任何軍職。
那邊周德快馬奏報已到,只道糧草已籌備齊全,發往甘州。
柳權知此事已妥,自然是柳默之功,心下寬慰。
糧草一事既畢,柳默令左右人等退下,只與父親兩人在內,將那周德屠殺村民一事告之,請柳權呈遞奏報,奏請朝廷清查此事。♀
柳權听罷,沉吟不語。
「為官者,民之父母。如今這周德苛捐重稅、視人命為草芥,若任他如此無法無天,只怕後禍更甚。」柳默道。
柳權站起身來,立于窗前,背對柳默,嘆聲道︰「周德惡名,我亦有所耳聞。不想他竟如此逆天行事。」
回頭看著柳默,又道︰「只是,這周德卻參不得。」
「為何?」柳默奇道。
「周德之叔父育有一女,乃當今聖上寵妃,封莊德妃。那周德又善于結交朝臣,朝中多有維護之人,奏本只怕到不得御前。」柳權道。
「以父親之力,亦不可為嗎?」柳默道。
「我雖居雲麾大將軍之職,亦頗賴祖德,然此事並無十足把握。若事不諧,恐後患無窮。」柳權道。
柳默雖不理世事,亦知父親所言非虛,一時也無良策。
「周德多行不義,必無善終,只是,不知應在誰的身上。」柳權嘆道。
柳默不再多言,想那周德自此惡毒纏身,應可無大患,心下略寬。
只是對朝中之事,更是淡漠。
至于遭那兩人襲擊之事,並不曾對柳權提及。
柳默欲告辭回轉,柳權卻道︰「且慢。」
「父親還有何事吩咐?」柳默道。
「你如今年歲已長,又常在軍中,事務皆熟悉,不如到軍中任職。」柳權道。
「柳默只願與父親分憂,以慰兄長,並無意軍中之職。」柳默道。
「雖你不甚在意軍中之事,但如今柳家以你為長,將來一應事務總要交付與你,何不常在我身邊,多歷練歷練。那些典籍之屬,不過是微末之事,何必花費諸多心力。」柳權道。
「常聞聖人教誨,知世間之道,典籍之事,並非微末。況我著實無意戎馬,只怕辜負父親厚望。」柳默道。
「如今你兄長既已不在,你若不幫襯些,柳家將來可待如何?」柳權嘆道。
「三弟頗能周旋,于軍中事務也甚盡心,堪能謀柳家之將來。」柳默道。
柳權望向窗外,稍時方緩緩道︰「若果真如此,我亦不難為于你。只是佔兒急功近利,好大喜功,如今雖亦頗能助我,但若將來大權在握,只怕會生出禍端。」
「父親多慮了。三弟只是年輕氣盛些,如今常在父親左右,父親多加教誨,他日必成大器。」柳默道。
「你唐伯父已修下折子,舉薦你為右御衛。」柳權回頭望向他道。
柳默大驚,長跪于地,道︰「柳默實難勝任。」
「世人皆求之而不得,為何你……只怪你母親,與你讀些什麼書!」柳權已有些微怒。
「母親何錯?柳默不過一介庸人,只願與詩書常伴,懇請父親成全。」柳默仍跪道。
柳權還待訓示,左驍衛朱重來報,柳權便令柳默先回。♀
柳默自出,回轉柳府。
柳默走後,屋後卻轉出一人,正是柳家三公子柳佔。
旁邊跟著隨身侍從奉先。
奉先道︰「老爺也太糊涂了。這二公子不願就不願唄,干嘛盯著他。三公子你比他可強多了……」
柳佔喝道︰「住口!」
奉先便噤聲不語。
「今後不許再說這樣的話!」柳佔道。
「是!」奉先應道。
柳佔自去。
柳默回至柳府,自在房中歇息。
隨手拿起桌上卷軸展開,墨梅如新。
是夜無事,騎馬出得城來,徑直往清漪居所行去。
遠遠便聞得琴音淙淙如水。
到得院門外,也不下馬,只在那里靜听。
只听屋內琴音纏綿,清歌渺渺。
其詞曰︰
淇水湯湯
草木凝霜
北燕南翔
嗟鳩何往
淇水漣漣
荒草綿綿
天有涯兮
此恨難歇
一曲終了,又復重來。
如此反復,只得此曲。
良久,琴音消歇,柳默亦不去叩門,默然回轉。
次日清晨,晨光初現。
清漪打開屋門,卻見柳默一身青色長衫,立于鶴紅花前。
听得門開吱呀之聲,轉身微笑著望著清漪,星目如水。
清漪亦對他還以微微一笑。
清晨陽光溫和,且在花影樹蔭之中,並無暑氣。
兩人對面而坐。
君思茶淺綠輕浮,幽香綿長,柳默默然飲下。
「昨夜睡得可好?」柳默道。
「還好。你可好?」清漪點點頭道。
柳默亦點頭道︰「很好。」又道,「這次千里奔波,你且好好歇著。」
又自懷中取出一個靛藍布袋,道︰「這些許銀錢無多,你可暫以應急,不要再每日如此辛苦。」
清漪並不去接,只道︰「我自有出處,你不必費心。」
「你便有出處,這只是我的心意,你放心收下即可。」柳默道。
「你我萍水相逢,我豈能受你銀錢。」清漪道。
「你我雖是萍水相逢,然我的心意,你應明了。」柳默道。
清漪望著他,見他目光悠悠,眼含萬種柔情,心中不禁亦柔情涌動。
然而,已然忘卻一切的他,似乎與自己隔著一條無法逾越的河流,河流中是無法穿越的他的前世今生。
「多謝厚意。只是我斷不能受,若執意如此,你我只怕不便再見。」清漪緩聲道。
柳默見她如此,知難再說,便仍收了,道︰「若有難處,盡可告我。我自當盡心。」
「多謝。」清漪只輕聲道。
柳默已然察覺,她的目光又一次穿過他,望向遙遠的不知何處的那個人,不禁懷念起與她朝夕相處的那些日子。
然而,那樣的日子太過短暫,不知她何時才能完完全全走進自己的世界。
兩人各懷心事,柳默起身道別,自往官中值守。
清漪不知今後究竟如何,現今只能仍在這慕州城住下。
于是仍去至城東齊家,囑齊劉氏並喜牛,三日後可再來,一如從前行事即可。
這邊將院中花草重新清點整理,照護起來。
三日後,喜牛仍是晨間來將各色花等推入城中,交予齊劉氏照看,晚間將剩下的再推回,齊劉氏將當日銀錢交還清漪。
柳默仍然如常,每日官中軍中走動,或兩日或三日至清漪居所探望,兩人閑坐一回。
所幸半月來日子尚平順安穩。
這日午間,清漪避開烈日,在屋中看些閑書,忽听得院外腳步聲。
細听並不是柳默。
來人進得院來,又徑直進到屋內,笑望著清漪。
瘦高個子,長手長腳,細眼星眸,卻是桀風。
清漪見是他,忙起身迎上,笑道︰「你如何想起我來了?」
「你現今在這慕州城住得舒心,樂不思蜀,也不知回來看看我們嗎?」桀風亦笑道。
「當然想回去啊,只是暫時不便。」清漪道。
「有何不便?」桀風奇道。
「也沒什麼,人間瑣事繁多罷了。」清漪頓道。
停了一會兒,問道︰「你不去獵奇捕獸,怎麼到我這里閑逛來了?」
「正是要獵一奇獸,不過,想請你幫個小忙。」桀風道。
「你如此神威,我何能幫上你什麼忙?」清漪道。
「還真非你不可。」桀風笑道。
「且說來听听。」清漪道。
「我近日探訪得一只靈獸,名喚仙音。能以歌聲催人入眠,或亂人心神。我欲捕之,只是那聲音甚是厲害,但聞得一時半刻,便難以自控。」桀風道。
「這確實難為。你捕它作甚,由它去吧。」清漪道。
「我偏好此等異獸,少不得請你幫忙了。」桀風道。
「我如何幫你?」清漪道。
「只需以拈花靈璧罩住它,使聲不外泄,我自有法捉它。」桀風道。
「我若罩住它時,你亦不能傷它,如何捉得?」清漪道。
「你若罩住它時,我便在外布好符陣,你撤去靈璧,符陣便將它困住,我自然收了。」桀風道。
「那便隨你去走一遭。」清漪道。
桀風謝過,又道︰「那仙音身旁尚有另一靈獸,名喚青焰,力大無窮,你需小心它。」
「明白。」清漪道。
「你可放心。我自會在旁護你。」桀風道。
清漪點頭,道︰「何時出發?」
「那青焰靈力申時最弱,我們此刻便走,時辰剛好。」桀風道。
兩人當即出發,前往仙音所在幻翠山。
清漪不及去辭柳默,只道不日便可回轉,亦不甚在意。
兩人乘上赤雪,往幻翠山飛去。
申時果然趕到。
桀風帶了清漪,隱身于仙音出沒之處,不想那仙音竟不在洞中,亦不見青焰出入。
兩人只好耐心等候。
這一等,竟是十數日。
清漪只怕柳默記掛,但又想,不見也好。
又擔心柳默再遭人暗算,可喜千里音安靜無異,當是無恙。
也便安心在此侯仙音出現。
這日二人正散坐樹下,巳時方至,忽見天邊一朵金邊白雲飄近,忙隱好身形。
及至到得近處,只見一只雪白翅膀的鹿形靈獸坐于雲上。
旁邊是一頭青色壯獸,有兩人高,牛頭人身,手執一根碗口粗細的黑鐵,足有十尺長。
桀風輕聲道︰「回來了。依計行事。」
清漪點頭領會。
待那二獸落至洞口,清漪悄悄驅動法力,早已埋在洞口的法陣即刻張開,將那仙音罩于靈璧之內。
仙音被困其中,蹦跳沖突,皆不能出。
那青焰見仙音遇險,暴跳如雷,不辨敵人何處,只將一根鐵棒四處橫掃,鐵棒過處,樹木皆倒,狂風大作。
桀風見陣法已成,跳將出來,將清漪護在身後。
他善使一把折扇,與那鐵棒難以交接,當下迎風展開獸骨蕭竹扇,放出勾騰。
勾騰呼嘯,風雲變色。
然青焰一根鐵棒揮舞生風,勾騰亦難傷得它。
桀風護著清漪閃避鐵棒之威,一時也騰不出手來布那符陣。
清漪見如此僵持,不是辦法,對桀風道︰「我自會小心,你且去布陣!」
桀風將赤雪放出,讓清漪坐其背上,又將禳麒放出,讓它與勾騰纏住青焰。
清漪折下一根樹枝,握在手中,驅動絳蘇劍意,輔以長御陣法,劍氣可及八尺開外,然而也被青焰鐵棒彈開。
又讓赤雪趁青焰與勾騰、禳麒糾纏之際,看準時機俯沖而下,劍氣如虹,劈向青焰執棒之手。
這邊桀風便迅速掏出符咒,布散陣法。
稍時一切妥當,對清漪道︰「撤去靈璧!」
清漪待赤雪再次飛起,便驅動法力,撤去拈花靈璧。
桀風念動縛咒,金光四散,罩住仙音,仙音一時動彈不得,桀風展開獸骨蕭竹扇,將其收入。
青焰見仙音消失不見,登時狂性大作,鐵棒到處,地裂山崩。
桀風躲避不及,被它擊中前胸,跌落在地。
清漪大驚,忙御赤雪搶近,將他拉上赤雪背上。
這邊勾騰、禳麒只是圍在幾尺開外,趁空偷襲,一時卻難降住它。
清漪驗看桀風傷勢,那鐵棒威力無窮,好在距離較遠,傷得雖重,暫無性命之憂。
然而此時情形,若不降了這青焰,今日只怕兩人皆無命逃月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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