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蘇念 第二十二章 聚錦水、散錦水、執手兩離分(下)

作者 ︰ 弦月西樓

次日,柳默仍是辰時至清漪居所。

門尚未開,便立于院中等候。

只是那一大一小兩盆鶴紅花並那盆三生草,皆不在架上,青思亦不見蹤影。

柳默心中疑惑,便去推門。

那門不過虛掩著,進得門來,一切井然,猶如往常,再去叩小屋之門,並無人答應,即推時,也便開了。

進得屋內,床榻整齊,並無一人,桌上瑤琴已無。

柳默大驚,出得院門,跨上馬背,卻不知該往何處去尋。

她既無家鄉、亦無朋友,會往何處?

思忖片刻,直入城門,往方伯居處騎去。

方伯開了門,見是他立于門前,亦並不驚訝,只將他讓進屋內。

蓮姨自屋內出來,將昨日的青色包袱並一封信箋遞予他。

柳默忙拆開來看時,里面是一張地契,正是自己上次予她的,一應俱全,且明明白白簽了她的名字。

「她在哪兒?」柳默啞聲道。

「已離了慕州了。」蓮姨嘆道。

「去往何處?」柳默又追道。

「並不曾說下。」蓮姨道。

「可曾有話嗎?」柳默又道。

「她、只說、讓你忘了她……」蓮姨頓道。

柳默只好告辭出來,騎了馬,不知該往何處去尋,不覺來到錦水邊。

只見綠水悠悠,草木自榮,鳥鳴春意,水流潺潺,天地無聲。

復又來至清漪居所,梅林中花已落盡,只剩得一林青翠。

各色花類自在開放,只是種花之人,已然不知所蹤。

柳默自在那院中獨坐,努力回想過往種種,尋找蛛絲馬跡,然終無頭緒。

黃昏時分,回至柳府,采辦之人亦剛剛回轉,將大婚所需各色綢緞、竹簾、並新鮮花草運進府內,又吩咐人來各自搬了歸入庫中。

柳默亦不理睬,自回馨蘭苑。

在書案前默坐一回,展開案上畫軸,點點墨梅已然有些陳舊。

起身自櫃中取出那件青色薄衫,針腳細密,絳石蘇花栩栩如生,又坐于案前撫看一回。

想起在青羅峰中所見絳石蘇,那時受了風雨,一枝幾近斷裂,自己與它細細扎好,不知此時如何。

忽然腦中閃過一念,憶起當日在清漪枕下,見自己所贈玉佩並一段月白布片,那段月白布片與自己那時扎于絳石蘇花枝上之物,甚是相似,莫非她亦去過那里?

又想起那日榆兒所言︰「清漪姐姐是絳石蘇花,戴絳石蘇花,榆兒是小狐狸,就戴小狐狸。」

初見榆兒那日,那些桌椅案幾,不過是些尋常之物,她竟似從未見過一般。

想她來去無蹤,所來往者皆非凡人,若榆兒所言為真,她莫不是……

如此思來不覺心有所動。

當下出了柳府,騎上馬背,徑直出了城門,往青羅峰方向騎去。

青羅峰距離慕州不過一千多里,柳默晝夜兼程,三日便至。

一路細想來,她所描所繡皆是絳石蘇花。

前次說起要至青羅峰取這絳石蘇時,她容顏大變,想是大有淵源。

上得山來,按記憶中方向,一路尋來。

然而山路難行,又兼青羅峰險峻非常,他疾行三日,已是人困馬乏。

好在他隨了方伯修習之後,修為大進,倒還無妨。

只是前次來時,不過是追趕而至,並無固定路線,此時亦無處找尋。

走至夜間,一無所獲,只得生了火,歇于樹下。

待天色微亮,又開始模索找尋。♀

然而尋了一日,只是在山中打轉,遍尋無獲。

所幸山間有一溪水,甚是清澈,又獵了些野物充饑,尚能過得。

如此又尋了三日,這日遠遠見一株雪松,足有十數人環抱之粗,不禁大喜,那時亦有一棵這般粗細的雪松立于那大石不遠處。

便往雪松處走去。

到得雪松近處,果見一塊光滑寬闊的大石,旁邊正是上次所見絳色梗翠綠葉片的絳石蘇。

柳默走近那絳石蘇,細看上次斷裂之處,已然長好,不見痕跡。

當日所包扎的月白布片已無所蹤。

然而環顧四周,只有山風習習,一山青翠,毫無人影。

柳默立于那大石之上,放聲喊道︰「清漪,我知道你就在這里,……清漪,你出來……」

然而,只聞山間回聲陣陣,並無一人回應。

柳默頹然坐倒在那大石之上,心中道︰「難道是我錯了?她並不在這里嗎?還是,她仍躲在哪里不願出來與我相見?」

天色漸漸昏暗,不久夜幕鋪下,柳默仍只呆坐在大石之上。

先前抱著一絲希望,定要尋到這絳石蘇,是以還喝些水,獵些野物補充體力。

如今既已尋到,仍是毫無清漪音跡,只覺天地茫茫,無所適從,呆坐于石上,水米不進。

三日後,夜間忽然雷電交加,風雨大作。

柳默不去那雪松下躲避風雨,卻立于那絳石蘇旁,擋在風口,又解上衣衫,用手撐住,遮于上方。

直至晨光初現,風雨方收了勢,那柳默便如此立了一夜,見風住雨停,便收了衣衫,仍回那大石處。

他幾日來滴水未盡,不眠不休,昨夜又經了這般風雨,若不是有些修為護身,早已不支。

如今走得兩步,已然頭暈目眩,只覺身上寒冷,喉嚨處炙熱無比,不覺跌倒在地,想再爬起時,已是不能,不一時便一無所知了。

待到醒轉之時,卻見自己躺在床榻之上,看那房間陳設,倒像一家客棧。只得一桌一椅,棉被亦是半舊,甚是簡陋。

一個雪須白發的老人坐在桌前,自斟自酌。

柳默見了他,立刻翻身爬起,沖至桌前,道︰「你是……雪爺爺?」

「是。」老人只道。

喝了杯中酒,仍自壺中再斟滿一杯。

「清漪在哪兒?」柳默又道。

「你問我?我還要問你呢。」老人道,「她好好的不在山中修煉,跑到慕州尋你,現在人也不見了,你卻找我要人?」

說著端起酒杯,又欲飲下。

柳默搶過他手中酒杯,直盯著他,道︰「不要敷衍,她到底在哪兒?」

雪爺爺起身來,拍拍身上衣服,道︰「酒也不讓人喝了,真是!」又道︰「如今你既已無礙,老頭子也該走了。」

說著便跳出窗外,柳默欲攔時,他已在幾丈之外。

卻見那院中正栓著自己那匹黑馬玄夜。

柳默只得出門來,牽了馬欲走。

店家出來相送,是一位五十幾歲的老人,只道房錢已結過,並已備了飯菜,只是些清粥並小菜。

柳默此時亦覺饑餓,于是也便略吃了一些。

告辭店家出來,問道︰「此地是何處?」

「吉州。」那人道。

「去往慕州該往何方?」柳默又問。

「往西即可。」那人道。

柳默謝過,自尋路回轉慕州。

此番並不趕路,心中又無處著落,便只慢慢行來。

幾日後方回至慕州城。

先至錦水邊清漪居所,仍是空院寂寂,毫無人聲。

院中花草多有發黃干枯之象,知她真是棄了此處了。

自屋內取出她素日所用花灑,取了水,將院中花草皆澆一遍。

雖然自己並不會得,只是平日見她多是如此澆來,便也試著做一遍。

又將枯黃之處截去,盆中雜草亦盡拔去。

收拾停當,掩好門戶,方進城回府。

進得府門,那邊已有人進去回報,道︰「二公子回來了。」

只听得柳權在內大聲道︰「孽障,還知道回來!讓他到正廳來見我!」

柳默便至正廳。

柳權坐于堂上,見他進來,喝道︰「還不跪下!」

「柳默何錯之有,為何要跪?」柳默道。

「無故離家,惹父母擔憂,還不該跪?」柳權道。

柳默聞言,便默默跪下,叩頭道︰「一時緊急,未及稟報父親,是柳默疏忽。」

柳權見他服軟,又安然回來,氣已消了大半,只道︰「知錯就好!」又道︰「去了哪里,還不從實說來。」

「故人無蹤,自去尋來。」柳默道。

柳權聞言,嘆道︰「她既識趣,自己走了,你何苦去尋。如今親事巨細皆已籌備妥當,你只安心便是。」

柳默亦不再言語。

柳權見他不語,只當他已無他辭,認了親事,心中自是歡喜,便道︰「且進去好好歇著吧,這幾日也不必去軍中了。」

柳默便告辭出來,仍回馨蘭苑。

在屋內兩日未出,只是呆坐案前,看那幅墨梅,寂然無語。

這日清晨,听得窗外喧嚷之聲,不一時,一人推開門,急急進得屋來,卻是秦賢。

柳默仍只坐于案前,並不言語。

秦賢見他在,不由得喜出望外,幾步走至書案前,道︰「柳兄,百里姑娘何在?」

柳默抬頭望他,又嘆息道︰「我若知曉,何必在此發愁。」

秦賢聞言,不由得急道︰「怎地你亦不知?」

「尋她何事?」柳默道。

「如今祖母病急,請了幾位大夫,皆束手無策,只想著百里姑娘頗通醫理,或可一為,特特地去請,卻不見人影,所以才來尋你。你若知曉,千萬告予我。」秦賢急道。

「我亦想知道,她究竟在何處?」柳默嘆道。

秦賢方覺他容顏似乎變了些,頓道︰「才多久不見,你怎地這般消瘦?……」又道︰「她是不願你娶別人,離了慕州城了?」

柳默搖搖頭,亦不多言。

秦賢尋人不見,只好仍去醫館,再請別的大夫。

這邊柳默卻心有所動,悄悄來至秦府外,隱在街邊樹後,盯著出入秦府的一干人等。

半個時辰之後,果見一人素白衣衫,烏發如雲,肌膚勝雪,進了秦府大門。

不是她是誰?

她怎地便在此時來至?難道,她根本就沒有離開過?

清漪進得秦府,秦賢自然喜出望外,忙帶她來至秦老夫人房內。

進得房內,只見秦老夫人躺在床上,已是人事不知,面色發灰,唇無顏色。

拿起老夫人手腕,細細診來,心中自有論斷。

先予她服下一粒雙宜丹,又寫下一方,交予秦賢去照方抓來。

下人將藥煎好端上,清漪自予她喂下。

三服藥喝下,方覺面色漸有好轉,只是還未曾醒來。

秦賢一直守在房內,此時見有了效用,方才舒了一口氣。

「既有起色,想來已無大礙,你可去歇息一回。」清漪道。

「姑娘辛苦,你且去歇下,我在此照看即可。」秦賢道。

「此病只怕夜間不妥,須我在此照護,你且去歇下吧。」清漪道。

「那便有勞姑娘。」秦賢便道,告辭出去,自去歇下不提。

清漪命人取了熱水來,時時為老夫人擦拭手腳,給她添些暖氣。

次日拿過方子,又加了一味人參,重新熬過,仍是一日三次與她服下。

夜間仍以熱水為她護暖。

三日過後,秦老夫人方才蘇醒,見清漪在旁,嘆道︰「也只有你,還救得了我。」

「老夫人是有福之人,自然長命百歲。」清漪道。

看她眉眼之間,盡是憔悴之色,秦老夫人道︰「听說,他要娶那唐家小姐,你亦不可太過傷心,看他非薄情之人,定會念你情分。」

「老夫人怎知?」清漪奇道。

「那日茶未傾覆,他已接在手,對你之事,洞入細微,老身怎能不知?」秦老夫人笑道。

「那老夫人還……」清漪道。

「不過是再試他一試罷了。听了你要結親,那般著急,應是真心對你。他與唐家之事早年間便已定下,況男人有妻有妾也並無不妥,你也無須太介意。」秦老夫人道。

「我並未介意。」清漪緩聲道。

「那為何這般憔悴?」秦老夫人奇道。

清漪便低頭不語。

「可是那柳家欺你無有家人父母,提那門第之事?」秦老夫人道,「此節你亦不必憂心。與我做了孫女,自能配了他門楣。」

清漪搖搖頭,只道︰「多謝。只是我與他……緣盡于此,從今往後,……再無……瓜葛……」

「這又是何道理?你既不介意他娶妻,又無有門第之憂,為何作此說?」秦老夫人奇道。

「老夫人病體尚弱,別說那麼多話,且歇下吧。」清漪輕聲道。

秦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嘆道︰「你有何為難之處,只管說與老身,總能為你謀劃一二。」

「多謝盛情,只是、如今……誰也幫不了我……」清漪嘆道。

便扶她仍躺下,喚了人進來,又命去請秦賢。

秦賢進得屋來,清漪將一張新藥方與他,道︰「七日後換此方調養即可。」

秦賢自然謝過。

「如今已然無恙,這便告辭。」清漪便道。

二人皆留她在此多住些時日,清漪只道︰「尚有要事未了,各自珍重。」

自起身離去,秦賢亦起身相送。

出得內府大門,轉至前廊,卻見一人立于廊前。

玄色衣衫,素淨無繡。清 臉龐更顯瘦削,兩眼分明有些凹陷,臉上盡是憔悴之色。

正是柳默。

秦賢見二人神色,道︰「只怕祖母有事呼喚,二位自便。」言罷自回後院。

清漪怔怔地望著柳默,春日暖陽融融,廊前芍藥粉妝艷麗,草木爭綠,高樹成蔭,這般j□j卻掩不住他滿目憂傷之色。

廊下黃鸝婉轉、百靈脆啼,二人卻只兩兩相望。

他直盯著她,尚未開口。

清漪亦不言語,半晌,終于還是轉身,自顧往前走去。

柳默幾步搶至她身前,阻住去路,啞聲道︰「難道、竟沒有一句話與我說嗎?」

「並沒有。」清漪只道。

「我四處尋你,你可知道?」柳默仍啞聲道。

「何必去尋。」清漪道。

「這就是你的答案嗎?」柳默痛聲道︰「清漪,究竟為什麼?為什麼一定要是她?」

「她才是你命中的人,……你、會喜歡她的。」清漪低頭道。

「命?」柳默道,「你……是嗎,清漪?」

「是……什麼?」清漪道。

「絳石蘇……」柳默輕聲道。

清漪聞言,一時怔在當地,稍時轉過身,面對著廊前盛開的芍藥,緩緩道︰「你、這是何意?」

柳默拉住她手,一路走出秦府大門,解了門外玄夜,先讓清漪騎上,自己隨後掠上馬背,一路出了城門,往錦水方向去。

多日四方苦尋,今日再這麼擁著她,只覺發間身上散發出的氣息那麼熟悉,那麼久違的熟悉,不覺又緊了緊擁住她的手。

清漪卻直了直身子,離他遠了一些。

柳默立刻覺察到,不覺心中一痛。

不一時,來至錦水邊上。

岸邊草木蔥綠,繁花怒放,春情正盛,兩人卻無心此景。

柳默下得馬來,伸手拉她時,她卻自另一邊自行躍身下來。

隔著馬身,柳默啞聲道︰「你是……真要與我生分了嗎?」

「你我已不便相見……」清漪輕聲道。

柳默默默望了她片刻,道︰「青羅峰中絳石蘇……,可是你嗎?」

清漪走至水邊,只道︰「……不是……」

「那是何處?」柳默又道。

清漪頓了半晌,終于輕聲道︰「你怎會得知?」

「方伯一家,亦非人類,是與不是?」柳默道。

清漪聞言倒吃了一驚,回身望著他道︰「你……何處得知?」

柳默已知自己所想無差,亦不答話,走至她側旁,輕輕拉過她手,道︰「清漪,憑你是什麼,于我而言,只要能與你同享朝夕,便此生無憾……」

清漪聞言,心中自是震動,半晌方嘆道︰「你既已知曉,又何必太執著。你自有你的人生、你的緣法,而我……本就不該出現……」

柳默柔聲道︰「什麼該不該,你已經出現了!」聲音忽然提了一些,又道︰「無論什麼,都不重要,你只管安心就是。」

清漪卻掙開他的手,仍轉過身去,道︰「說到底,總是我……對不住你……」頓了頓,又道︰「你我就當從未見過罷了……」

「那日你亦在青羅峰,對嗎?」柳默卻又緩聲道。

清漪尚未開口,柳默又道︰「別說不是你!吉州距離青羅峰近千里,若不是青思這樣的靈獸,怎地遠遠將我送至那里?」

清漪沉吟片刻,嘆道︰「這是最後一次,以後……你自己、多保重……」

「你怎知我在那里?還有,那秦老夫人病重,怎麼秦賢一來你便知曉?」柳默又道,長聲嘆道︰「清漪,你一直都在的,對不對……」

清漪默然望著他,終于還是道︰「如今我已決意,再不與你糾纏,以後……我們再不相見……」

柳默伸出雙手,抓住她雙肩,將她轉過身來面對著自己,啞聲道︰「你怎地還是這樣?……」頓了頓,又道︰「我不管你有什麼理由,你絕對、不能離開我!」

清漪直望著他,緩聲頓道︰「你我之間,緣盡于此……」

「你真要如此嗎?」柳默啞聲道。

「過些日子,你自會忘了的……」清漪輕聲道。

言罷,掙開他來,向前掠出幾步。

柳默在後疾步追上,伸出手來緊緊抓住她手腕,清漪只覺一陣疼痛,但亦不出聲,任他抓著。

「你到底有沒有心?難道我所做的一切,你皆視而不見嗎?」柳默痛聲道。

然而清漪只是沉默。

「還是,你心里其實只有他,從來……就沒有想過我?」柳默又啞聲道。

清漪忽回頭直望著他,緩聲道︰「是,我心里、從來……就只有一個人……」

言罷,掙月兌他手,又急掠出,幾個起落,便已不見蹤影。

柳默聞她此言,只覺心中痛如刀割,亦不再去追趕,只呆立在原地,望著她消失的方向,只覺她從此就這樣走出了自己的世界,再也不會回轉。

不知這樣站了多久,玄夜伸頭來拱他,他方回過神來,亦不知該往何處,恍惚中,又來至清漪居所,坐于院中兀自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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