絳蘇念 第二十七章 樟樹下孤女解病急 元宵夜長笛染清輝(上)

作者 ︰ 弦月西樓

冬日雖天寒風冽,桑洛卻如往常般卯時三刻便已起身,穿了件薄衫在院中持劍修習。♀

他並未拜過名師,不過是將父親所授一一練來。

父親名桑遠,本是州府衙門中一名捕快,隨著年紀增長,越來越覺吃力,亦有些厭倦衙門中難為人言之事,因此告老還鄉,回至出身之地,頤養天年。

桑遠平日無事,一如從前一般,倒喜弄些花草。

這小院雖是木門竹籬,略顯簡陋,然而倒甚是寬敞。

西邊牆根下矗立著一棵高大的梧桐樹,如今已葉落殆盡。

南邊一片竹籬,卻圍了一個小花苑出來,種得各式花草。

如今冬日嚴寒,多已收入屋內,只是那幾株梅樹、九香木、桂樹等移動不得,尚在苑內。

梅樹已然片葉也無,亦還未見花蕾,只得一樹疏枝,別有風味。

今日晴好,卻將幾盆水仙擺放在那窗邊,雪白花瓣擁著淡淡黃蕊,映著那冬日暖陽,如嬌睡的美人一般。

桑洛一套劍法演罷,便將那院中花草修整一番。

正在院中將那殘菊搬至桂樹之下,父親出來,對他道︰「洛兒,今日不去學里嗎?」

「爹,今日怎地這般早?」桑洛回頭向他道。

「今日天氣晴好,便早起些。今日學里無功課嗎?」桑遠道。

「明日便是冬節,家家皆要祭祖,因此學生們都告了假。」桑洛道。

桑遠便點點頭,又道︰「那君子蘭的花盆有些裂了,你既無事,便去袁伯處看看,可有好的,選一個回來。」

「這便去來。」桑洛點頭應道。

回屋內換了冬日厚裝,便出了家門,去往村西袁伯家中。

袁伯燒制的花盆結實、透氣良好,父親常在他處買些。

走至街道中時,忽見一群人圍在一棵樟樹下。

听有人道︰「哎呀,真可憐!」

又有人道︰「是啊,唉……」

桑洛便分開人群,走進看時,卻是一個乞丐倒在樹下。

渾身襤褸、手腳長滿凍瘡、頭發已然結成塊狀、身上還不時發出惡臭。

人群雖圍著他,卻在中間讓出一個大圈來,無人敢靠近他。

看他緊閉雙眼,氣息微弱,想是凍餓又兼疾病纏身,已然危急了。

忽有人招呼道︰「陳大夫,這里有人病倒,你可來望一下嗎?」

一邊便有人讓開路來,一個長衫方冠之人走進人群,道︰「何人病急?待我看來。」

入得人群,見了那樹下乞丐,忙以衣袖掩住口鼻。

「陳大夫,快給他看看吧。」旁邊一人道。

那陳大夫遠遠拿眼瞧了一回,只道︰「他已病入膏肓,實已難救。」

說罷,已分開人群,遠遠走開了去。

人群中不免又有嘆息之聲,道︰「看來已是無命了。」

「唉,真是可憐……」又有人道。

忽見一個年輕女子進得人群來,遠遠立于旁邊拿眼將那乞丐細細看了一回。走近乞丐身側,自袖中取出一塊四方絹巾,搭于其腕,以指搭住脈搏,細細診來。

桑洛細看她,約莫十五六歲,清眉水目,肌膚如雪,烏發如雲,卻不曾見過。

只見她微蹙眉尖,凝神細思,心神全然只在脈象之上。

診罷,自袖中取出一個深藍小包,打開來時,里面細細地插了一排針。

她取下兩根來,分別扎在那人太陰、人中兩穴。

又取出一個碧色香袋,置于那乞丐鼻下,與他嗅了半刻,那乞丐竟悠悠醒轉,睜開眼來。

「覺得怎樣?」那女子對他笑道。

那乞丐陡然暈厥,及醒來時見了這些人,尚不知發生何事,一臉茫然。

旁邊有人告知,道︰「你暈倒在樹下,是這位姑娘將你救醒。」

那乞丐聞言,方起身叩謝。

「不必了。」那女子只道,「你受了些風寒,如此寒天,卻只著此等薄衣,自然會受些病痛。」

人群中便有人道︰「我這里有些衣物,可予你穿。」

說著一人進至旁邊屋中,不一時果然取出一件厚厚的長襖來,遞給乞丐。

那乞丐忙謝過接了,立時便穿在身上。

又有人取了一個饅頭並些熱水、與他吃下,那乞丐身上暖和、肚中有了食,面色已然好轉很多。♀

女子又取出一個墨色小盒,遞給乞丐,道︰「這藥膏可抹于你手腳凍瘡之上,假以時日,必能好轉。」

又寫下一方,道︰「此方可治你風寒之癥,如今你癥狀尚輕,並無大礙。」

那乞丐接過藥方,自是稱謝,只是面露躊躇之色。

女子取出一些散碎銅錢,道︰「我所帶不多,這些應可夠三日之分,你且拿去吧。」

旁邊便有人亦舍了些銅錢,那乞丐感激不盡,各個道謝。

忽听有人高聲喚道︰「清漪,你又做甚?」

一個老婦人走進人群,對那女子責道︰「你不好好在家收揀藥草、研讀醫書,又出來瞎跑什麼!」

女子見了那老婦人,忙低頭道︰「姥姥,我只是出來……隨便走走……」

「現在走夠了?還不快回家!」老婦人道。

「百里家女乃女乃,你別罵她了,她在這里給人治病呢。」旁邊有人道。

「她才學了幾天,就敢給人治病!」老婦人哼道。

女子走近老婦人,笑道︰「姥姥,天這麼冷,你小心凍著,我扶你回家吧。」

「不用你扶,我這老骨頭還走得動!」老婦人道,「早上叫你背的方子,可都背好了嗎?」

「我、我這就回去背……」女子低聲道。

「我才出去一會兒,你就跑出來貪玩!」老婦人又厲聲道,「還不快回去!」

「好、好,我這就回去!」女子道。

說著,便已扶了老婦人走出人群,向東去了。

人群也漸漸散去,那乞丐拿了藥方並所得銅錢,自去藥鋪抓藥。

桑洛便仍往村西袁伯家去。

到得袁伯家時,袁伯正在院中將新制陶盆歸放整齊。

見他進得門來,笑道︰「你爹又要種新花種了嗎?這冬日嚴寒,只怕種不得呢。」

桑洛與他一揖,道︰「並非要種新花,只是舊盆破裂,是以尋個新盆換下。」

「要多大的?」袁伯道。

桑洛指了指旁邊一個中等大小的花盆,道︰「與這個相差無幾。」

袁伯便去院牆下挑揀一番。

桑洛便閑看一番。

見他院中別無花草,只在南邊牆下種得一株矮木,橢圓葉片,這般寒冷,仍青翠碧綠,卻不知是何名。

不一時,袁伯抱出一個陶盆來,道︰「這個最好。」

桑洛接過在手,左右看一回,道︰「那便這個了。」

與了銀錢,道聲︰「多謝」,自抱了陶盆回轉。

走至一處,遠遠便見剛才那個乞丐站在藥鋪門邊,那藥鋪伙計只是攔著他,不許他進鋪。

稍走得近些,只听那伙計道︰「已說過了,你趕快走,別白耽誤我們。」

乞丐將那銅錢拿在手內,哀告道︰「我有銀錢,煩你替我抓來。」

那伙計只是搖手,道︰「臭死了,誰要你的錢。」

鋪中又出來一人,對那乞丐道︰「快走!再不走有你好看!」

那乞丐無奈,只好作罷,轉身欲走。

桑洛走至藥鋪門前,對那乞丐道︰「可將方子與我。」

那乞丐見是位衣著干淨的公子,只當是听錯了,仍往前走。

桑洛趕到他面前,對他一揖,道︰「老伯,可否將藥方與我,待我與你配了藥來。」

乞丐方知他確是與自己說話,忙道聲︰「多謝。」便將藥方遞與他。

桑洛自他手中拿過藥方,徑直進了藥鋪,道︰「煩照此方抓來!」

那伙計也無話說,照方抓好,將藥予他。

他擱下銀錢,出來將藥遞與那乞丐。

乞丐自是稱謝,桑洛只道︰「不必。」

自抱了花盆,回轉家門。

進得家門,對桑遠道︰「爹,花盆已帶回了,可合適嗎?」

桑遠出門來,拿過花盆細看一回,道︰「不錯。」又道︰「你將我書房里那盆君子蘭搬過來,在這院中換了吧。」

桑洛便去書房將一盆君子蘭搬了出來,放在那桂樹底下。花期已過,如今只剩厚綠葉片。

桑遠接過君子蘭花盆,先仔細松了土,將花根輕輕提起,桑洛便將盆中所余泥土移至新盆。

桑遠便在新盆中將那株君子蘭重新培好土,桑洛已取了水來,將花根澆透,仍將它搬至書房內避光處放好。

平日里常看父親做這些事,桑洛也都大約會得,常幫著父親照看。

放置妥當,仍然出來。

「明日便是冬節,也該準備準備了。」桑遠道,「我去街市上買些香燭、供物回來。」

「我去便可,爹在家里歇息吧。」桑洛道。

「得給你娘選件寒衣,你怎會得?」桑遠搖搖頭道。

桑洛便也作罷,道︰「那爹早去早回。」

桑遠點點頭,自出門去了。

桑洛無事,便在書房中將昨日讀的一本《南華經》取出,坐于窗前陽光之下翻看。

次日天尚未明,已聞鞭炮喧鬧之聲。

桑洛便比平日早起了些,仍在院中演習劍法。

待桑遠起身後,二人帶了昨日所買香燭、紙錢並寒衣,備了些酒菜,出門往村東而去。

出了村口,走過一個數人環抱的大槐樹,又約莫行了一個時辰,來至一處。

一座矮墳修整整潔,墓碑上字跡清晰,寫著︰「桑華氏玉蓮之墓——夫桑遠立。」

亦刻了桑洛的名字在上。

桑遠將酒菜擺放停當,將紙錢並寒衣燒了,對桑洛道︰「給你娘磕頭吧。」

桑洛便跪于墳前,恭恭敬敬叩了三下。

桑遠自立于墳前,他本不善言辭,此時也只默然無語。

桑洛叩罷起身,對他道︰「你在這里陪伴娘,不著急回去。晚上還要祭祖,我先回家準備。」

「去吧。」桑遠點點頭道。

桑洛便自行回轉。

過了那棵大槐樹,入得村來,行得一段,忽聞得琴弦錚淙之聲。

听那琴音綿綿不斷,頗得深意,不由得循聲尋去。

不一時,到得一戶人家,矮牆並不高,可見院中一株約五尺高的梅樹疏枝伸展,梅樹下一扇紗窗中飄出淙淙之音。

近處听來,那琴音便如靜夜私語一般,切切念念、纏綿不盡;又如初春之水,隨風漣漪、汨汨而去;其音裊裊,其情默默,听之如醉。

不想此處竟有人會得如此好琴,桑洛不覺痴立牆外,靜靜听來。

忽聞兩聲高喝,道︰「清漪、清漪!」

琴聲戛然而止,一女子聲起,道︰「姥姥,何事?」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且不要彈了,將這些藥草切了。」

「好,這便來。」女子聲道。

听那聲音,倒像昨日那老婦人並那年輕女子。

琴音既停,桑洛自悄悄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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