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名︰萬丈紅塵
恆越還是回了無塵閣。
不過一夜，處事玲瓏北海三殿下好似回來了，三餐雖然還是要人伺候，卻不忘模出些貴重小玩意打點奴僕，就是問上一句，「長陵現下何處？」奴僕們也都略帶猶疑如實稟告了。
「長陵是修得心境如水，可你們又不是他，何必為難自己照著他活法過？」恆越笑笑，「喏，今日我讓人送些美酒來，你們藏著自己喝就好，可別讓你們主子知道。」
說著，就大步出去了。
婉畫仙子將她自己寶物引路蝶相贈，蝶翼幽香，跟著它便能一路暢行無阻。恆越也知道這寶物貴重，收雖收了，卻從北海里尋了三四樣稀世奇珍當做回禮。這天下，唯有真心欠不得。
自他無塵閣住下，長陵就經常一個人呆僻靜竹林里，一呆就是一整天。之前他看不見，偌大一個竹林依著八卦方位擺起來，走進去就出不來，現有了引路蝶，他才勉強終于找到了長陵所。
那個一襲白衣上仙就他跟前入定，他眼盲，只能拿手模一模，模出長陵姿態神色，再安靜地候原地。說是安靜，倒也不那麼安靜，信手幻化了一式古琴橫膝上，撫過琴弦時，發出音律凝重古樸，襯得這竹林越發幽寂。
恆越突然想起那年夏日，長陵酒肆里抓了一只偷香油鼠精，兩個人笑得前仰後合，「虧得你修煉百年成精了，居然還惦記著偷香油，真不愧是只耗子。」
鼠精被踩了尾巴，手里還抱著香油瓶不肯放，「要不是為了偷香油能不讓人發現，我才不會這麼努力修煉呢！我是老鼠啊！老鼠天生就該吃香油！有什麼可奇怪！」
那會，他是怎麼說來著？
是了，他說，「你來人世一遭，一天是為了香油，一百年還是為了香油，那你活一天和活一百年有什麼區別？不是枉費了一番修行？」
小鼠精說，「怎麼沒區別？活一天是活一天，活一百年是活一百年！只要有香油，日日活得都活，活即便沒區別，那也是活！」
當夜，他就忍不住去長陵，「你活著，是為了什麼？」
長陵想也不想就答，「沒有。」
他不信，「沒有？一只小小鼠精也知道這輩子只圖了香油，你怎麼會沒有呢？」
長陵說，「不止我，天上人間，就是一世也不知道自己圖些什麼大有人，連一只老鼠也比不得。那你呢？既然你不信我沒有，你自然是有吧？」
他當時也是答不出。
也不是答不出，而是不知如何答，相守一世這樣話由他來說，半個字也不能讓人信服，甚或他自己都是不肯信。
撫琴五指突然停了下來，眼是盲，只有黑暗一片，卻莫名覺得此刻長陵已然睜開了雙目正與他對視。他開口問，「如果那一天喜宴之上，你輸給了我，我要你嫁，你當真嫁嗎？」
長陵知他看不見，還是下意識點了頭，「會。」
恆越笑了，「嫁了可就是一生一世，你也願意？」
長陵神色莫辨看著眼前這個人，半晌才說，「何來一生一世。」
若他們不是仙神，十年恩愛，十年相守，再十年耳鬢廝磨，堪堪就圓滿了百年好合，還能同度奈何，說不準來世再聚只可惜，這一瞬百年光景，往前走，都是遺憾。
因著沒有終點，怎麼走都難免半途交錯。
恆越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乍然竟有些懵。
酒肆里纏綿個三五年不過而已。今日是日夜相對，來日還是日夜相對，小小一個城鎮里與凡人們你來我往相交，活是自然，悠閑也是自然。如此十年，如此二十年，如此二百年，斗轉星移，人世全非，而他們始終不老不死，再何談樂趣？無塵閣也好，北海龍宮也罷，就是由得他恩愛情深，五百年，一千年，兩千年，今日是日夜相對，百年還是日夜相對怎樣情愛繾綣，才能抵得過這茫茫浮生。
「那你情願違心嫁我，又是為什麼？」
「為了度你。」
「那卦象……」
「生死卦。」
長陵說完，還是垂了眸細細道來，「我起先以為，有始有終是一件很完滿事。你喜歡我，那我便跟你一起，予取予求，不必你付出什麼，不必你惦念什麼當你**被滿足，所謂喜歡自然就逐漸消退。當你我感情只留殘渣，從此陌路，那你就不會為我所累。其實說來不過因為我是你劫數，所以我想幫你安然度過這一劫，卻還是難免讓你失了一雙眼……」
恆越當然懂了，那會長陵為他卜一卦早已示下結局如此，是以長陵才會跟他去人間，由著他經營酒肆，縱容著與他魚水之歡，都不過是為了滿心仁慈凡事有因。
可長陵是真不懂情，不是溫柔相待便是情，不是夜夜纏綿就是情，他越是如此，恆越心里反而看得清楚。不由得死死深陷，生怕抓不住抓不牢，不能安眠，心念成結。
命中無七情？
恆越听著長陵素來雨打青石一樣溫潤聲音，不由得思量起來，無喜無悲，無情無愛，究竟是上天賜予垂簾，還是無法掙月兌禁錮。其實，不論那顆骰子擲出是大是小，都無所謂。他拿著一顆真心來賭，就沒想過會贏。
這一場剜心刺骨，就當償還了往昔風流情債也無不可。
事到如今，他認了。
認了這此生唯一摯愛終不悔對他有半點情意，認了這一世交付真心如墜深淵終不會有一句回應，認了這千百年里尋尋覓覓，索性終有這麼一個人，得他情愛兩個字上，輸得徹徹底底！
想著，他竟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得酣暢淋灕，再撫上琴弦時，已是凜冽琴音听得人心里發顫。就是長陵，眼里也變了神色，悲涼難掩恆越這琴音里，滿心滿腔，全是絕望。
就像他那一雙已經瞎了眼，全是黑暗，是黑暗，只有黑暗，暗沒一點光。
他雖是全然無法體會恆越此刻心境，只是隱隱，總有一股悶得讓人發慌情緒堵心口，甚至無法再繼續直面恆越。好似他成為了一個手握屠刀罪人，將恆越刺得鮮血淋灕。
那個萬丈紅塵，到底是怎樣一個存，竟比修羅地獄，使得人受苦痛折磨，不死不休？
仿佛是從呼吸聲從察覺長陵嘆息，恆越伸出手去拉長陵衣袖，輕聲說了一句
「長陵。」
「我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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