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寺後一家人 父親的心願之聚餐(5)

作者 ︰ 四胖子

三點半,美帆走在長樂鎮通往婆家的街道上,小鎮已面目全非,別人嘴里叫舊貌換新顏,她看來卻像丟了魂兒的空殼。猶記當年初往賽家做客,小鎮正籠罩在一片淡青霧靄中,宛若某個瀟灑的國畫師以鋪水技法渲染出來的那麼淋灕飄逸。鎮上絕大多數房屋始建于清末,當街全是木排門,有青石台階、石門坎、石燈籠、石牌坊、石橋、石井、石桌、石凳。街面上的石板坑坑窪窪,一副飽經風霜的模樣,往昔不知磨礪過幾代人的鞋底,終究被馴服得圓潤溫馴。青苔藤蔓在斑駁的粉牆上悠然爬行,雨水自裹滿銅綠的鐵馬上靜靜滴落,仿佛深閨女兒的心事婉轉柔弱,微風一驚便消散。她站在油紙傘下,被古樸純美的風景迷住了。那不正是只在戲文里出現,現實中求之不得的畫面麼?緩步經過一座座靜謐的小閣樓,恍惚听到誰家小姐清唱「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徘徊無語怨東風。」,流連在爬滿薔薇花藤的院牆邊,好像真有多情公子在牆那頭理絲桐,悠悠彈一曲《鳳求凰》。美帆始終認為,正是有了這些如夢的景致做鋪墊,她才會在之後的拜訪中對那位文靜靦腆,有著雨夜般憂郁眼神的英俊少年一見鐘情。

此時街坊家正蓋新房,東部發達鄉村流行的西式小洋樓,西拼八湊的風格不知是從法國小鎮還是美國鄉村搬來的,沿路堆積著如山的建築廢料,美帆望向碎裂崩壞的磚瓦感嘆︰「拆吧拆吧,人人都厭舊喜新,不知道新的都是虛的、假的,舊的才真真實實是咱們自己的呢。」

來到賽家,開門的是多喜。

「爸爸,近來身體好嗎?」

她恭敬行禮,請示禮物放哪里。

多喜問︰」一個人來的?你丈夫呢?」

「他在上班。」

「星期天也不休息?」

「是,听說有重要案子。」

多喜右手一揮︰「你嫂子在廚房,過去搭把手吧。」

佳音正剝蝦殼,見到美帆便放下活計為她倒茶。

「給我一杯冰水,地鐵里空氣太髒,我的胸口到這會兒還堵著呢。」

「二弟沒跟你一塊兒來?」

「他?哼,我哪兒有那福氣,人家的老公是老婆的護花使者,我的是……算了,不提也罷,晚飯吃什麼?」

「爸爸讓做清蒸桂魚和白灼蝦,我還打算煮個老鴨煲,燴個油鹽水泡蜆,炒個蝦仁,炖個獅子頭,拿火腿悶點筍干,再做個芝麻里脊,拌點小菜就差不多了。」

美帆有些不痛快︰「全是小姑子愛吃的菜,來之前就猜到了,爸爸偏疼女兒,只對她們家上心。」

佳音笑道︰「別多心,這些菜家里人都喜歡。」

美帆否認︰「我只喜歡清淡的素食,不吃葷腥。」

「待會兒小姑子會帶松茸來,吃那個吧。」

「松茸有什麼了不起,我這幾天沒胃口,要是有一碗酸溜溜的竹筍冷面就好了。」

「街上的面店有賣冷面條的,我去買些來。」

佳音說著忽然警覺︰「你最近想吃酸的?身體怎麼樣?有沒有哪兒不舒服?」

美帆徹底拉下臉色,她明白大嫂的暗示。

「你想多了,我也巴不得出狀況,可惜沒那個命。」

佳音十分歉疚,怨責自己不該戳朋友心病。美帆與亮結婚十年一直未能生育,吃藥、打針、幾乎跑遍國內所有知名的治療不孕癥的醫院,結果全都徒勞。沒有孩子的家庭發育不良,近年來亮工作繁忙,夫婦間的關系也日趨緊張。

「你們還在努力嗎?」

「努力?早放棄啦,這些年我吃的苦你都親眼看到了,大把的錢白白往水里扔是一回事,那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我再也不要生孩子了,能湊合就湊合著過,過不下去再想辦法。」

「去領養個孩子怎麼樣?珍珠她爸跟我提過這事,說爸爸那邊他去爭取。」

美帆搖頭興嘆︰「替我謝謝大哥啦,我現在的處境根本不適合養小孩,家庭溫暖對人的成長至關重要,我們家別說溫暖,簡直形同冰窖。」

佳音更加憂念︰「二弟還那樣?」

提起丈夫美帆便不自覺翻白眼︰「比以前更厲害啦,他那個人死性難改,只會變本加厲。自從星期一一起吃過早餐後就不見人影了。」

「他……一直沒回家?」

「那倒不是,每天凌晨會回家洗澡換衣,在書房躺兩三個鐘頭又走,對這種把家當旅館,把妻子當鄰居的男人我是半點心腸都沒有,動不動捫心自問,當初干嘛結這個婚。放棄熱愛的舞台和成千上萬擁戴我的戲迷去過這種苦悶無助的生活。佳音啊,你說世上還有比我更愚蠢的人嗎?」

佳音知道美帆肚子里脹滿海一樣深的苦水,傾訴起來泛濫成災,被公公听到可不妙,忙好言勸慰。

美帆也知場合不對,看來看去問︰「有沒有我能做的?」

「都干得差不多了,你歇著吧。」

「不行,我煩的難受,不轉移注意會瘋的,你就讓我干點什麼吧。」

佳音沒奈何,拿出蘇子葉和水芹菜讓她洗,在美帆悶聲摘菜時悄悄觀色,心里替她憂急。

與此同時,景怡結束同學會返家,打開家門一個漂亮的小男孩猛撲到他懷里。

「爸爸!」

他一把抱起使勁親孩子小臉︰「燦燦,爸爸的乖兒子,今天有沒有好好听媽媽的話呀?」

玄關里站著他嬌俏的妻子,奇怪的是對方粉面含慍,兩手插在腰間,圓圓的杏眼死盯住他。♀

景怡奇怪︰「千金,你心情不好麼,跟燦燦吵架了?」

千金氣呼呼的︰「我本來心情很好,可是五秒鐘前被你激怒了。」

妻子莫名朝剛到家的丈夫發火,常人都會感覺荒唐,然而景怡對此習以為常,只想弄清情由。

他小聲問兒子︰「媽媽怎麼了?」

燦燦搖晃小腦袋︰「我也不知道。」

景怡放下他,笑盈盈上前搭住千金雙肩︰「你是不是弄錯了?真是我害你不高興的?」

右手背重重挨了一下,看來火氣還不小。景怡尋思自己哪里做得不妥。昨晚上班前明明備好今早的早餐,也給她買了新上市的游戲和小說漫畫,還屯了她愛吃的點心零食,挑不出漏洞呀。

他忽然省悟︰「你是不是怨我昨天沒下載你喜歡的連續劇?昨天不是有急診嘛,我上班時人家還沒上傳,不過已經拜托同科室的小張幫忙了,待會兒就傳我郵箱里,乖,別生氣啦。」

「哼!」

千金再次推開他,大聲詰責︰「你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

「不、不知道,一進門你就朝我瞪眼楮,我這心里霎時沒主張了,親愛的,我究竟干了什麼,該不會前晚睡覺時說你壞話了吧?要是說了也是夢話,根本當不得真,我對天發誓!」

千金像受盡委屈的孩子大發脾氣︰「你的誓言全是假的!以前明明說好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給我擁抱,可剛才卻先抱燦燦,你說話不算數!」

荒唐謬悠的理由連燦燦都傻眼,景怡忙辯解︰「那是意外,你都看到了,是燦燦先跑過來的,我總不能將投向自己懷抱的孩子狠心推開吧,這違反生物本能。」

千金不依︰「那你也該先親我,干嘛親他!」

燦燦見父親窘迫失語,便反駁無理取鬧的母親︰「媽媽,今天地鐵上的女乃女乃不是教我一個新諺語嗎,先到的鳥兒有食吃,誰讓您動作慢。」

千金冒火︰「臭小子,竟敢教訓長輩,過來讓我打手心!」

景怡攔住羞惱的妻子,燦燦則朝母親吐舌頭︰「長輩是不會為這點小事跟小輩吵架的,媽媽比我更像小孩子。」

「說什麼!我繞不了你!」

燦燦沒等千金嚷完便蹦跳著跑進屋,她只得向丈夫撒氣。

「都是你慣的,現在連燦燦都學會欺負我,這日子沒法過了!」

「你消消氣,燦燦是我們的兒子,跟親生兒子有什麼可計較的。」

「那是我不對了?你也認為我小氣?」

「不是,我當然不會那樣想,但你也要體諒一下我,中午剛在外面受過氣,滿心指望回家求安慰,你就不能對我溫和點。」

千金一听急了︰「誰給你氣受?病人?還是你們主任?」

景怡郁郁不歡︰「你還不了解自己的丈夫?世上能折磨我的人一根手指就能數過來。」

「我大哥?」千金拍拍小腦門,「對哦,你們是同學,大哥今天也去同學會了?」

「去了,一到那兒就給我臉色看,說話夾槍帶棒,還當著老同學沖我翻白眼,憋屈得我喝水都塞牙。這不,午飯只吃了兩塊涼拌黃瓜,這會兒還頂在胸口呢,我得吃片消化藥。」

景怡假惺惺去臥室找藥,千金馬上端水過來,等他吃藥後憤憤不平道︰「大哥怎麼又這樣,老對你凶巴巴的,就算不念十幾年同學情分,好歹也是自己的妹夫呀。」

「就是說嘛,如果只是同學關系我不跟他一般見識,問題是你是他妹妹,燦燦是他外甥,看在你倆份上也不能對我那麼刻薄。你大哥從小目中無人狂妄自大,把我當成奴隸呼來喚去,小學六年級時我就從內心深處跟他劃清界限了,完全將其視為異類。」

千金狐疑︰「那你後來干嘛還跟他來往?」

景怡月兌口說︰「笨那,還不是因為你,不然那家伙有什麼地方值得留戀。」

千金比他足足小八歲,小學四年級暑假,景怡被秀明抓到家里代寫作業,邂逅了要求他幫忙扎頭發的兩歲小女孩,從此成為她的護花使者。

聞听丈夫此番表白,千金喜不自禁︰「這麼說你從小學六年級就愛上我了?那時我才四歲也。」

「又不是變態怎麼會愛那麼早,當時不過覺得你很可愛,心里有點放不下,高中以後才漸漸牽腸掛肚起來。」

景怡鉤鉤妻子下巴,千金立刻摟住他的脖子︰「不管愛沒愛上,為了跟我見面和自己討厭的人做朋友,你對我真好。」

「知道對你好了吧,那還沖我發脾氣。」

「以後不那樣了,待會兒見了大哥我替你修理他,別人不敢說,對付大哥我有的是辦法。」

「不用啦,你只要在心里聲援我就夠了,來,讓哥哥好好抱一下,剛才抱燦燦那個是親情,這個才是真正的愛情哦。」

四點半,貴和提著裝滿泡芙的紙盒奔跑在通往車站的小路上,十多分鐘前他的車拋錨了,只好乘地鐵回老家。人急禍多,加上沒留神,不久撞上一位立在路中央發呆的女士。紙盒爆裂,對方的衣襟立時沾滿女乃油。

「對不起,一時沒留神!」

貴和忙不迭哈腰,掏出紙巾遞上,再彎腰收拾掉落地上的點心殘骸,起身時那女人正漫不經心擦衣服,別說,模樣還不賴,利落的短發、瓜子臉、眼楮不大卻很有神,鼻子嘴巴生得十分秀氣,但又不顯柔弱,嘴唇繃緊時透著股倔強,像個不服輸的主,多半是出入高檔寫字樓的職業女性,年紀不好猜,反正不是花樣女郎。

「您的衣服得去干洗才行吧,我賠您干洗費。」

自幼與嬌氣的妹妹、柔淑的大嫂相處,貴和非常尊重女性,第一時間誠懇交涉。

女人心不在焉的拒絕︰「不用了。」

「那這衣服在哪兒買的,我給您買件新的給。」

「不麻煩。」

「留個聯系地址,我讓快遞送去。」

「不用。」

「小姐。」

去路受阻,女人木訥的臉因煩躁生動起來,貶笑打量他︰「這是時下流行的搭訕方式?不好意思,你找錯目標了。」

好心被誣誰都受不了,貴和心想「這人怎麼這樣」,一面保持風度。

「您別誤會,我只想表達歉意。」

女人確鑿無疑的說︰「我已經接受道歉,你依然糾纏,不為搭訕為什麼?」

「糾纏?」

「提出賠償衣服,越過電話號碼直接索要地址,你可真省事啊。我想之後你又會借著送衣服的時機請我吃飯,說要做朋友,然後順理成章跟我見面,是這樣吧?你這種人我見多了。」

她扔下一番嘲弄後邁步要走,貴和可不是白受欺負的主,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小姐,恕我冒昧猜測一下,您的職業是寫言情小說?上面那段分析非常像小說里的情節,可惜過于老套。」

「你這人……」

「原諒我主觀臆測,可是是您先以個人感受任意判斷我的。」

女人覺得他很可笑︰「那就算我猜錯了,讓開,我趕時間。」

貴和不讓︰「您不道歉?」

「我干嘛向你道歉?是你先撞到我的。」

「評判一件事得聯系前因後果,從結果看確實是我撞到您,但起因是您先擋了道,所以我才是受害者。」

他近似耍賴,女人真的生氣了︰「這里是公共通道,人人都可以使用,怎麼能說擋你的道?」

貴和笑道︰「通道是用來走路的,剛才見您時您卻原地不動,假如一艘船順流而行,忽然撞到河中央突起的礁石,您覺得人們會怪罪正常行駛的船,還是阻塞河道的礁石?」

「把我比作礁石,你實在太無禮了!」

「總比您擅自將人說成在街頭隨意搭訕的小流氓來得友善。我還想說明一下,這盒泡芙是我花了四十分鐘排隊,和一群張牙舞爪的女人誓死拼搶九死一生才買到的。單就商品價值而言確實比不上您的衣服,可我寧願用三天的精力去換這樣一盒美味的點心,也不願支付三秒鐘的時間與您這樣的小姐約會,嘿嘿,明白什麼意思吧?」

女人大概初次遇到他這種牙尖嘴利的男人,想發作又不得其法,惱怒中手機鈴響。

「我在附近,十分鐘後到。」

她快速掛斷,停瞋息怒,尖尖的小白牙按住下嘴唇說了了一句令人懵懂的話︰「雖然不知道你是從哪里冒出來的,但是謝謝你讓我此刻的心情更加惡劣,希望你的三秒定律能廣泛應用到其他人身上,祝你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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