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染煙華 夜宴群官,獸首金樽,兩江本同根

作者 ︰ 路潞安

入秋的晚風本應蕭蕭索索,淒淒慘慘,誰知剛到了雲陽的地界,素斂卷了車窗簾,卻見那星空灼目的夜幕里,真真兒連一朵雲彩也沒有。♀

夜風里都流溢著一股子燥熱。

黑色夜幕中,雄偉的雲陽城門敞開,城外狂風卷起一陣塵土,令人睜不開眼。

「相爺,玉鏘侯囑咐我,在你跟那一群油光滿臉的官爺們喝酒前喂你一顆清露丸。」素斂剛捋平那混世人物因為貪睡而卷得皺皺巴巴的袖子,便塞了一顆藥丸讓江雲宛咽下。

「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換了主子,你幾時見過我爛醉,今兒個不把他們都放倒,我江雲宛跟你姓兒。」江雲宛一腳踏出馬車,重心不穩,抱上了近旁的一顆古槐,那絳紫底鸞鳳噙纓絡的寬袍上粘了一層灰。

素斂氣得連白眼也不想翻了。有多少件氣派的衣服,能經得起這位祖宗穿上一天!

素斂心下暗罵,如今帶來雲陽的衣物恐怕又不夠穿,誰知她那曲水繡花緞面兒的鞋,還未落地,卻被一只手扶著,穩穩地下了車。

素斂一回頭,卻嚇得魂不附體。

那黝黑又枯槁的臉,宛如鬼魅,那人臉上掛著一絲油滑諂媚的笑,令她脊梁骨發寒。

「江大人,想必來我們雲陽府,一路舟車勞頓,風塵僕僕,卑職已在府內設宴,還請江大人賞光!」說罷那黝黑枯槁似樹枝的人已經畢恭畢敬,把她奉若神靈般地恭迎下車,便立即有小廝前來引路。

江雲宛一哂,拍拍身上的灰,笑道︰「這位便是雲陽知府劉汝臣劉大人罷,本官在這兒呢,你現下扶著的是我府上的丫鬟。」

那劉汝臣渾身一顫!

立刻回頭去瞧,絳紫袍,朱砂紅鸞鳳噙纓絡,寬大的衣袍幾乎要被那女子臃腫的身子擠開,如此卻也罷了,那女子紅光滿面,笑容猥瑣,哪里和傳聞中艷驚皇城,大燕獨秀,蕙心蘭質,快意風流的當朝右相有半分相似?

劉汝臣卻瞬間冷汗如瀑。

自己真是笨吶!

那江大人是怎樣的人物,十六歲一人一信一箭擺平了一場夜秦與北梁的聯手,一顰一笑一揚眉就打敗了宇文鋒,連皇上對她三年不上朝都不敢多說些什麼,她一定是個左右逢源,世故圓滑的官場高手。

那樣的人,自然多著人去巴結奉承,自然在傳聞里被形容成宛如天神,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可一年年官場混下來,右相那位子高處不勝寒,再俊美如謫仙的人物也得在夜夜笙歌的飯局上喝成個水桶腰。

「江大人,小的有眼不識泰山,請江丞相大人不記小人過,宰相肚里能撐船……」劉汝臣一個激靈,跪地不起,惹得城門外一干守城的將士們瞠目結舌。

「劉大人,你這說的這卻是什麼話?」江雲宛忽地瞪大眼楮,那亮晶晶的眼眸里幾乎溢著一層淚水︰「本官初來乍到,連雲陽城門都沒進,這幾十年來,你在雲陽為官,夙興夜寐,清如風,明如鏡,才使得雲陽如此繁華,百姓安居樂業。你這一番話豈非讓我這後輩折壽了?」江雲宛立刻撲過去扶起劉汝臣,那宮花散余毒未消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假惺惺的痛心疾首的模樣。

他二人左一句右一句,听得素斂冷汗直流,她從未見過江雲宛這副虛偽的樣子,真不知道她正在滿肚子壞水兒地打什麼如意算盤……

上了軟轎,自然是一番顛簸,江雲宛眼皮沉重,打了許久的瞌睡,醒來時雲陽城內華燈初上,雖然沒有灝京那般繁華,又因旱災而顯得有些蕭索,但為了迎接她這位當朝右相,還是頗費心思地多點了幾盞明燈。

劉府門前,一群家僕們掌燈簇擁而出,江雲宛被劉汝臣扶下軟轎,便踏進那有些老舊腐朽的門檻。

果然,雲陽府大動干戈,下轄的各州縣官員如數到場,知州縣令通判,個個精神抖擻地參見她這位正一品大官,皇帝眼前的紅人,為官為政之人的偶像,大燕第一位女相公,那場面宏偉又悲壯,簡直將劉大人的府邸擠了個滿滿當當。

萬眾矚目中,江雲宛漫不經心地落座,三重廣袖散開,露出腫脹白胖的腕子,雙手支在桌上懶洋洋地托腮觀望。

果真,眼前眾人一個個面黃肌瘦,干枯羸弱,似乎幾個月沒吃飯,那灰撲撲的官服連原本的顏色都看不清楚,興許已經三個月沒洗澡,而且各個官員面露悲戚之色,皆是瞪著一雙水汪汪的眼珠子等江雲宛發話。

假,真是假死了。♀難不成這一場還沒爆發的饑荒,竟讓他們當官的連飯都吃不起了?

才不是什麼憂國憂民。

江雲宛幽幽地嘆了口氣……

席上眾人見她蹙眉,心下具是一驚。

今日接風宴不過是探探這位相爺的口風,究竟能給多少賑災銀兩,她究竟是兩袖清風,剛正不阿,還是兩眼一閉,與他們同樂?

江雲宛為難道︰「唉,如今天災當頭,看到各位面露菜色,想必已經是攢夠了賑災的糧食。」

眾人目瞪口呆,暗道這位相爺果然是個狡猾的主兒,難不成她想左右逢源,兩面討好,一面為皇帝分憂,一面跟他們一起數銀兩?

這才叫貪官……

劉汝臣眉毛一跳,幾乎泫然淚下般︰「江大人,我雲陽府雖然算不上魚米之鄉,但也算商旅如織,四通八達的地界,這糧倉里的糧雖然充足,但這樣一場大災,我雲陽三個月一滴甘露也沒降,顆粒無收,光靠開倉放糧,恐怕無法自足,還請江大人明鑒!」

說罷,眾官員有幾位已經攬過袖子,淚如雨下,更有甚者止不住嗚咽,竟幾欲以頭搶地來懇求朝廷撥款賑災。

「是呀相爺,卑職已經在周邊的州府買了糧食,劉大人甚至用了自己的俸祿,更召集了當地鄉紳巨賈來募捐,但我雲陽百姓如此之多,只怕饑荒一旦鬧起來,雲陽定是遍地餓殍,民不聊生,滿目瘡痍啊!」曹通判果然和劉知府一個鼻孔出氣。

江雲宛不禁咋舌,想起她來雲陽之前,在文德殿里,皇帝的一席話。

「江愛卿,作為國之股肱,朕的右手,如今國難當頭,你定要為朕出一番力才好。」皇帝一襲鮮艷的絳紗袍映得他滿目愁容,更加悲戚。

「皇上,雲陽旱災,饑荒一旦蔓延,國庫定要撥款賑災,我去雲陽不過是給百姓們吃個定心丸,可沒銀子怎麼救災啊?」江雲宛雙手一攤,幽怨地問道。

「唉,難道你竟不知道,江愛卿,玉鏘侯去北疆鎮守,佔下數座城池,連年征戰,那軍費已經是讓國庫吃緊,如今這麼一場天災,實在無法多拿出銀兩,朕又如何能眼見著百姓們受苦!」燕帝鷹眸一斂,竟然多了幾分痛楚之色。

江雲宛心下暗道,若不是你好面子,喜歡大興土木,國庫哪里會如此吃緊。

「皇上,到底能給臣撥多少銀兩去賑災?」

皇帝伸出五個手指︰「五千兩。」

五千兩,她手里只有五千兩,如何來賑災啊……

江雲宛覺得前幾日燒得她有些暈乎,如今一睜眼,眼前這一場沒有硝煙烽火的戰場更讓她頭疼!

皇帝說國庫沒錢,知府說已經窮得揭不開鍋,那讓她怎麼辦,難道她有錢麼?

心下一怒,既然喜歡演戲,我一定要讓你們這些年吃進去的全都給我吐出來。

江雲宛一拍桌子,她本就有些力氣,不似尋常柔弱女子,再加上那宮花散的余毒未消,腫得如蓮藕的手臂剛剛拍上桌子,竟然拍得桌角斷了一只,那桌上茶盞立刻摔碎了一地,這風雲突變,令一屋子的官員直打冷戰,只見絳紫鸞鳳袍中,那只雖然水腫,卻依舊帶著狠辣和殺伐果決的腕子一揮——

她怒道︰「劉大人,本官離開灝京之時,聖上言辭懇切,下了罪己詔,雖是口諭,但聖容悲切,語帶哀傷,聖上說水旱累聞,戰事頻繁,朕自登基伊始,不肖太祖之賢德,不納眾臣之直諫,不問宗廟之社稷,不建雄偉之業績。群僚所言,皆朕之過,今朕痛至刻責,誠心悔過,百姓有苦而朕不知,此次惟願天災降于朕一之人身,朕願為黎民蒼生代罪耳。」

一席語調鏗鏘,慷慨激昂的發言,江雲宛語畢便淚如雨下︰「你我皆為臣子,君憂臣辱,君辱臣死,如今天災將至,若無法為陛下分憂,何談為臣之道,盡忠之心?」

你演,你道我不會演麼?江雲宛兩眼一閉,登時泫然淚下,那淚珠不斷,不消片刻便沾濕了前襟。

而她這一番轉述的罪己詔,將皇上的名頭搬出來,誰敢說不?登時,那屋內的官員一個個匍匐在地,大聲哀哭道︰「臣罪該萬死!」

一時間火熱的氣氛到達頂點,江雲宛拍案嘆惋道︰「既如此,明日各位召集鄉紳巨賈,定要悉數出席,如今國庫虧空,北梁頻擾之際,唯以此才能為皇上分憂,為黎庶蒼生盡責,在朝為官難道不應如此麼?」

「江大人所言極是!」一群剛剛還哭窮的貪官們,個個淚流滿面,五體投地。

※※※

雖然戲演完了,但酒一定要喝,這是鐵一般的真理。

哭得七暈八素之際,江雲宛見酒席一開,便斂了洶涌淚水,接過丫鬟遞來的酒杯。

獸首金樽,瓊漿玉液,這劉大人剛剛不是還在哭窮麼?江雲宛揉了揉眼,將那金樽取過,攬袖而飲,只輕呷了一口,頓覺那酒香順著喉嚨,滑進五髒六腑,化作融融的暖流,散開在肚子里。

「好酒。」江雲宛眼眸一亮,這定是藏了幾十年的醉春風。

「江大人好酒量,這可是埋在我自家院子里二十年的醉春風,如今為大人接風,今日才挖出來,還望江大人不嫌棄寒酸。還有這金樽乃是卑職傳家之寶,當今世上也就只有江大人用得起此杯!」劉大人開始拍馬屁。

言下之意,不過是我不是哭窮,我是真窮,除了好酒沒有別的能孝敬您。

江雲宛眉開眼笑,因為服了清露丸,一絲醉意也沒有,而在車上顛簸了大半天,如今肚子直叫,便不顧他們敬酒,悶頭大吃。

「江大人,既來了我們雲陽,便嘗嘗鮮,這道魚叫做兩江魚,是從江和蕪江兩條江里撈出的鱸魚,這蕪江乃是江的支流,雖然同源同根,但分流而行,不過,卑職以為這道菜的寓意乃是兩江雖不同,其實是一江之意。大人覺得這兩江魚如何?」那劉汝臣眼眸一轉,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魚肉,幽幽說道。

江雲宛一怔。

果然逃不出此劫……

雖心下隱隱懷疑,但直到此時才不得不信!

心頭一涼,竟然連嘴里的魚肉也覺得沒了味道。

她聰明到如此,其實早就明白,又何須他劉汝臣如此挑破?

雲陽之災,皇帝派她一人前來即可,又為何神神秘秘地把玉鏘侯從北疆召回來,不過是因為不信任她……

而後,她和秦湑遭到暗殺,秦湑危機重重,而她只是中了宮花散這種甚至不能稱作毒藥的毒,那麼很明顯,阻止她來雲陽的人,是她的至親!

不想傷害她,卻對秦湑滿含殺意。

雲陽旱災油水很大,誰不眼紅著撈一筆。可如果那人是自己的父親,又如何做到兩眼一閉,大義滅親?

想必皇帝就是為此,才會讓秦湑跟來。

兩江雖不同,其實是一江。

能跟她同根同源,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人,還能是誰?定然是自己游玩山水的父親,江修。

可他為何要貪?還是說,不止是貪?

雲陽之後,又有什麼?她是不是真的不該來此……

那麼秦湑,原來也不信任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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