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瓢潑,八方雨幕如瀑傾下,黑雲滾滾的夜幕里,雷電交加。♀
璟王府,幽綺閣,燻香繚繞開迷離煙氣,綠紗窗外暴雨傾盆,順著廊檐滑下一層水簾,那深藍帷幔中,被風吹開紗衣,露出一截皓腕,膚如凝脂。女子簇擁錦被,斜倚著白底青花的軟墊。
柳葉眉,芙蓉面,柔荑腕,桃花唇,濃妝艷而不妖,顰蹙哀卻堪憐。
璟王妃,昔日未出閣時乃是御史中丞範大人的小女,範綠綺。
「錦瑟,王爺剛剛可喝了我備下的藥?」範綠綺披衣起身。
「王爺傍晚時分回府便吃了藥。」錦瑟為她系上雪白的斗篷,笑著回答︰「這會兒,他興許剛睡下罷。」
顏懷生來體弱,痼疾難除,每日傍晚都要吩咐廚房為他熬藥,而今日,她不過是多加了幾味藥罷了。
那藥性雖然不烈,她怕他單薄病體不堪承受,但只要是個男子,此時定然不會睡下。
「去邀月閣。」範綠綺唇角噙著絲冷漠,如今,她正好拼死一搏。
今日,太子被廢。
燕帝膝下只有三個皇子,其他全部早夭。
大皇子天生聾啞,如今太子被廢,能躋身東宮的,只剩下璟王。
也就是說她的夫君成了太子,她就是太子妃了……可是,心里那份不安愈發明顯。
自成婚之後,他何時踏進過幽綺閣半步?
七年姻緣,從未舉案齊眉,雖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他只是娶她進門當王妃,連洞房花燭夜都是她一人枯坐床沿捱到天明。
她自然不服,雖不是艷傾天下,絕色佳麗,但她自詡美貌年輕,如何嫁了過來飽受冷眼?
她每日費盡心思討好他,錦裳華服,金翠珠玉,淡妝濃抹,花前月下,她想著就算他不喜歡她,總會看她一眼。然而,七年悠悠而過,她等了太久,他每夜不是外宿,就是在花園侍弄花草,賞月觀湖。
若說他冷漠,但他每次微笑都那樣溫柔似水,若說他無情,他一襲雪衣,溫潤如玉,謙謙君子,從未虧待過她。
可那樣的不溫不火,實在是種折磨。
成婚七年,她對他說,她懷了孩子。
他們從未有過房事,孩子自然不是他的……
顏懷聞言,只是微微一怔,隨後宣太醫來號脈,每日吩咐廚房為她熬安胎藥,她生產那天,他也好端端地等在門外,一切看起來都像是真的。♀
如此奇恥大辱!他竟然坦然承受?
一個男子,為何如此性情冷漠,連綠帽子也戴得泰然處之!
從那天開始,他便許了她自由,她偷偷在幽綺閣相會男子,甚至外出夜不歸宿,他也不聞不問,對下人們的議論置若罔聞。
範綠綺時常覺得,顏懷皮囊之下只是一具枯骨,那溫潤如玉的君子模樣下面,早已千瘡百孔,心如死灰。
究竟為何?
直到那日,她看見他從廣袖中抽出的一塊錦帕。
素色的底,縴塵不染,但湊近細看,那蹩腳的刺繡,竟歪歪扭扭繡著兩只呆頭鵝。
只一眼,她便知道是誰繡的……
江家小女,當朝右相,從小貫五經通六藝,騎射一流,經天緯地,琴棋書畫無所不能,但女子的繡工女紅一竅不通,七年前她愛慕十三皇子,卻被皇帝婉拒。
如果,他從那時便喜歡江雲宛,為何又拒絕她的一片痴心,為何又向皇帝請旨娶了自己?
而如今,他成了太子,若他登基即位,他又怎麼會讓一個根本不是他的孩子成為皇子,讓一個他從未正眼瞧過的女子為後?
今日,她定然會被休,這樣灰溜溜地被趕出府門之前,她也要親耳听他說出真相!
璟王的邀月閣門外,因她事先安排,此時四下無人。
這是她嫁來之後第一次踏進他的暖閣,那扇門被風吹開……
重重帷幔,她見他坐在床沿,果然未睡,那雙迷離的眼眸滿含疑惑地望著她走進來,似乎帶著些恍惚,他平日里慘白的臉此時染上了幾許緋紅。
貪歡,這種藥無人能抵抗藥性,果然,連宛如謫仙,冰魂雪魄的顏懷也無法自控。
「王爺。」她走進門,聲音魅惑而又溫柔。
顏懷苦笑,那微皺的眉宇此時在她的眼里,卻是春風十里桃夭遍地般的粲然撩人。
「綠綺。」顏懷低語。
他竟然喚了她的名字?
範綠綺忍淚月兌下斗篷,一襲如煙似霧的紗衣,隱約可見衣下雪白的肌骨。
她緩緩跪下,赤紅色的紗衣四散開,若牡丹花綻,美得驚艷。
顏懷呼吸又紊亂了幾分,但那緊緊蹙眉的冷漠如冰雪般。
「王爺,成婚七年,今日你若不要我,便休了我罷。」範綠綺幽幽說道。
她起身,緩步上前,那如風的紗衣拂過他的側臉,卷起一片幽香,她淺笑著坐在他的腿上,而那皓白溫熱的手,輕輕勾過他的臉頰,指尖滾燙,耳畔是他沉重的呼吸,眼前他顰蹙的眉間,在她眼底浮起迷離的神韻。
「不用這樣,我不會踫你。」
顏懷淡淡一笑,他紅透的臉微微側開。
範綠綺微怔,她明明知道他的掙扎,她知道他此時的難忍,為何他依舊薄情如斯!
「殿下,你要娶江雲宛了麼?」範綠綺淚水洶涌,一滴滴的淚珠滾落,染上他雪色的袍。
「雖然娶她,但你還是自由的。」顏懷淺笑道。
「自由?」她頓時心如死灰。
自由……七年來,她被這自由禁錮,無法展顏,無法快樂,自由重得如山,壓得她無法呼吸!
她忽地冷笑起來,那笑聲像是鬼魅,又滾落下無數淚水,她此時似乎瘋了。
「我生了別人的孩子,還給你下了藥,你居然還不休我?」範綠綺流淚,卻又笑得痴狂。
「我虧欠你的,今日都還你。你若是想要自由,我許你安全離開,你若是想要榮華,也可以留下來。只是你要我的心的話,我無法給你。」顏懷清冽而又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宛如死灰一片︰「十年前,那顆心,便不在我這處了。」
十年前?
範綠綺淚水朦朧的視線,看清他如死人一般的寡淡,那襲雪衣溫柔得像雪,潔白清冷,縴塵不染,但白衣之下的肌骨卻像是枯坐千年,森然冷寂得顯出萬千絕望。十年前,顏懷不過十五歲啊,十五歲那年,他便遇到江雲宛了?
十年來,他怎樣的寂寞,怎樣的無望,看著她一次次與自己錯身,漸行漸遠,他伸出的手,連她的衣袖邊角,也無法握緊。
可明明那樣的心緒絲毫未變,日積月累固如磐石,他既然死了十年,再烈的藥,再烈的酒,也無法救他……
她究竟妄圖些什麼?他的愛意和溫柔,已經冷透了!
範綠綺忽地哭出聲,她緊緊摟著他的脖子,覺得他滾燙如火的肌膚下,是不會流動的冰河。
「我不要走,我也不要自由,你看我一眼也好,不看也罷。」範綠綺哭喊著,淚染衣襟。
顏懷輕輕攬過她的腰,她烏墨青絲滑過他的手臂,他指尖的溫度漸漸冷卻。
到最後,和心一樣的冷。
※※※
翌日,皇城沸騰,璟王成了太子,入住東宮,而另一條消息也令天下為之一震。
太子殿下三日後迎娶當朝右相江雲宛!
這是怎樣的奇緣,他們二人七年前錯過,如今璟王成了太子,江丞相又成了太子妃?
朝野上下,議論紛紛,有心之人莫不感覺到一片表面平和之下,暗流洶涌。
皇帝還在昏迷。
而近日又是冊封太子,又是太子大婚,這之後,那雙翻雲覆雨,攪動天下風雲的手,竟然是身居後宮的皇後!
聖上病入膏肓,皇後執掌大權,和右相一起處理朝政,這顏氏的天下,眼看著就要江山易主,變成江家的了。
而此時,敬國府上下也亂作一團。
素斂剛剛听說江雲宛要嫁給顏懷,便立刻拉著霜兒和落碧敲開了江雲宛的房門。
江雲宛正躺在床上,依舊是那副天崩地裂,江河逆流也與她無關的模樣正在蒙著被子睡大覺。
素斂氣勢洶洶地奔過去︰「相爺,你還有心思睡覺?你為什麼要嫁給太子殿下,侯爺又怎麼辦?」
霜兒一驚,沒想到自家大人居然這麼受歡迎,玉鏘侯和太子都搶破頭地要娶她……
而那百花錦被一掀起來,素斂卻看見那往日笑嘻嘻的家伙,此時空洞地睜著眼楮,繡海棠的紅色綢枕上一片淚痕,已經被濡濕了大半。
「相爺……」素斂鼻子一酸。
「素斂,下個月你便要成親了罷?」江雲宛淡淡一笑問道。
「我不要,我要一直陪著你。」素斂忍著眼淚。
「傻丫頭,如今,要變天了,沈少卿那里比我這處要安全許多。」江雲宛緩緩起身,模索著衣服。
已經兩夜未睡,她的密信要傳到北疆,怎麼也還得再需一日,而北疆戰況激烈,秦湑或許不能月兌身,就算能趕來,也得是三日之後。
三日之後,她已經嫁進東宮了呀!
他趕來的話,也無法帶兵,只能是單騎獨馬,幾個隨從將士,而灝京周圍……
皇後的叛兵怎麼也得有幾十萬。
這幾日她奔波在各個大臣府邸之間,她去找過羽林軍統帥,可問題是,她此時無兵無權,江修和夫人握在皇後手中,任憑她如何掙扎,也不過是枚棋子罷了。
可現在,她卻不知,自己是枚好棋,還是一枚棄子。
皇後應該會顧及血脈至親之情,在她嫁給太子之後,便放了江修罷?
她從此辭官為妃,與朝堂無關,太子也只是傀儡,這樣敬國府還可以苟安,可若如果,她僅僅是棄車保帥的一步棄子,她江難道會在之後忽然變臉?
還是利用她獲得更大的好處?
她無法勘破。
「唰——」她穿衣時,那廣袖揮起,利落無比,又殺氣騰騰。
身側的丫鬟們一驚,卻見江雲宛重又笑若春花,披衣綰發,步步堅定地走出門。
「素斂,遣散所有敬國府內的下人,家產全部分了,遠房親戚都送回,然後,願意留下的,去堂屋集合。」江雲宛笑道,可那眸子分明含著無盡的痛意,似乎淚光閃爍。
素斂一時間無法反應,眼淚卻撲簌簌地滾落。
她牽著霜兒和落碧的手有些發僵,卻見那輕袍緩帶,笑意風流的當朝右相在門外站定,她似乎很傷心,因為她側過的臉隱約能見唇角微斂的悲戚之色。
許多,許多年華和光陰。
敬國府的歡聲笑語……
過年的鞭炮爆竹,中秋庭院賞月,或是夏日昏昏沉沉地和博叔在後院里舀出井水冰西瓜。
素斂是個潑辣的丫頭,霜兒義勇無雙常有驚人之舉,落碧不愛說話常常臉紅,博叔一緊張就會忘記自己腿腳不好跑得很快,還有廚房趙媽做飯經常丟三落四。
江雲宛僵直地立著,卻見天幕黑漆中,敬國府四處靜謐得落針可聞,一切蟄伏著殺機重重。
「然後,我們吃最後一頓團圓飯。」江雲宛說罷,走進天地昏沉的死寂中。
步步落腳輕緩,生怕擾了敬國府最後一場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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