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了數岸邊散落的木料,也有近二十根了,蘭兮這才滿意地收了手。請使用訪問本站。
扎個木筏子順流而下,待行得遠些了,峭壁易攀行了,再棄筏越嶺而去,或是索性隨波逐流直入江河,九曲十八彎的水路之後連著一條坦途也未定。
他們是這樣計劃的。
冷不防地,小玄由後面貼上來抱住了她的腰。
「怎麼了?」蘭兮扭過頭。
小玄本是泫然若泣,姐姐獨自攀上一段崖壁,一連伐了好幾棵樹,又截成段,再運下來,身上的衣衫就沒干過,至于她的手,更是讓人不忍卒睹,在焰宮步步為防,她不能習武,除了偷習了一點輕功步法,內力上那是半點也無,又無利斧,去伐樹,哪像她說的,有那麼多巧勁可趁,還不是實打實的苦力活,偏她還笑得那麼無知無覺,還敢這麼一臉懵懂地問他「怎麼了」!他怎麼了,她居然不知道!
忽然騰出一團火,燒得他心里**辣的,頓時一眼橫過去,挑了眉正待說上幾句,卻在迎上她視線的一瞬偃了聲息,只覺滿腔的委屈化作一股酸酸的熱流從喉頭淌回胸腔,張了張嘴,只是低低喚道︰「姐姐!」
煥卿氣力未復,身上帶傷,還眼肓,指望不上。
小玄,他能感覺到那雙腿還長在自己身上,還勉力能行個一二步,還能醒著,還能說話擔憂,已經是莫大的貢獻了。
唯一能干活的就只有蘭兮。
對此,他們都心知肚明。
小玄終是沒有再說什麼,撇過臉坐到一邊,面壁去了。
煥卿木著臉,入定了。待木筏扎好,他在筏尾坐下,動靜皆無。
小玄與蘭兮在木筏前頭,一左一右坐著,各手持一根三尺有余的木棍,不時地在岸邊的石頭上拄一拄,約束著木筏的方向,水流有些急,只要讓木筏保持向前,就能輕松地隨波逐流了。
「姐姐,我們終于逃出來了呢!」小玄笑眯眯地轉過頭,眼風從筏尾一掃而過,暖暖地停在對面少女的笑顏之上。
水往低處流,所往之處卻是自由。
蘭兮盈盈笑著,只覺得這一刻,這木筏之上,時光如此靜好,這份靜謐,這份舒緩,猶如一道環擁而至的和風,滌淨了過去的十年蕩在心間的那一絲絲迷惘,不用再透過小玄的眼楮,她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的存在,看到未知的生命的延伸,看到希望。
「小玄,你看這里的風景真好。」
「嗯!有姐姐在的地方,小玄就覺得那是好地方。姐姐喜歡這里,小玄也喜歡。以後,小玄要陪著姐姐走遍萬水千山,閑看花開花落,笑望雲卷雲舒,去留隨心,永遠快快樂樂地……姐姐說,可好?」
「好啊,小玄說什麼就是什麼!」
小玄笑得春風滿面,又掃了筏尾一眼。
那人看著無聲無息天人合一的樣子,誰知道他有沒有豎著耳朵在偷听呢。
小玄彎了彎眼,「姐姐,有句話說得真好,‘我命由我不由天’,我們爭了一爭,便掙出了那個牢籠,若總是清靜無為,那麼這時候,姐姐還在藥塢惦著小玄,小玄就在月窟念著姐姐,哪能像現在這樣,面對面地在一起。」
若是沒有爭一爭。
她不敢想,時至今日,在赤峰之上會是何等的煎熬。
她至今仍記得,當宮主看到小玄母子痙攣倒地口吐黑血危在旦夕之時,簡直恨怒滔天,卻也只來得及護住小玄心脈,並對他的親娘說出一句讓她死不瞑目的話︰「他死不了,暫時。」
然後,那個青蓮般的女子的最後一眼,盛著深深的眷戀、不舍,還有刻骨的絕望,靜靜地落在已經失去意識的小玄蒼白的臉上。
她,死不瞑目,至少宮主這麼認為。
宮主留著小玄的命,要看他生不如死,要他娘在九泉之下揪心斷腸,她更要幫他解了毒,再親手送他去黃泉,告訴那下毒之人,她贏了,徹徹底底地贏了。
毒之一道,在焰宮可謂高手如雲,高手都愛挑戰個世人所不能,可這五年來,卻無一人將手伸到月窟這里。小玄的毒,那是宮主專屬的,誰敢「染指」?
在小玄毒發,宮主卻不作為的日日夜夜,蘭兮什麼也不能做,明明可以幫他暫緩毒性,明明可以幫他減些痛苦,可一次又一次,她最終什麼也沒有做過。
甚至,當宮主行之有效,解毒有望之時,她得暗下陰手,將那毒再往旁處引上一引,這個毒瘤,是小玄的痛,卻也是他的生命線。
這一次宮主突然閉關,小玄毒發之期卻至,要不是打算好了,她怎敢出手替小玄驅毒?結果,宮主遲了二十天仍未出關,如若不然,即便她不會真的任小玄毒發身亡,但毒發的那錐心刺骨之痛,小玄不知要忍受多久,方能等到她的忍無可忍而後出手,而出手之後,還有路可走麼?
下決心離開,應該是她這輩子做的最正確的事吧。
「姐姐做的每件事都是對的,真的!姐姐從來都沒有做錯什麼!」
小玄的聲音響起,她竟將心中所思說出來了麼。
眼中小玄的臉,出現在藍天之下,還是第一次,那帶笑的眉眼,透著莫名的光華,竟比九天之上的曜日還要耀眼,還要暖人。
過去的就讓它過去了。
來日可待。
忽然,蘭兮心懷就那麼一松。
一股子的暖暖的況味充盈在四肢百骸。
木筏恍似都快了幾分,有種要飛的感覺。
「小玄,你想不想喝歌?你唱個歌兒吧,小玄!」蘭兮興致極好地道。
小玄難得地有些扭捏,抿了嘴點點頭,清了清嗓子——卻被突兀而來的一道聲音截住。
「小心!坐好!」
話音方落,木筏左角已 地撞到前方的大石上,隨即嗖地一下彈開,被水流扯著向右打了個旋,就這麼一撞一扭的,巨大的沖力幾乎沒將小玄甩出去,虧得有了煥卿的示警,蘭兮總算來得及反應,在木筏扭身的一瞬間撲倒穩住身形,同時伸手堪堪將飛起的小玄抱住。
水流變得又急又陡,行進的方向還扭上了大麻花。
木筏猶如一條醉酒的扁魚,在水花中搖頭擺尾毫無章法地激游向前,那姿態,莽撞又無措,脆弱又倔強,明明身不由己,卻又不肯舍掉僅存的那一線傲然,強掙著,勢要掙出個清明太平。
筏上的那三人不知何時已挨到了一處。
小玄瞳仁發亮,極為興奮,指尖撓了撓蘭兮的掌心,「姐姐,真好玩——」
那麼高跳下來都沒事,眼下這樣子還真顯不出什麼殺傷力。
不危及生命,蘭兮自然定得很。小玄玩得高興,她也很愉悅。
煥卿仍無甚表情,只是拖著蘭兮的那只手,雖然還青著,卻能辨出指節隱隱泛白。他唇線繃得緊緊的,閉著眼,頭微側,全副心神都凝聚在听力上。他功力未復,听力也大打折扣,方才水流方向遽變,他也是臨到跟前才听出來。
地勢平緩、險陡,水面變寬、收窄或是突遇彎道,水流的聲音會有差別,能準確地捕捉到其中的差異並推斷出前方路況,需要听力及經驗,這兩者對煥卿而言,前者在恢復中,後者在模索中。
離敏捷預測,似乎還有一段距離。
這一次,他又只先知了那麼一點點,剛只夠說四個字。
「抓緊!有坡!」
事實上,不僅有坡,還有小彎。
話音剛落,惶急的木筏就沖過去了,隨即一個毫無保留的側翻,「啪」的一聲將死扒著的那仨乘客拍水里了。
千鈞一發之際,蘭兮伸手抓住了藥囊。
小玄伸手抓住了包袱。
煥卿,倒沒換手,手里繼續抓著那倆。
蘭兮水性最弱,突然掉落水中,還是四腳朝天的姿勢,又要護著寶貝藥囊,她頭是有點暈,但腦子很清楚,她那點水性一時三刻是指望不上了,于是她馬上把自己當作一條水草,柔順地依附著拖著她的那股力量,隨其飄搖浮沉。自然,藥囊還是要護好的。
一口氣沖出了好幾丈遠,水勢就緩了下來。
水草般的飄浮感一下子便沒那麼明顯了,蘭兮微微掀開眼簾。
頭頂之上藍天湛湛,白雲悠然。
身後險峰郁郁,流水迢迢。
那人,寧靜,巍然。
或許,他的出現,真的是上天的恩賜,這一刻她想。
後來,她常常想起這一幕。
煥卿站在水流中,水幾近齊胸,只露了小半個身子出來,他的右手緊握著她的左腕,他的臉,有點青有點白有點腫,發髻早已散了,黝黑的發濕漉漉地垂貼著,身上套著小玄的外袍,小得不成樣子,這副尊容,明明就該很狼狽的,可看著他,偏偏一絲狼狽也無,甚至,倒有些清風明月般的卓然。
這景象美好得像一個夢。